欢天喜帝
沈无尘拿下他手中玉杯,微一咧嘴,“皇上都说随意了。再者,你我二人私交甚好,朝中又有何人不知。”
狄风任他将案上之酒拿走,也不多言。知他是看出自己心中在想什么,所以才特意过来陪慰,当下心间更加不是滋味。
沈无尘未多食饮,银箸只动了几下便搁在一旁案上,目光探至对角殿廊那边的偏席处,久久不移。
狄风见他半晌不出声,不禁略奇,又见他一直望着一处,便侧了身子,顺着他目光所向。也看过去。
殿廊垂幔前,偏席之上皆是六品以下文武散臣,虽是品阶尚低,可也都是平日里蒙皇上宠信之人。否则也不能在今夜入殿享宴。
其中一人身着绯色公服,身形略显瘦削,容貌也较旁人清秀不少,一双眼灵光闪动,同身侧诸人说话时神采飞扬,一看便知是腹材之辈。
狄风看清后,又看沈无尘一眼,见他嘴角噙着一抹笑。目光只随那人在动,不由轻咳一声,低声道:“你……何时对男人感兴趣了?”
沈无尘蓦然回神,怔愣片刻,脸稍显红意,皱眉向狄风瞪去。“胡说什么。”
狄风下巴微抬。朝那边一挑,“那你一直盯着他做什么?不过是比寻常男子俊了些。你总不至于……”
沈无尘收回目光,垂眼去拿案上酒注子,打断他道:“今日不便说,改日同你细道。”
狄风眉挑得更高,从不知沈无尘也有支吾不言地时候,不禁又朝那边看去,恰遇上那年轻男子也正侧目望过来,就见他目光烁闪一刻,便慌乱移开,再也没向这边探过。
曾参商坐在案前,垂了头捏着拳,手心里一片薄汗。
先前沈无尘肆无忌惮地望着她,她不敢去看,待他好容易撇开眼了,自己才望了一眼,便又触上了狄风那略带寻探之意的目光。
不由不慌。
做贼心虚一般,千怕万怕,怕人看出她同沈无尘间这交错相缠的情愫。
狄风之威名素来为她所仰,只是从前位低人微,从未能近瞻狄风之人,今日能得英欢隆恩入殿观宴,她心中比谁都激动。一早就知沈狄二人私交甚好,只是不明为何似沈无尘这种文儒之人,却会同狄风这般悍猛之将结为至交。
可今日见他二人并席而坐,才知何谓文才武略相得益彰,才知男儿风流气度不拘文武之别。
酒过七巡后,英欢同宁墨先行离席,而后没过多久狄风便也离殿,其余众臣仍是谈笑有加,宫乐不停宴不散,一派和乐之景。
战事纷繁,似此喜宴又能得之几次。
曾参商捏了捏酒杯,偷偷抬头望一眼沈无尘,见他在同身边之人说话,便悄悄起身,沿着左侧殿廊溜殿而出。
不想等到宴散之后再同他相遇,怕他那直白无忌的目光,会让她心慌。
才出殿外,人便被冻了个清醒,凛凛冷风扑面而来,心口酒劲蓦地冲上头顶,面犯潮红之色。
双手互搓,快步下阶,待绕至通往右掖门的近道上时,忽见一人正站在那里发愣。
夜色雪幕之下,看那背影,甚像狄风。
她脑子发热,心忽地一跳,快跑了几步过去,张口便叫:“狄将军!”
狄风转身,神色惊诧,定定看了她半晌,才辨出她是先前殿中偏席上,沈无尘一直看地那一人,不由立直了身子,低声道:“你有何事?”
曾参商嘿嘿一笑,看着狄风,眨了一下眼,略有些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我……我很仰慕狄将军,所以就想来同将军说一声!”
狄风眉毛高高挑起,竟没想到她会说这么一句话。
这么多年来征伐在外身负赫赫战功,可却从未有过人当面对他说,仰慕他。
不由忍俊不禁。
他正要笑将出来时,忽而看见沈无尘自后踏雪而来,便忍着笑,低应一声,“唔。”目光越过她头顶朝后看去,就见沈无尘抿着唇冷着脸,在她身后站定。
曾参商见他就这一个字,以为他是不信,不禁急道:“我真地很仰慕将军!将军这些年来的大小战役,哪一次是如何用兵地,我都能倒背如流……”
狄风见她身着文臣公服,再听她口中之言,终是忍不住大笑出来,偏过头冲沈无尘道:“此人甚是有趣,难怪你要一直看他。”
“是有趣。”沈无尘嘴角僵扯一下,冷声道。
曾参商眼皮一跳,头皮蓦地发麻,听见这声音就好似见了鬼一般,飞快地转身,见果真是沈无尘,不由更是慌了神。
“沈大人。”她老老实实地行礼,仿佛做错事被抓了一般。
沈无尘看向狄风,脸色僵了三分,“你先走,莫要误了皇上那边的正事。”
狄风心中愈发好奇,口中应了,走了几步后又回头,看了他二人两眼,才又转身,快步往景欢殿那边行去了。
沈无尘等到狄风人影都看不见了,才低下头去看曾参商,声音冷硬如冰,“你很仰慕他?”
曾参商低着头不言语,手掐掌心。
沈无尘恼怒起来,也不顾二人尚在禁中,伸手便去捏她下巴,“你有多仰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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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欢若平生,喜之不尽 帝业三十九
曾参商恼他这无礼行径,生怕给旁人看了去,挥手拦开他的掌,又往后退了一步,抬头瞪着他,气道:“在下非常仰慕狄将军,仰慕到恨不能投入他麾下,从此一直追随他!”
沈无尘双眸洞黑,脸僵得不能再僵,盯着她看了半晌,终是吐出一个字:“好。”而后转身就走。
曾参商站在原地,看着他就这么一步步走开去,身后紫蟒之案越来越暗,不禁更气,捏住拳,在心中将他翻来覆去骂个不休。
沈无尘走至路尽,忽而停下来,转身回望一眼,清俊侧脸于夜色雪茫下略显苍青,复又大步走了回来,在她身前站定。
曾参商没料到他又回来,腹中颠翻骂辞一时将心口梗住,脸色作红,抬眼看他,就见他面上冰气已散,闲定儒稳之色回了三分。
她眨眨眼,偏过头不看他。
沈无尘慢慢将手负于身后,身子稍向她倾过去一点,低声道:“我昨日刚在卫尉寺的刘大人面前举荐了你,让他去向皇上讨人。”
曾参商耳根一热,飞快地侧目看他,心中骤喜,眉一飞眼一亮,“真的?”
沈无尘点头,浅浅看她一眼,目光颇含深意,而后直起身子,复又道:“只是我现下又后悔了,打算明日去皇上那里说,万不能让你去卫尉寺任差。曾参商的笑容凝在唇边,整个人刹僵,心底里怒焰簇簇向上冒。眼里火气横涌,瞬时烧透了一双清明大眼,咬牙骂他道:“你公报私仇!你妒贤嫉能!你罔蔽圣听!你……你不过就是个佞臣!”
沈无尘闻得她最后二字,嘴角微一抽搐,脸色变了变。“佞臣也罢,忠贤也罢,总之是,只要我在朝一日,你就别想能去卫尉寺。”
说罢,又看了她一眼,缓缓转身向前而行,一路未再停。也未再回头。
曾参商咬咬嘴唇,心中忿忿,眼睛盯着他的背影不松,直待他地身影就要转没于路尽时,才狠狠一跺脚,抬腿追了上去。
沈无尘走得又闲又慢,听着后面急追而来的脚步声,双眸漆黑之色消了几分,眉稍挑,手微松。步子又放缓了些。
曾参商快步疾行,待至他身后几步时已是气喘吁吁,跟在他后面又走了十来步,才抬手搓了搓僵红的脸。抑住心中难平之愤,尽力低声道:“沈大人。”
沈无尘不停不回头,仍是慢悠悠地朝前走。
曾参商目光似刀,在他背后捅了数十下,才瘪着嘴快走几步,跟在他身旁,小脸扬起来去看他,语气弱了不少。“沈大人……”
他还是不为所动,仿佛身边就没她这人,压根就听不见她在说话。
“沈大人……”她又叫了一声,声音略透着丝可怜之意。
沈无尘这才侧过头看她,眼前遮了层灰雾,辨不清其间神色。“你有何事。要一直跟着我不离?”
曾参商望着他,心底似有小爪将她挠来挠去。半晌才憋出一句话:“谢沈大人在刘大人面前举荐在下……”
“不必,”沈无尘打断她,口中淡淡道,“反正你也不能去卫尉寺。”
曾参商掐了掐自己的手,深吸一口气,仍粘在他身旁不退,“在下刚才说话多有得罪,还望沈大人莫要见怪……”
沈无尘余光瞥见她紧皱的小眉头,手在身后不由一松,口中却道:“我是佞臣,你同佞臣说这些话,有用么?”
曾参商胸中之火烧得人都要冒烟了,却是发作不得,忍了又忍,才又道:“在下小人之心,还望相爷大人有大量,在皇上面前替在下美言几句……”
沈无尘眼角微皱,闭紧了唇,忍了半晌才没笑出来,而后低咳一声,挑眉去看她,“你这谄媚地功夫,还不到家。”
曾参商一下急了,冲到他身前拦下他,伸手去拽他宽宽的袖口,嘴角向下一撇,怨声道:“我不过就说了一句仰慕狄将军,你究竟要怎样才肯罢休?!”
沈无尘不看她,转身往一侧小径行去,“待你谄媚功夫练好了,再来同我说。”
曾参商手紧紧扯着他的袖口不松,跟着他弯过去,口中小声嘀咕道:“小心眼……”
沈无尘手臂僵了僵,扭头看她,眼中又冰了些,“从你嘴里听句好话,简直难于上九霄。”
好话……好话她只对旁的男人说!
纵是那人是狄风,他心中酸潮却也难平。
他闭了嘴,黑着脸看她两眼,就要再走,谁知才侧过身,就觉袖口一垂,右手被她冰凉的手指轻轻勾住。
曾参商低着头,手指又勾了勾,缠在他右手五指间,这才动动眉头,抬眼去看他,“相爷真像小孩儿……”
她这话中略显嗔意,倒是难得一闻的女子之言。
沈无尘心口小震,下意识地握紧她的手,将她往自己身边拉过来些,低眼去看她的脸,见她两颊微红,不由轻声道:“说两句好话,我便不再与你计较。”
曾参商闷着头,半晌不言语,脚在地上蹭来蹭去。
沈无尘心又一沉,手松开后微微一甩,就要离她而去,谁知她忽然在后面小声唤他道:“子旷。”
他蓦地停住,回头去看她,眼中墨茫微闪,带着惊喜之色。
曾参商挪过来,抬眼看他,清亮大眼于这雪夜里更是通明,似宝珠沉海,沉谧生辉。
她看他半晌。忽而凑上前来,踮起脚,飞快地在他脸上啄了一下,然后慌忙朝后退了两步,四下一望。见是没人,才定了心,浑身不自在起来,头上一阵阵地烧。
沈无尘怔愣许久才反应过来,脸上尚存她唇间温湿之感,又念及她先前口中那一声轻唤,心中一时波涛狂涌,望着她却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才动动嘴唇,“你……”
“我知你待我甚好,”她开口,声音轻且低,“可你也明白,我与旁地女子大不同……己志未达,不思男女之情,这是我早就想好了的,但……每次一见你,心中总会觉得怪怪地……然若是见不到你。又会忍不住琢磨你在做什么……”
她说得断断续续,声音到最后越来越小,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几句话被她念了个支离破碎。
可他却是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对狄将军是仰慕之情,”她抬眼,脸上笑得尴尬,“对你……我却不知该如何说……总归是,见了旁人尚能忍忍自己这暴躁的性子,见了你却还似红衣爆竹一般四处乱炸,因知不论怎样你也不会真的害我……我这……”
她说不下去,明眸烁烁看着他。“我自己乱说一气,你听不明白就算了……”明白,当然明白,又怎能不明白。
他微笑,声音略哑,“若是炸坏了我。能得你两滴眼泪。也便罢了。”
她咬着嘴唇笑出来,眼角忽而变得潮乎乎一片。自己也不知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就僵僵地定在那儿,然后便有两滴眼泪顺着脸颊滚下来,凉凉的。
沈无尘上前一步,伸手抹去她脸上泪珠,仍在笑,“好了,不与你计较了。”
不过一言而已,万没想到她会真的落泪。
心性强硬似她,却也能因他而软,其间何情何意,哪里还用得着她亲口而道。
曾参商轻轻拍开他地手,自己拾袖揉了揉眼睛,小声道:“风……吹得太冷了,眼睛不知怎么就……”
沈无尘放任她在那里笨拙地掩饰,笑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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