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天喜帝
敞袖罗衫绯红嫣嫣,长摆襦裙紫苏垂落,虽作素颜,可风致一路燃人眼珠,在这大营之间堪堪独亮一方。
英欢面色奇寒绝冷,虽知曾参商跟在身后,却也不同她再言语一辞,脚下直朝东面中军帅帐行去。
两军虽是于北合营,可东西中军之间仍然有界,邺齐持戟之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路行来,待她过界之后才陡然反应过来,在后面追着结巴道:“陛、陛下……”
英欢不管不顾,大袖微甩,斜眉瞥那几个士兵一眼,自朝贺喜帅帐快步走去,待至帐前才停住,双手入袖而拢,下巴微仰,对帐外守兵冷声道:“朕要进去。”
戈戟哗哗震收,两排士兵统统退让,无人敢拦。
她掀帘而入,帐内光线稍暗,清冷不已,满帐十多人听见声音早已站起,此时见她进来,纷纷行礼,而后立在两侧候着。
惟帐中一人稳稳坐于帅案之后,定定看着她,薄唇紧抿,动也不动。
英欢冷眼扫过帐中诸将,目光停于方恺身上一瞬,又晃至案前那人,纤眉略蹙,直接了当开口道:“两军如若只置一帅,此帅定由邰之将来任。”
语气迫人决绝,毫无旋留之地。
帐中邺齐将领面色黑沉,邰诸将则是倒抽一口冷气,谁人都没想到她一入帐便提此事——
贺喜一意孤决,两边相议四个时辰都僵持不下,她竟是开口一言,便将邺齐一部逼入死角!
女流之辈,乱军扰纪……
邺齐诸将心中忿然,均作如是想,虽咬牙切齿却无人敢言,只是纷纷转头去看案后之人。
贺喜双眸烁烁,盯着她的眼,扶在案侧的手轻敲一下,忽而扯嘴一笑,道:“便由邰皇帝陛下为两军主帅,此议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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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雄图江山,何为欢喜 天下八
一言似利石劈浪,叫帐中诸人统统没了反应,人人均似石雕。
静得出奇。
英欢拢在袖中的手动了一下,眉蹙心震,红唇微启,却说不出话来,只是僵怔着,看着他忽明忽暗的双眸,心头陡然火起。
他心中此次作的又是什么打算!
贺喜目光沿帐角自前逡巡一圈,将哑口无言的两军将领扫了个来回,嘴角忽而扬高了些,笑痕深深,低声道:“都不开口,是无异议?”
还是无人说话。
若果惊诧之情似戟能战,这帐中诸物早已被十数大将的眼光劈了个粉碎。
他瞥一眼身侧几将,笑意渐敛,冷声吩咐道:“若无异议,便都退下。”
几人铠甲轻响,回神之时张口欲驳,可一触上他那笑若非笑、聚寒摄人的目光后,便都不敢在邰军将前犯颜而谏,只能眼带怒气扫过英欢及对面诸将,忿然退出帐外。
方恺僵立多时,此时才迟迟转过神来,忙朝英欢走过一步,急急开口道:“陛下……”
“退下!”英欢背身斥道,声音亦寒。
身为邰东路军之主帅,与邺齐相议四个时辰都定不下帅位一事,平白让她无颜,此时还多什么话!
方恺面黑无言,今日与邺齐相峙不退当归咎于一己私怨,虽知贺喜身贵权重,邺齐大军非他之令不可动。而邰军中上帅下将无人能统其军,可却是无论如何都忍不得让邰全军尽听命于贺喜一人!
非他一人,放眼邰东路大军,何人愿听令于邺齐之帅!
初闻贺喜提议,要英欢为二军主帅。只觉神魄似被惊飞,万不敢想像英欢何能统军为帅,亦不敢相信邺齐诸将会无异议!
可,若使他于眼前二人之间择一为帅……
不禁踌躇起来。
他低头,望向英欢襦裙长摆上的细碎垂苏,默了片刻,才道:“臣于西面中军帐中等陛下。”
英欢不动亦不语,身后几将随方恺退帐。帘掀风入,吹动她长裙尾纱,清妃之色蔽过脚下深赭毛毡,柔娆制刚。
贺喜坐着,看她,褐眸浅浅泛光,自她襟前一路滑至足下,再移上去,迎上她火中含怒的目光,刀唇一弯。“过来。”
英欢听得帐外脚步声远去,蓦然作怒,盯着他道:“两军合伐定帅大事,也容得你儿戏一般胡言乱语?!”
他挑眉。一直扶在案上地手收回膝上,隔了半晌又望向她,低声笑道:“何以见得我是胡言乱语。”
英欢冷然一瞥他案上帅印,心中愤恨难忍,“若非胡言乱语,怎会说出让我为帅之辞?!试问邺齐大军上下,何人愿听我令?!”
休说邺齐大军,便是邰东路军中。诸将也不过是惧畏她天子之威,谁肯信她一个从未统军谋战过的女子之策?!
贺喜利眉陡扬,定定道:“我。”盯住她的眼,嘴角又弯,“我肯听你之令。”
她窒住,一时呼吸不得。七魂六魄都被他搅飞了。
他肯听——
邺齐全军上下惟他是从。他既是肯听,又有何将何卒敢不听?!
才知他竟真不是胡言乱语。竟真是动了此念。
然此役非小战,将兵之命更非蝼蚁,她未有带军谋战之历,又何敢衔领两军,统号施令?!
“你疯了。”她眉尖攒蹙成团,袖中双手冷得发麻。
他低笑,目光温温罩着她的脸,“邰大军肯否遵我为帅,你自己心中清楚。单方恺及于林三人,哪一个愿将麾下将兵之命付托于我?”
不顾军情紧迫,定帅之议宁可拖僵四个时辰,都不许他为两军之帅,邰将领对他恨意深浓不可消,他自是明白。
英欢眉头不松,冷声道:“便让方恺统领两军,你为何死活不肯?”
贺喜脸色微变,看她半晌,才道:“方恺为帅策兵伐谋,你能信得过?”见她眼里泛火欲言,又紧跟道:“以他过往战历,不过将能同我手下骁悍之将持平罢了,撇开邺齐军中不论,单是我,就断无可能从他之令!”
她暗自咬牙,虽恨他看低邰主帅,却也不得不承认,狄风逝后邰军中无人能挑其梁,方恺虽可暂压军心,却哪里能比得过他!
若使贺喜为帅,则邰军中不服其令;若命方恺为帅,则邺齐军中不屑其谋。
两难之地,何以拔沼而出……
眉眼低动之间,心中恍恍又起一念。
她正要抬头,却听他已先她开口——
“休要说两军各自遵帅为令之言,”他看着她,仿若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此一役与上次不同,非东西两面袭营相夹,而是合军共谋巍州一地。千里遣将调兵,西上阻中宛之援,南进攻南岵之部,东跃断退逃之路,北踞守战利所得,其间若有一二差池,便是伐巍不成而徒守自困地结果,两军二十万众将兵,非听一帅调令不可!”
条理清晰,言之凿凿,无可驳之。
英欢心中微颓,眼中怒火也消了不少,兀自掂量了一番,又抬眼去看他,紧着眉道:“我不懂兵事,如何能为两军主帅。”
虽知此言令她无颜,却也掖藏不得。
贺喜听了,眉峰缓缓而平,眼中灼亮,嘴角笑意渐浓。
她心生恼意,以为他是要嘲弄她,正待发作时却见他忽而推案起身。玄袍落膝,大步朝她走下来。
宽肩挺挺,人似奇峰而峻。
心忽而有些慌。
不禁朝后退去半步。
贺喜在她身前站定,低头看她的眼,面上浮起一丝玩味之意。声音哑了些,开口道:“我教你。”
他教她……
英欢双颊唰地飞起两片红霞,袖中双手紧紧互掐,脑中陡然升现出的是……开宁行宫那一夜,他教她。
他目光挪至她微微泛红地耳珠儿,眼里一点点黯下去,低声又道:“……真是什么都要人教。”
眼前诸景哗哗闪过,雪夜棋桌。冰凉白子,她在他身上娇颤不休,耳边就是他这话。
英欢脸庞躁热无比,胸中怒火在燃,猛地抬手朝他脸上掴去,咬牙道:“当真下作!”
雪腕被他一把钳在掌中。
高悬在侧。
贺喜偏过头,又压下来一点,眸间火星乱跳,嘴角弯弯,声音低低。“在论兵事,你却想到哪里去了。”
千般湛心,万般蛊惑。
她手腕被他攥得生疼,挣也挣不开。耳边听着他这话,这声音这语调……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
他火亮双眸就在眼前,身上微尘之味涌在鼻间,玄袍襟边袖口金线相缠,热烫呼吸搔得她耳根都在发痒。
心中虽无法原谅他,身体却仍然记得他。
真真切切,深深刻刻。
他掌劲稍松,长指一展。沿着她腕间摩挲而上,最后握住她纤细的手指,慢慢揉了一揉。
指尖瞬间发热变红。
她咬咬嘴唇,愤然转身,使劲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挽裙便要走。
腰间忽而一紧。随即又是一松。
她顿住。低眼一看,就见襦裙环绶绸带竟被他在后扯开。衫散裙乱,就将落地。
大惊之下,身子被他长臂一勾,人就贴进了他怀中。
他嘴唇压在她鬓边,低声道:“定帅之事还未议定,我还有话要说,你作甚么急着逃?”
“你……无耻!”她气得要命,却不敢胡乱挣动,腰间松绸被他扯在掌中,衣裙虽未散落,却怕他兴起松手,让她遁无所遁。
他将她往怀中压了压,温热薄唇沿着她嫩白耳廓轻轻摩过,觉出她在轻颤,才又哑声低笑,“……无心之为。”
一手勾住她,另一手将绸带绕至她腰前,而后双手拾带,探至她乳下二寸,慢悠悠地穿过三片白玉垂环,而后滑下去,十指绕带互错,替她系起。
可却半天都系不好。
她被他铁臂在侧箍着,动不得走不得,眼睁睁看着他长硬的手指在她身前旋按抚摸,腰上乳下,白玉垂环轻触而响,被他碰过的地方,处处皆起战栗。
他灼烫的呼吸印在她颈后,满身气息将她浸到了黑沉深渊之底。
纵是隔着衣物,她亦被他撩拨得浑身发软。
心底恨意点点涌起,人却渐渐沉沦,记忆回至最初两相不知时地浅动心怀,又跃至他大婚前夜那一晌鸳鸯梦同那一盏青玉合卺杯。
誓已成誓,怎又会成现如今这局面。
虽恨却抑不住心底之动,欲爱却放不下背信之殇。
这滋味,太苦太难。
他手上动作停下,绯衫凉滑,紫带慢拉至她腰后,最后打了个结,手也松开她,低声道:“谋策在我,施令由你。”
她耳中轻嚣,听清了他这八个字,先前心中旖情之思瞬时尽弥,蓦然转身抬头看他,半晌一笑而冷,“原来如此。”
他不在乎她是否知兵会谋,只需她能压住邰大军。
策由他定,令自她出。
方恺为帅,断不可能听他之言;惟她为帅,可使邰将心臣服,亦能听他之谋而令。
只要他肯,邺齐大军便无一人敢作它言。
“经此一役,”他在后沉沉又道,“你才可于邰军中真正立威。”
她惊而不言,未曾想他还替她做了这打算!
他扯扯嘴,负手于身后,“你觉得如何?”
心底飞速转过千念,最后一止。
她退离他身前,垂眸又想了片刻,而后斜眉瞥他一眼,“倘是方恺及其余诸将不存异议,此事可定。”
他点头,眉黑眼亮,看她朝帐外走去,又开口,低声缓笑道:“既如此,那往后定是少不得日日相扰了,”停一停,又道:“不得怪我。”
她足下一顿,听出他这话外之意,不由咬牙转头。
眸转之刹,恰恰触上他眼中黠颉微光。
一时脸又发热,当下甩帐而出。
卷四 雄图江山,何为欢喜 天下九
翌日暖阳灿灿,和风短煦,山下营帐之中安静异常。
锦袍如凉滑之水,摆随风飘。
腰间金龙玉革带折日而灼。
似剑眉峰陡扬,面若平湖之冰,足下不疾不缓,剑鞘触玉而鸣。
并未骑马,通墨窄身束袍亦不显眼,然自东面大营一路而来,西面营中无数将兵都立在营道旁探眼张望,目光火烈烈地注视着他,却无一人开口说话。
虽无人开口,可却能听见戈戟隐动之声。
他刀唇微弯,无声而笑,步子放缓了些,抬眼将道旁这些邰将兵一个个看过去,而后挑眉,望向远处中军大帐之北的皂柱缃帘独帐。
行帐前,禁军守卫见他远远而来却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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