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嘉皇后
壤之别啊。
帐篷入口处,一个满脸落腮胡的校尉正带着一小队士兵巡逻,看见我们一行走
过去,停了下来搭话。“老章啊,怎么去了那么久?东边那里交换解药的事情有消息了
吗?”说话的人突然注意到了章先生身后的我们,不禁警觉起来,“老章,这俩娘们是
怎么回事?”还是一口标准的平南口音。虽然是冒犯的粗话,但是熟悉的乡音仍然让
我觉得亲切。
“是宫里来的娘娘,特意来探望大将军。”章先生一脸的平和。
“宫里的娘娘?哪门子的娘娘?跟咱们有什么相干?我们这儿拼死拼活地打仗,
皇帝老儿倒把后宫的美人儿都叫到这军营里来了。还假惺惺地来探望大将军,没
解药,探望个屁啊!”这个落腮胡的男子也不管刚才自己说出来的话大不敬,气呼
呼地在帐篷门口伸手一拦:“佟副将说了,那边的人,”他朝东营的方向努了努嘴,
“没有正儿八经的圣旨,一律不准放进去。”然后就大咧咧地杵在原地,做出了阻拦
的架势。
突然我身后的薛榛榛轻呼了一声:“哥哥?!”然后就几步跨上前,怔怔地停在了
这个落腮胡男子的面前。我看见薛榛榛撩起了自己的面纱,又对着眼前的男子轻轻
地叫了~声:“哥{”她的眼角已然泛起了泪光,本来白皙的肌肤更显苍白。那个落腮
胡男子显然也受到了震动,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薛榛榛。
“哥,是我呀,榛榛!”薛榛榛不顾男女有别,激动地扶住了落腮胡男的双臂,声音
也颤抖地带着哭腔。
“榛榛,榛榛!怎么会是你?”落腮胡男终于反应过来,抬手也紧紧搂着薛榛榛的
臂膀。
章先生显然对眼前的这一突变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看看眼前兄妹相认又
哭又笑的两人,诧异地回过头来看看我。
“章先生,如果本宫猜得不错,眼前这位校尉应该也姓薛吧。”章先生轻轻地点了
点头,“那就对了。本宫的贴身侍女正是这位薛校尉的妹妹。两人算来应该已经有七
八年未曾见面了,不想今天会在这里重逢。”我看着眼前抱头痛哭的这对兄妹,心里
不禁有些酸酸的感觉。帐篷内我那正昏迷不醒的二哥,你的小妹也来看你了。二哥在
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披上战袍带军出征了,而今天这种形式的重逢相聚是我当时想
破脑子也不会想到的。
“我听了上京来的消息说,自从娘出了事以后,你就被皇后娘娘叫到宫里去服侍
了,怎么现在跑到这里来了?”话音刚落,薛校尉突然就腾地一下涨红了脸,猛的转头
看向我,憋了半天,才嘟嘟嚷嚷地吐出一句:“小的不知娘娘驾临,罪该万死!”说完就
跪在地上行了大礼。
我赶紧示意他起身:“薛校尉不必多礼。当下最要紧的是让本宫进去看望一下司
徒大将军。”薛榛榛一边扶着她哥哥起身,一边转过身来对我说:“娘娘,家兄薛振宇,
见过娘娘。”
稍许寒喧过后,薛振宇吩咐了身边的人好生照应着,便将我们三个带到一边,压
低了嗓音道:“今天司徒大将军在二号帐篷内休养。小的这就带娘娘过去。”说完左右
张望了一番后才神神秘秘地将我们带向西营深处。
“娘娘,为了安全起见,大将军每隔一天都会被换到不同的帐篷休息。知道大将
军身处何地的,只有我们几个大将军身边最可靠的人。现在这种形势,我们也只有小
心提防了。”章先生边走边给我们解释。没走多久,我们一行人就停在了一个不起眼
的帐篷前。
守帐篷的这个人我认识,叫罗亮,以前在我们家做护院的武师教头。后来有一次
他全家居住的那个村子在斡丹人的突袭中,不幸都做了刀下冤魂。他哭着喊着求我
父亲让他跟着我二哥上前线打仗杀斡丹人报仇雪恨,这一走就是八年。当年我还是
梳着两个羊角辫的娃娃,喜欢跟在我二哥身后看着罗教头教二哥习武。
罗大哥,将军今天的情形怎么样了?”薛振宇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罗亮皱着眉
头摇了摇头:‘‘换解药的事情怎么样了?东边那里有消息没?”话音刚落,罗亮就看见
了薛振宇身后的我们,马上警惕起来:“他们是什么人?”
“罗大哥,这位娘娘是司徒大将军的至亲,想要探访一下大将军。”章先生一如既
往的语调平和。
··至亲?什么至亲?佟副将吩咐了,要么是他亲自带过来的人,要么有圣旨。其他
的人一律不得入内。”罗亮一边说,一边手已摸到了随身的佩刀上。
“毛人哥哥不记得本宫,本宫却还记得毛人哥哥。”我轻幽幽地在面纱后吐出这
么一句话来。那年的夏天特别的炎热,罗教头和二哥脱去了上衣在后院里过招。我嘴
里含着冰镇的糖桂花从回廊那头走来,看见罗教头的前胸都是长长的毛,口齿不清
地叫了他一声“毛人哥哥”。他和二哥听了都哈哈大笑,那个称呼也就这样被我一直
延用了下来,直到他随着二哥离开上京去了漠城。
罗教头只是一怔,然后突然猛地一下拨开挡在我身前的薛振宇,大步跨到我面
前,聚精会神地盯着我看了老半天。虽然看不真切,但是我想他还是猜出了我是谁:
·‘二小姐?’’微微有些颤抖,他又向前迈了一小步,“是二小姐吗,7”
“当年的二小姐已经不在了,现在只是娘娘,宫里的皇后娘娘。”说出这一句话的
时候,我的心是凉的,有眼泪想流出,眼眶却是干的。我心里希望这过去的一年多纯
粹只是一个梦,噩梦。当噩梦醒来,我仍是那个含着冰镇糖桂花的小丫头,路过回廊
时含笑叫着他“毛人哥哥”。可是此刻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这不过是我痴人说
梦而已。过去的一切都不会重新再来,消逝的年华也好,平静的生活也好,都已离我
远去,不再复返。
进得帐篷,里面一片昏暗,虽然生着炉火,可还是让初进来的人眼前一暗。乍一
眼看去,隐约只看见床榻上躺着一个人,旁边还坐着一个老者。我上前几步想看个明
白,才一眼便愣在那里不能动弹。二哥紧闭着双眼躺在床榻上,面无血色,唇色灰暗,
满面的胡碴,掩饰不住的憔悴,人也比我印象中的样子瘦了一大圈,面颊都有了凹陷
下去的阴影。我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形容枯槁的人竟然是我那号令干军万马少年英
雄的二哥。
那一刻,千万种情绪在心里百转交结,泪水在眼眶里不停打转。我侧身抹了抹眼
泪,不想让旁人看见我这一刻的绝望。
“马老先生,将军今天的情形可好?”章先生小心翼翼地问道,生怕惊动了床榻上
的人。马老先生?我诧异,莫非此人就是名动天下的神医马风清,他不是归隐山林多
年,音训全无许久了吗?
坐在床榻边的老者已经起身,将我们这一行人引到一边:“章先生,大将军的情
形很不好。绝大多数的时候将军他昏迷不醒,就是偶尔醒过来,也是神志不清说着胡
话。若再不想办法弄到解药,不要说老夫,就算华佗再世,恐怕也回天乏术了。”老者
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担心地回头看了看床榻上的二哥,便踱步到一边不再说话。帐篷
内陷入了沉默,大家都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马老先生,解药的事情一定有办法。现在只要您老一句话,照着现在的情形,您
老有没有办法再让大将军熬过这两天?就两天!”我抬手撩起了黑色的面纱,走到马
大夫面前,语气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全心全意甚至卑微地,我在恳求着他。
马老先生惊诧地看着我,有一些迷惑,似乎又明白了些什么。仍然没有说话,只
是点了点头。我俯身道谢,全身拜下。我从来没有如此卑微地求过任何人,这一刻的
全身而拜,不仅是面对这个号称华佗再世的神医,还有普天之下所有的神明。现在的
我,只是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妹妹,在这里诚心祷告,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救自己的
兄长。
其他人都走到帐篷外候着,让我与二哥有一点单独相处的时间。我缓缓走到二
哥床榻边坐下,轻轻用双手握住了二哥微微露在被褥外的左手,仔细端详着他的脸,
眼泪终于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滑落。抬手抹去了泪水,我的心里有个声音倔犟地在说:
“司徒嘉,无论什么代价,只要可以救二哥,一定在所不惜!”
握在掌心里的手,就在那一刻突然微微一抖,我吃惊地盯着那只手看,目不转
睛,生怕一眨眼的工夫,就错过了些什么。刚才,难道是,二哥的手,在动?许久,二哥
的手都没有动静,几乎让我都要以为,刚才的那一下不过是因为我自己心里极度渴
望而臆想出来的虚幻。
就在我出神的当口,床榻上的人突然就发出了声音,或许是喉咙里咽着痰,说话
间还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那句话那么轻,那么模糊。要不是我就坐在他的身旁,要
不是他是我最亲密的二哥,我简直就要怀疑这句话是不是也是我自己在脑海中杜撰
出来的。
可是我还是听见了,听得真真切切。
“小心上官裴!”
我的心愈来愈向下沉,握住二哥的手也渗出冷汗来。这一刻,心里只有一个念
头,无论什么代价,一定在所不惜!
这日我脑中反反复复盘旋着的就是二哥似醒非醒时呢喃出口的那句“小心上官
裴”让我犹疑不决的是究竟是二哥让我提防上官裴这个人,还是这句话其实是二哥
在为上官裴挡住那飞来一箭而受伤前意识清醒时最后的那个念头。说完那句话,二
哥便又昏迷不醒,而我无从得知究竟是怎样一个缘由让二哥在伤重不醒时还念念不
忘这句话。
快到晚上掌灯时分,上官裴让张德全前来传话.说与阮文帝已经约好时间,明天
正午在素庄由我带着卡娜儿加公主前去与阮文帝交换解药。上官裴会让京畿营的一
队精锐士兵跟随我前往以保护我的安全。
出乎我的意科,上官裴既没有传我前去他的营帐进餐,也没有宣我伺驾。倒并不
是敖还惦念着他的宠幸,只是他丝毫不提丁夫人的事情.却同时又表现得异常冷漠,
让我着实有些摸不着方向。但是现在我也无暇顾及他究竟对我有哪些打算,当务之
急是保证明天的变换顺利进行。
二哥的副将佟书斐昨日前往素庄打探情况,在黄昏时分才回到军营。一得知敦
来到了漠域便也匆匆赶来东南觋见。我从小就认得他,他的父亲是原北方六都节度使佟
自南,与我父亲既是同乡又是同窗,两人相交数十载,十分要好。佟书斐幼年丧母,父
亲又因为政务繁忙,被远派边关。所以他从小就一直寄住在我家,与我二哥同进同
出.一起出八学堂,一起拜师习武,感情笃深,不亚于至亲手足。四年前北朝叛乱,佟
书斐的父亲在辽州城率军民抵抗。眼见两方兵力悬殊,辽州城被破只是时间问题,为
了不让北朝破城后大举屠城,佟自南甘愿自刎一死以平北朝怒气,辽州城也因此逃
过一劫。后来我二哥率兵生擒当日攻打辽州城的北朝将领哥而泰,抓回上京在佟大
人的墓前亲自以仇人之血祭奠亡者。自此以后佟书斐更是将我二哥看做神明一般敬
仰崇拜,投笔从戎跟随在二哥左右。
“什么?要你去素庄亲自交换解药?这等危险的事情,怎么能够让你这个女流之
辈去做?我坚决反对!”佟书斐一听此事,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一样。他自幼就认识我,
把我当做自己妹子一样看待,不管我现在是不是做了皇后娘娘,身份有什么不同,他
对我倒还是如从前一样,说话连个弯都不拐。
“书斐哥。”我还是像从前在家时一样叫他。他既然不把我当外人看,我自然也愿
意他这样。出了皇宫,离了京城,皇后这个身份带给我的束缚无形中少了许多。很多
时候我都可以不去想有些事是不是一个皇后应该去做可以去做的,好比不叫自己
“本宫”而是一个普通寻常的“我”,就足以让我满心欢喜了。
“既然阮文帝执意要我前去,如果我不去,二哥就没得救。’我能眼睁睁看着二哥
这样昏迷不醒而无动于衷吗?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去,再危险,也要试一试。’’我态度
坚决,不容他丝毫的反驳。
“你现在这个样子,”他瞥了一眼我的肚子,“万一有点什么闪失,你让我怎么和
伯父和你二哥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