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春风
只是不少人暗暗留心,皇上与谢家之间的暗涌,那位小小的苏采女又在此中担当怎样的角色……
苏言一声不吭,颇为低调地在位子上独自喝着温茶。周围酒香满溢,勾得她满腹酒虫子蠢蠢欲动,却又只能看不能动,着实令人憋屈。
她一面分辨着左面的竹叶青,以及右侧的桂花酒,更甚者,还有对面隐隐飘来的醇厚女儿红,或是花雕——苏言实在郁闷。
望向木案上的一盘晶莹剔透的葡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这是苏贤方才让宫婢送来的,说是西域不久前派使者上贡,难得一见。
这一番举动看似是姊妹情深,苏言一瞧就知晓苏家二小姐根本就是在炫耀。在后宫中,只有她得了君于远这番赏赐,也确实有炫耀的资本。
苏言暗叹一声无聊,以身子不适为由,走出了殿外。
不似里头的热闹和浑浊,殿外一片宁静与清新。
她沿着小径往前走,凭着记忆,来到了偏殿的一处。
此夜云霭渐浓,苏言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低着头往前走。
若她没记错,前方正有一座“望月亭”,知晓的人并不多。
大殿内那些大臣似真似假的神色,悄悄审视打量的目光,以及对面谢昊若有所思的眼神,都让苏言颇为不自在。
在此清净之处呆上个把时辰,便回殿内跟君于远告个假,回琼华殿去。
苏言打定主意,脚步不由轻快了几分。
夜色暗沉,直至走到望月亭跟前,她才发现了里面居然有人比自己先来一步。
苏言立刻顿住脚步,见那人背对着她,似是并无所感,想着转身就走,却被他出声制住了。
“爱妃,怎么看见朕便要走了?”那人转过头来,手上端着酒盏,乌发略有凌乱,不似往日那般拘束齐整。金黄的龙袍,胸前的衣襟微微扯开,俊美的面庞噙着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让君于远整个人看起来慵懒至极,像是一只昏昏欲睡的高贵波斯猫。
苏言一怔,很快福身告了罪,缓步上前。
刚才她离开时,君于远还在大殿上首,竟比自己还早要来到此地?
“爱妃来得好,陪朕饮几杯?”他将另一只酒盏塞入苏言手里,她瞧见桌上一大坛的酒。
闻着味儿,还是竹叶青。
这酒平日偶尔酌饮,对身体自是有益。只是君于远一杯接一杯地灌,金黄带绿的酒水转眼就没了小半坛,让苏言很是心惊。
如此猛饮,不但糟蹋了酒,第二天醒来也得头昏。
她赶忙伸手捂着酒盏的杯沿,担忧地道:“皇上,这样喝酒会醉的。”
君于远侧头瞄了她一眼,笑了:“醉?朕千杯不醉,醉不了,也醉不得。”
“皇上海量,只是这样未免不能品出酒的味道来。”苏言嘟着嘴,暗叹着某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她想喝,可是这身子还不能碰,他却这般糟蹋。
君于远闻言,又笑了:“爱妃心疼这酒,却不心疼朕?”
苏言被他一噎,讪笑道:“皇宫里好酒无数,臣妾自然是担心皇上的龙体。”
他迷蒙地抬起眼,微微笑道:“唔,看不出爱妃也是酒鬼……”
苏言无语,显然某人醉得不轻,却又还是不好糊弄。
想必在万人之上时刻提心吊胆,实在大意不得。
思及此,她眼底掠过一丝疼惜:“酒多伤身,臣妾这就请李大人送皇上回去。”
“爱妃不是也不欢喜殿内的人,这才出来透口气?”君于远垂下眼,终究是放下了手里的酒盏。
这话苏言可不敢接,抿着唇不吱声。
他仿佛也没想要苏言回答,反而自言自语道:“这地方……真让人怀念。”
抬手将酒盏里余下的竹叶青往地上一洒,君于远独自斟满酒,掀袖又是倒在地上。
简简单单的来回三次,如此鄙陋得连平常百姓的祭祀都比不上,他心底不是滋味。只因,自己虽贵为明国新帝,生母却是上不了台面的一介卑微宫女。
甚至于,直到最后,连在皇家族谱上留下姓名的资格都没有……
君于远还记得,当年年幼的他得知生母的死因时,伤痛欲绝,悲愤难平,却又对那时的谢皇后束手无策。
他只能甩开宫侍,趁夜躲在偏殿的角落,这望月亭里独自落泪。
无边的愤怒和悲伤,让君于远的泪汹涌而下。似乎要狠狠地宣泄一顿,才能有力气继续往后的日子……
“哥哥,你在哭?”脆生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君于远扭过头,看到数年前在草丛中抽泣的小子,正睁大眼好奇地瞅着自己。
他慢条斯理地擦干了面上的水光,自己看到先生这徒儿软弱的一面,如今反过来被见了一回,君于远只觉两人平手,倒没有多大的扭捏和不自然。
一袭不合身的长衫,一看就是萧霖的旧衣。君于远望着面前的人,没有奚落,没有嘲笑,亦没有同情,一双墨黑的眸子定定地盯着自己。
片刻后,对方握住了他的手,朝君于远笑了笑:“被人欺负了,那就狠狠地欺负回去。师傅说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说得好,”相似的望月亭,那人尚未退却青涩的嗓音,沉静的语调仿佛犹在耳边。不是平乏的安慰之词,也没有像他好不容易笼络的大臣一再劝自己容忍。
君于远轻轻笑着,在生母的忌日,之前沉郁的心情难得缓缓散去。
他又斟了一杯,却往旁边一递:“陪朕喝一杯,只此一杯。”
苏言见他唇边柔和的笑意,似是想起了往日的趣事,眉宇间的阴郁倒是散了大半,这才放下心来,顺从地接过酒盏,一小口一小口地饮着——毕竟,可怜这苏家大小姐的身子也只能喝下这么一小杯。
苏言素来很容易满足,只要不必为生计奔波烦恼,又有美酒在手,便已足矣。
香甜适中,柔和爽口,果真是好酒……
双颊滚烫,眼前逐渐朦胧,浑身飘飘然,她知晓自己就要醉了。
不敢贪杯,苏言定了定神,就要开口告辞。
满布红晕的俏脸,眼眸不似平日的沉静清明,湿漉漉的水润透亮。
身边的人喝酒后,神色带着一点满足,以及说不出的惬意。仿佛在手中的这杯不是普通的酒,而是琼浆玉酿,又或者山珍海味,稀世珍宝。
君于远暗忖着今夜独酌,果真醉了。眼前的女子,渐渐与记忆中那人重叠在一起,恍惚中融为一体,难以分辨……
他盯着苏言慢条斯理地品完酒,粉色的舌尖在唇上一舔,略微眯起眼,愉悦地一笑。
君于远仿佛是着了魔,伸手将微醺的人揽在怀里,指尖在苏言眼帘上一抚,便低下了头,带着一分虔诚与怀念,吻上那张近在咫尺的粉唇……
白玉琴
苏言睁开眼,熟悉的纱帐,熟悉的摆设,正是她的寝宫。
她睁大眼盯着纱帐上绣着的花纹,脑中阵阵钝痛,手脚酸软,似是经历了一场虚幻的梦。
额角剧痛,分明是昨夜贪杯的后果——即使,只是小小的一杯。
却足以告诉她,那炙热的吻并非是日有所思的梦。
唇上仿佛还残留着那人的触感,苏言侧过头,脸颊渐渐有些发烫。她可没有忘记,昨晚的自己不但乖顺地靠在君于远温暖的怀里,甚至配合地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
抬起脸,与他更为贴合在一起。
苏言揉着脑袋呻吟一声,这脸真是丢大了。
从来不曾看出来,她也是如此渴望这样的亲昵……
只怕,等君于远回过神来,心里头定要将自己归于恬不知耻,又或是一个伪“君子”——谁让苏言平日神色冷冷清清的,醉酒后举动却这般胆大?
听到里间的声响,小月端着解酒汤,语调噙着几分轻快走来:“主子可是不舒服,要请御医来殿内么?”
“不必了,”苏言漱了口,接过解酒汤一股脑地灌了下去。昨晚她与新帝同时离席,如今又请御医,实在像是有意宣扬,她可不愿。
“昨夜……我怎么回来的?”她醉得厉害,最后的记忆,只是自己靠在君于远的胸前。两唇相接,却谁也没有阖上眼,瞪大着盯向对方。
苏言看得分明,君于远的眼底没有沉醉,没有压抑的欲 念,却夹杂着许多她看不明白的神色。
这个人即便醉了,仍旧能保持着最后一点清明——这一点,倒是与她相似。
提起此事,小月的神色可谓容光焕发,笑眯眯地答道:“回主子,昨夜皇上抱着主子坐龙撵驾临琼华殿,走前还特意吩咐奴婢要好生照顾。”
闻言,苏言的脑海中突然跳出几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瞧见跟前笑容满面的宫婢,她却笑不出来。
如此兴师动众,她以后的日子看怕不好过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苏言乐观地收拾好心情,让小月送来清淡的吃食。
白粥小菜,御厨仍旧能做出山珍海味的滋味来。
苏言吃得津津有味,可惜偏就有人让她不能安静地吃饱。小日子皱着脸前来,低声禀报:“主子,苏宝林来了。”
安安稳稳地把一碗白粥吃了个干净,苏言用湿手帕擦擦嘴角,这才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要让宝林久等了。”
小日子愣了,这碗粥前前后后用了将近小半个时辰,如今自家主子居然还怕苏贤“久等”?
小月也是一惊:“主子不换衣梳妆?要不奴婢这就准备侍候沐浴?”
“自家姐妹,何必费神?”苏言低头看了看她雪白的亵衣,外头披着一件鹅黄色的纱裙,脚上一双普通的绣花鞋,却着实穿得舒服。这一身行头,比之苏家大小姐以前不知好上多少。只是在宫中,不免寒酸。
可是,她要得正是这个模样。
苏言让小月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去了前殿,老远便见苏贤眼底不悦,转眼却不见踪影,笑着迎了上来:“妹妹来得早了,可是叨扰了姐姐?”
未施脂粉,苏言又刚用冷水洁面,脸色越发苍白。软绵绵地坐在椅上,她率先告了罪:“姐姐身子素来不好,倒是累得妹妹久候了。”
苏贤连声说着“不妨事”,又关切地问了苏言身子状况,还吆喝着要派人唤来御医好生把脉,被苏言婉拒了。
“老毛病了,用不着大惊少怪的……只是妹妹特意前来,可是有事吩咐?”
她满面病容,又如此放软了姿态,低声下气,让苏贤原先等得一肚子的火倒是消了大半。她以说体己话为由,撵走了殿内的宫侍,轻声说道:“妹妹这厢,先要恭喜姐姐了。”
苏言略显诧异,疑惑道:“好事?什么样的好事到我这里来了?”
话语间,显然是不信。
苏贤笑容不变,刻意压低了声线:“姐姐何必谦虚?昨夜寿宴皇上提前离席,宁奉仪离席更衣,刚好经过望月亭……”
苏言只觉脑袋“轰”的一声,颇有些哭笑不得。
难为她跟君于远,竟然在殿外给众多眼线演了一出活春宫?
说是宁奉仪正好路过,倒不如是苏贤不能离开,只能借旁人的眼好好盯着皇上。
谁知这一看,居然还真的瞧出事来,正碰上两人在亭内干柴烈火,丝毫不顾礼仪廉耻,公然在人来人往的殿外准备……苟合?
苏言思及最后两个字,竟然有了想笑的念头。
想必苏贤和那位宁奉仪,昨晚定是要一夜无眠,又或是寻思着皇上不喜拘束受礼的女子,而是这般恣意胆大的?
“……后来,皇上不但用龙撵送姐姐回寝宫,还在琼华殿歇了半晚。姐姐也晓得,皇上不喜在嫔妃这边宿下,姐姐如此真是得了天大的面子,妹妹怎能不来庆贺?”苏贤温温柔柔地笑着,双目明亮,看不出半点虚伪和恼怒。
苏言琢磨着,这就是常言所说的,怒极反笑?
她忽然感觉有些倦意,在后宫中跟这些女子打太极,却没有以前与几大家族公然为敌的境况来得有趣。
若非君于远的帝位根基未稳,苏言实在有些想让这几位碍眼的嫔妃尽数消失——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一些人,在这皇宫中却是轻而易举,方法何其之多。
苏贤骤然间感觉到浑身一阵冷意,袖中的手臂不期然地微微一颤。
望向一旁的苏言,仍旧低眉顺眼,似是往日那般卑微而胆小。
可是在一瞬间,仿佛有股令人颤栗的气势扑面而来,令她不寒而栗……
她心下猛跳,娘亲千叮万嘱的话在耳边回响。
“入了宫的女子,即便之前是无害而善良的绵羊,最后说不定哪天变成豺狼在背后咬你一口。”
“越是温顺沉静,这样的女子城府极深,不能不除……”
“后宫之中,没有姊妹,没有朋友,只有敌人。”
苏贤暗暗平复思绪,她从小最佩服的,便是自己这位娘亲。娘亲说的话,总不会错的。
当初爹爹觊觎苏言,他至今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