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春风
君于远只觉自己一晃神,原先该站在琼华殿那位苏采女的身边,转眼间居然回到了前太子君于丘的府外。
他看着自己慌张地往内跑,似乎有一样最为珍惜的东西就此要失去,满心的惊惶无助……
远远的,那人被一剑穿心,殷红的鲜血溅起,染红了大片的衣襟。
时间仿佛停在了这一刻,君于远无力地站在远处,只能瞪大眼看着那人慢慢的,犹若枯叶般徐徐滑落在地上。
他焦急地要上前,双腿却像被钉住。定睛一看,竟然是无数的手自地下伸了上来,牢牢地圈着自己的脚。
地下涌起的面目,有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君于丘,有不少被他秘密诛杀的朝臣,更是有伺候实为监视他的宫侍……
枉死的人纠缠着他,君于远浑身冰凉,心底蔓延着恐惧。
并非因为自己杀戮无数,而是此时的无能为力。
他只能站在远远的另一边,像以往任何时候那般,安静地看着那人的所有。
君于远仿佛还能看见那人向他这边伸出了手,在无声地呼唤着自己,他迫不及待地想摆脱一切走近。
心底似乎有一道声音在呢喃,还有救,只要再往前几步,那人便有救了……
可是他被纠缠得更厉害,拼劲力气还是无法迈脚向前一步。
君于远一阵心慌意乱,眼睁睁地看着君于丘再次拿起长剑,狠狠地往躺倒在地上那人,用力地刺了下去……
“不要——”
君于远陡然松开了苏言,抱头大叫。
声线凄厉,满眼疯狂。双目呆滞,犹若陷在噩梦中无法自拔。
苏言大吃一惊,君于远的心神几近崩溃,如今也顾不上其它,救人要紧。
她立刻坐在白玉琴前,深深吁了口气,压下慌乱的心,十指置于熟悉的七弦上。
悠扬的曲子,似是春日的微风,温柔地轻拂。
苏言集中心力,一面奏曲,一面小心观察着君于远的境况。
一不留神,极有可能会重伤他的心神,无法痊愈。
若是轻了,无法将君于远引领出来,最终也只会因为心神崩溃而无药可救。
若是以前的苏言,她还有九成的把握能够救起君于远。
可惜如今的苏家大小姐身子过于孱弱,即便她以十足的心力补救,琴音之效仍是要减半。
豆大的汗珠自鬓角缓缓滑落,苏言无暇顾及,只觉眼前一阵发黑。
她索性闭上眼,循着感觉,指尖在琴弦上轻盈飞舞。
心下默念,不管如何都要撑下去!
薄薄的亵衣被汗水湿透,苏言五识全开,借着扩散的音律探知四周。
方才君于远这一叫,即便宫侍被远远撵走,在静谧的深夜依然突兀。他们不敢贸然闯入,自是去寻李唐。
苏言而今只希望,李唐能来得晚一些,避免打断了她,要不然自己和君于远都得两败俱伤。
轻扬的琴音自远方而来,四周一阵“叮咚”水声弥漫,君于远双腿轻易地松脱开去。那些无形的带着凄厉叫声的手臂不见了,君于丘亦消失了踪影。
他快步上前,抱起地上不断呕血的人。轻轻拂开那人面上的一束乌发,胸口仿佛被人一锤敲击。
一下又一下,痛彻心扉,令君于远揪紧着心,说不出话来。
这一刻,他怀疑自己似乎之前所做的一切,报应终归是来了。
不在他君于远的身上,而是自己怀里这个最为珍视的人……
那人唇角的血流不尽,君于远擦了又擦,眼底是凝不住的哀伤。
救不了,始终还是来迟了一步……
“不要自责,我不怪你,只是遗憾。”那人在他怀里,低声说着。
“以后,除了师傅,你真的只有一个人了……”
“以后,再也不能跟在你身边,替你扫除一切障碍……”
“最遗憾的,不能看见你站在祭坛上登基的那一幕。”
那人伸手覆上君于远的双眼,轻声呢喃:“若果此事真的让你这般痛苦,那就忘了吧……”
“全都忘了吧……”
“不,”君于远低头看着怀里的人,缓缓摇头:“如果我忘了,这世上就少了一个能记住你的人。”
许久,他阖上眼,轻轻叹息:“就算是一场梦,终究是见到你了……言儿……”
再度睁开眼,朦胧的雾色散去。
不再是前太子府,而是宫中的琼华殿。
君于远感觉到有人从身后抱着自己,柔软而温暖的触感,让经历了一场噩梦的他倍感惬意,舒服得不想要放开。
只一次,放下所有,沉浸在温柔乡中又如何?
此时此刻,他真的倦了,倦得想要从此不再张开眼。
君于远枕着身后人瘦削的肩头,低声问道:“……苏采女?”
苏言低头睇着他仍旧苍白的面容,有种脆弱地一捏就碎的感觉,不由自主地放柔了声线:“皇上,臣妾在。”
她迟疑了一下,终究是伸手抚上君于远的脸颊:“皇上如今可是无碍了?”
刚才他几近发狂,苏言险些控制不住。
君于远一直口中无声地默念着什么,离得远,她并未看清。
只是,在最后惊醒他的那一刻,苏言分明瞥见一滴晶莹的泪沿着君于远的面庞,慢慢滴落。
不自禁地伸手去接,那滴泪生生烫疼了她的掌心。
究竟是什么样的幻境,让君于远如此痛苦?
“皇上——”
房门“砰”的巨响,应声落下,激起一片尘埃。
李唐持刀冲了进来,眼见小宫女倒在地上生死不明,当下杀气便染上了双眼:“皇上,在下救驾来迟!”
气势汹汹地一看,他分明看着皇上和苏采女亲昵地倒在地上。尤其是,君于远还压在苏采女的肩头,而苏采女的亵衣湿了大半,鹅黄色的肚兜若隐若现。
秉着非礼勿视的准则,李唐立即转开视线,焦急地问道:“皇上,可是有刺客?需要让御林军封锁宫门么?”
“不必,这宫女进来得不合时宜,你把她弄出去便可。”君于远扫了眼在门外忐忑地往内张望的宫侍,坐起身,沉声吩咐道。
瞧见他的眼神,李唐利索地把小月抬了出去,又命心腹守在琼华殿各处,命殿内宫侍不得胡乱走动。
做完这一些,又暗暗查探周侧没有异常,李唐这才朝君于远微微点头。
后者满意地略微颔首,又转向了地上虚软无力的苏言,淡淡道:“苏采女,可否告诉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言耗尽了心力,此刻额角“突突”的疼,她扶着墙艰难地站起身,已是没了跟君于远兜圈子的力气,坦然道:“皇上被琴弦伤了后,突然抓着臣妾,而后神色呆滞,惊惧惨叫。臣妾猜测,皇上恐怕是被人下了药。”
“绝不可能!”李唐立刻反驳道,宫中大小事务都经他手,尤其是新帝身边所有的衣食住行,无一不派心腹一再注意,不可能在他眼皮底下还得了手!
苏言累了,径直走到床榻前坐下,有气无力地道:“李大人,平常人家,绝不会有一道百合炒猪肉的菜……”
李唐一怔,他打小确实不曾在家中、茶楼见过这么一道菜。细细一想,却是明了。
君于远稍稍思索,亦明白了其中的深意。正要再多作询问,转头却见苏采女闭上了眼,气息绵长。
居然睡着了?
他凑钱一看,蹙眉道:“李唐,立刻去请谭老御医!”
李唐往床榻匆匆一瞥,床榻上的女子面色发白,气息渐弱,转身唤来心腹,立即将谭司浩叫来。
谭司浩在睡梦中几乎是被架着冲入琼华殿的,一把老骨头颠得险些要散架,喘着粗气却又不敢怠慢,急忙上前替苏采女把脉。
许久,他皱着眉,下意识地睨了眼君于远身后的李唐。
“皇上,苏采女是惊吓过度,风寒又尚未根治,这才会昏睡过去。待会臣下留了方子,煎服两三天便能痊愈。”
君于远点点头,墨眸盯着他问道:“谭太医见多识广,可否听过有什么药物能使人陷入梦境,促使其心神崩溃?”
谭司浩吓得跪在地上,急急道:“回皇上,臣下从未听过这样的药……”
新帝淡淡一笑:“谭太医这是做什么?快快平身……李唐,你送谭太医出去。”
“是,皇上。”李唐朝谭司浩递了个眼神,后者战战兢兢地颤着身随他离开了。
君于远端坐在床沿,低头看着榻上昏睡的女子。面无血色,因为亵衣被汗湿透的缘故,手心透着凉意。
他伸手覆上苏言的额角,顺着脸颊与耳廓,落在了白 皙的脖颈。
刚才的事若果传了出去,新帝疯癫的传闻,足以让四大家族将他从皇位上拽下来。
即便这个小小的采女未必能成事,却终究是祸害。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君于远从不让自己的身边留下一丝一毫的破绽。
他半阖着眼,停在苏言颈上的手掌逐渐收紧。
求亲
身下的人,双眼毫无预兆地睁开了。
君于远一怔,对上那双沉静无痕的眼眸,若无其事地抽回了手:“……苏采女醒了?”
许久不见回应,他定睛一看,榻上的人早已阖上眼,又缓缓睡去。
君于远眼底一闪,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让苏采女在睡梦中仍旧警觉到任何危险?
他站起身,瞥向不远处的白玉琴。挥手让李唐小心翼翼地用绸缎将琴身包好,一并带离了琼华殿。
苏言再度醒来,已经是两日后的事了。
小月双眼通红,跪在榻前泣不成声。小日子满脸愁色,见她醒了,这才双眼一亮,多了几分喜色。
两人手忙脚乱地喂了水,又细心扶着苏言坐起来。
“……怎么了?”
看他们欲言又止,苏言虚弱地问起。
小月支支吾吾着大略说了,她不由失笑。
不外乎是那晚君于远第一次提前离开琼华殿,面色颇为不悦。见风使舵的宫侍暗地里议论纷纷,尤其苏言病了两日,新帝一次都未曾踏入琼华殿。
小日子虽呵斥了殿内众人,却也是忧心忡忡,不明白那一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小月自然是不甚明了,只是据闻新帝极为不愉她打断了兴致,命人将其抬了出去——如此,她心下不免自责。
苏言不以为然,侧头见木案上空空如也,不由蹙眉:“我的白玉琴呢?小月收起来了?”
小日子为难道:“主子,白玉琴被李大人带走了,说是伤了皇上的手……”
“是么……”苏言还想从琴上发现些什么,不料李唐心下手为强,早早把琴拿走了。
一旁的小日子见自家主子面色苍白,垂着头似是有些失望与黯然,连忙转开话题,扯着嘴角笑道:“主子那晚的琴声,只得天上闻,比皇上寿宴时更是好听的不得了。”
小月懊恼,可惜她晕了过去,没能听到这难得的琴曲。
闻言,苏言的脸色却不好看了。
当初急着救君于远,也未曾屏退众人。若是琼华殿的宫侍听到便罢了,如果是其他人……
小日子擅长察言观色,见苏言沉默不语,也不敢再吱声了。
将近五日,苏言才能下榻。
小月偶然提起御花园新来的奇花异草,苏言想着在殿内也呆得闷了,便属意去走走。
却不想,这才在亭里坐下,便见谢昊独自一人迎面而来。
她侧头睨了眼身边的人,对来人微微笑开了:“谢公子前来,苏言真是有失远迎了。”
“苏采女言重了,”谢昊撩袍一坐,苏言身边的宫侍已是识趣地退至亭外。
苏言抿着唇,淡淡道:“他们是你的人?”
“不外乎是有钱使得鬼推磨罢了,他们受了你的恩,自然不会向着我的。”谢昊盯着她,目光微沉:“仅仅几天,你又消瘦了许多。”
如此亲昵的对话,让苏言大为不自在。
即便是以前,他们也不是没有齐齐聚在一堂,只是表面笑脸迎人,暗下却是心思叵测。
现在他们一个为宫妃,一个为四大家族为首的谢家家主,谢昊的话未免有些不适宜。
苏言摸不清他的用意,冷冷道:“我此番消瘦,不也是托了谢当家的福?”
若非他使计,自己又如何憔悴如斯?
“一段时日不见,你还是老样子。”谢昊不慌不忙地替自己斟了满一杯温茶,轻轻笑道:“只要是关乎君于远的事,你都责无旁贷地放在心上。”
不是不明白,如果先前还以为此人是想加害君于远。如今看来,却是以新帝之危,引她将身份亮出来。
只是,谢昊便这般轻易地信了?
他似是发现苏言的疑惑,坦然道:“同样的招数,在下相信只有你能破解。若是君于远病情加重,那便罢了,现今却在第一次发作后就安然无恙。”
“谢公子知晓解开的方法?”此事,苏言不得不问。
“不,”谢昊摇头,“我还不至于如此神通广大,只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