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
然后,他说:“丹心,你也不要背叛王爷,好吗?”
一愕。
跟不上话题这180度的急转。
“王爷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需要很多的助力——但是相对的,阻力也很大。‘箫竹’,便是其中之一。”
又是“箫竹”。
一直以为扬昊也只与我问及“箫竹”,却原来这件事连他也是知道的。只是,先是扬昊,现在又是他,难道是想连番审问么?
不禁想嘲笑他们的用心良苦,却听他继续说下去。
“箫竹是禁军统领,比我们年长几岁,在我们还是孩子时,他却已经担任了重要职位,所以长期以来,王爷对他一直是有忌惮的。但是那天皇宴后,他却找到王爷,问起抱了王爷貂裘的婢女的事情……之前你好像与季洛在说话,所以我不得不猜测,你或许也认识箫竹的。”
即便是三言两语,却不难猜测出当时的情景。
那一天的皇宴,虽然没有亲见,但是当那个箫竹走到扬昊前面时,不但是扬昊,就是连柳易也是感到了一丝的危机的吧,所以分外的警惕。
但是他们都没想到箫竹会问及我。一个卑微的婢女。
“所以这让你不安了,怀疑我了?”我嗤出声。
“我不希望你背叛王爷。”他低了头,手在身侧紧握了拳,“……总之,不要辜负王爷的信任。”
声音低沉,却似请求。
他是在担心了么。担心扬昊?抑或是在担心我?
明明不习惯说这么多的话,不习惯揣明心思,更不习惯请求别人,但是却耐心的与我坐着,是因为他真的担心着一些事情吧。
心底开始内疚。
他并不是来审问我的。
明明一直都知道他性格中的正直,明明他还帮了我多次,却因一点小事就怀疑他——我,其实是一个肚量很小的人吧?
目光移到他因紧紧握拳而凸现的青色的静脉,仿佛感受到了他血脉中的不安与激动。
“我……并不认识什么禁军统领。”我说,看到柳易抬起的眼中的幽深,扯起轻笑,“知道么,我以前的生活空间很狭小,是不会认识很多人。”
所以,他可以认为我认识的有限的人中,是没有这个“箫竹”的。
他终于抬起头来,抿紧的嘴唇中泻出一丝笑意,安心的笑意,很淡,很轻,却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左边的嘴角还吮着一个浅浅的酒窝,将平时严肃的脸一下子软化了。
“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平时都不笑了,”我突然故意状似轻松的调侃说,“你笑起来显得太温柔。”
闻言,柳易脸上赧然,立起来匆匆告辞。
他走的太匆忙,所以没看到我脸上的笑意在他一踏出去后就敛了起来。
桌上的饭菜已经凉了,随便夹了几筷,再也不能入口了。
事情似乎告一段落。我心里却依旧堵着。
“柳易,柳易,你告诉了我这么多,三年后我还能轻松的离开么……”似是喃喃,似是叹息,却都是沉重的。
在扬昊的身边越多,知道的事情也越多,等了三年的契约满了之后,知道太多的我,是否还还能全身而退呢?我想着。
何况现在又多了箫竹的这一层顾虑……是的,我当然认识箫竹,甚至可以说是熟识。
所以,我对柳易撒谎了。
——不,应该说是我故意用模棱两可的回答来误导了他。
箫竹么……那日在去伺所的路上看到的巡逻士兵中,那个熟悉的身影果然是他。
虽然那时我躲得快,但是因为扬昊的貂裘太过显眼,还是让他注意到了吧?即使没有看到我的脸,却依旧让他怀疑了,所以才会去问扬昊。
如果让扬昊知道了我和箫竹的熟识,可能情况会变得很糟糕吧……脖颈后爬过一瞬的战栗。
“好像现在变得比当初在宫中更难生存了呢……”叹息。
无法在客房的狭小空间里坐下去,像是堵在胸口的忧虑。
于是走了出去。
是夜。
绕到后面的马厩,看到了马厩中卓然而立的那一抹赤色。
也许是因为看到了我,它从草料中抬起了头,晃了晃,很是得意。
赤兔。
手指抚上马颈,一手的温暖。
据说,马是有灵性的,尤其是千里良驹。
心上一动。
“你还记得我,是不是?”轻轻的与它说话,“那我们算得上是朋友了,对不对?”
赤兔似是听懂了一般,发出一声喘息。
“既然是朋友,一定要相互帮助的,”我抱住马颈,将脸深深的埋进它柔韧的鬃毛中,“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这是一个无底漩涡,只会将人吞噬进它的深暗中去吧。
“丹心姑娘。”
黑暗中突然响起的声音,死寂般的冰冷。
惊惶的抬头,手却更紧的抱住了赤兔。
然后就看到了他,那个黑衣人——不,应该说,是看向夜的阴影中的某处,那个冰冷气息的所在,以及黑暗中的那双锐利的眼睛。
“王爷找你。”
又一句冷冷。
然后气息又无声无息的凭空消失。
令人悚然的,这种鬼魅般的肃煞感。柳易以前真的也是这样的人么?
来不及细想,也不愿细想。
抚了抚赤兔的头,叹息着:“只愿王爷不是突然想起了问我箫竹的事……”
敛了敛神思,抬脚去到扬昊的客房,不知要面临的又是什么。
第20章
八年前——
季妃被打入冷宫后,我留在了负责供给物资的内宫局。偶尔会去到西院为季妃她们送衣食,却都是很少很旧的东西。
紫玉倒是平和,也很少哭了,只是每次提到季妃时不免忧心。她说,季妃现在能依靠的人就只剩她了,所以不得不坚强些。
刚开始季妃一直叨念着“陷害”、“阴谋”之类的话,抱着皇上一定会查明真相的想法,精神很不平静,人也消瘦,直到了几月后才突然开始念经理佛,想是已经死心了。在那个被人遗忘了的冷宫里,她也和我一样在等待。但是我等待的毕竟只是有限的十二年,她等的却是生命的终结。
对于这样的结局,也是好的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只是看着从前美艳卓绝的人,纤瘦的身体掩在了一身素衣之下,心上还是难免的凄哀。美丽,最终也只是这样吗?女人,最终又是什么呢?这样想的时候,事情又有了变动。
因为新册封的才人缺少宫女,我被抽调了过去。
像是这样的被调来调去的事情,在宫里面是稀松平常的,宫人们是没有办法选择的。
虽说是“才人”,其实位阶并不高,若不是很得宠,有时连一些上位的宫人都是不假辞色的。内宫局负责带我过去的公公,走到走廊时被迎面来的几个太监说是斗蛐便拉去凑热闹了,临走时随便朝前指了指,让我自己过去。
我立在回廊上,移不开脚步,方向未明,也不知道怎么走。
正在这时,走廊那端冲来一个深蓝太监服的身影,看到我立在那里,脚下一滞。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只一句“别说看见我”后,便已窜入廊外矮丛。
几乎在同一时刻,走廊那端又追来一个人,见我便问:“刚才有人从这边跑过去没?”声似洪钟。
我仰了脖颈看他。
方正刚毅的脸,坚定的眼神,腭上胡须刮得干净而略有青色,正是三四十岁的壮年。
看到我愣愣的不说话,他皱了皱眉,便一步越过我向后追了过去。
然后矮丛中探出半个脑袋,确认了那人真的走了之后,才猫着腰爬了出来,也不拍身上的尘土,嘻哈着脸就要凑了过来,却正是小竹子。
“他为什么要追你?”避开距离,问道。
他似是没料到我会问得这么直接,稍稍一愣,僵在脸上的表情奇怪而可笑。
“嗯,那个啊……”眼珠转了转,他又笑开了,“那是个顶无趣的人,开不得玩笑,凡事都认真的很。我只逗了他一下,就生气了,追得我到处跑。幸亏我跑得快,可是累死我啦……”说着便靠到了廊柱下,唏嘘着用衣袖抹了汗,却似故意的不看向我。
是因为没说了实话吧,我想。但是也不想深究。
转了身看向那人消失的方向,我不由感叹:“他长得很魁梧啊!”
“原来你喜欢那样的人啊?”那张孩子气的脸闻言蹦了起来凑到眼前。
“武将应该强壮刚毅才能保家卫国吧。”我说。其实是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是一个很伟岸的人,有着很宽阔的肩膀和被刀剑磨出粗茧的温厚的大手。在小时候,我一直以为那样高大的父亲能够撑起整个天空。
那样的父亲。
心上黯然。
小竹子似乎并没有听进我的话,垮着脸沉浸在他自己的自言自语中:“原来你喜欢那样类型的人啊……完了完了,我是花一辈子也长不成韩政那样的虎背熊腰的啊……”甚是哀怨,令人看了不免好笑。
“‘韩政’?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宫里人多嘴杂,除了一些禁忌,其他的闲言碎语多得很,常成为宫人们闲时的话题。我听的多了,却也不当真去记。
我试图从记忆中搜索。
小竹子却突然抓住我的衣袖:“我们不说那个无趣的人了!丹心,宫里那么大我都能碰到你,你不觉得我们很有缘么?”
“自上次的扬显的封欣殿后,我们好像就没见过面了吧。经了这几年,也能算是有缘么?”我反问,心里觉得好笑,却也真的惊奇经过了三年多我居然还能记起他。
但是‘有缘’是什么。我真的不相信。
他难得的词穷,呵呵干笑了两声,随即便扯开话题问我的去处。
“慧心阁啊,我知道!”他听闻我要去到那里,立马热心的拽了我要带我过去。
原本就在苦恼不认识路的我自然没有拒绝,乐得随行。
只是,如果他没有拉着我的衣袖就好了,可惜扯了几次也没有从他手中扯出来。想想也算了,自从第一次见面后就知道他似乎对人际并不设防,明明比我大,却像个孩子。
“慧心阁新册封的才人,好像是叫‘水月’吧,听说是个美人呢,没想到你会去伺候她——不过真是太好了,慧心阁离东门不远,以后不当值时我可以去找你玩,方便的很了。”边走着,小竹子还兴奋的说着。
后来也确实像他所说的,经常过来慧心阁玩。
趴在窗棱上,探进半个脑袋,然后说着宫里新的八卦,如秋猎大典后扬昊被封王封地啊,季家自季妃打入冷宫后渐渐失势啊,刘丞相为首的一党逐渐壮大啊,还有鲁太医年老归乡去到襄安啊,扬显的封欣殿越发热闹啊,漠北自四年前的‘辽延之战’后一直为邻国霂梁所占因而战局混乱啊,霂梁有一个很睿智的国师啊……小至后宫,大至全国,内至朝政,外至边疆邻国,竟无一不在他的新闻里。虽然被他玩笑似的说着,却无法否认他的消息灵通。
我看了绘声绘色的描述元宵游园情景的小竹子,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说你不当值时可以过来玩,但是几乎都是天天来的,难道就没有‘当值’的时候么?”
“什么‘当值’、‘不当值’的,我最讨厌做那些麻烦的事情了,所以才偷溜来的啦。”他无趣的打了哈欠,又笑着伸手就从盘里捞了个糕点一口吞了。
不由叹息:“你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惹恼韩政大人的吧……”
他原本夸大了的笑脸略微一僵,转眼看我,脸上第一次有了称之为严肃的表情:“……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什么时候啊,可能就是上次在来慧心阁的走廊上碰到他与韩政后吧。
那时就觉得“韩政”这名字耳熟了,后来想及当时他一身禁卫军的着装便很快猜出了他的身份。
韩政,禁卫军副统领。
但是传闻中,像他那样一个尽职尽守的人,却要忍受着一个比自己年龄小了很多又整日无所事事、不务正业的上司。那位正位统领平时都不见人影,所有事宜都推给韩政做。所以每日每日,韩政都寒了一张脸,派人四处逮人。
逮人是怎么逮的呢?除却搜、问、寻。
如此动静,自然避不了好事的宫人的嘴舌,大家纷纷猜测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正统领究竟是何方神圣,于是他的名号也在宫里响亮了起来——箫竹。
箫竹。
小竹子。
如此的相似,我却没有注意到,也丝毫不曾联想,是因为一开始就不曾关心过吧。
其实前一次走廊上他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