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






    出生在漠北的我本就不娇贵,在宫里挣扎了十二年后更是随遇而安。只是屋子本就小,被我占去后,哪还有她的地方?

    于是拉住她的手,指下的粗糙令人心疼:“奶娘,今晚陪我一起睡吧,就像小时候你哄我睡觉时一样,给我唱唱歌谣吧!”

    歌谣还是那首歌谣,唱的声音却已经老去。

    我进宫后发生了什么,她一个人为什么不回漠北老家,她是怎样在每天的每天计算着我出来的时间的,为了不错过时间她是怎么早早出门走了半天路等在清晨的寒露中的,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宫门口等待着或许根本不会出现的我的……这些话像是有意避开似的,不愿问及,却生生刻在心门上,压迫着胸口。

    只是闭上眼,仿佛穿梭时空回到了从前,我还是一个梳着小辫的孩子,奶娘一手执扇,一手轻拍我的背,歌谣中有咚咚的波浪鼓和串串的糖葫芦。

    渐渐睡去,多年不曾有的安稳。

    只要不睁开眼睛,梦就不会醒来。

    明明已经很努力的闭紧了双眼,却偏连梦的权利也要被剥夺,硬是生生扯开了我的眼皮。

    眼见奶娘的身体每况愈下,大夫却因为诊费将我们拒之门外,所谓“悬壶济世”也不过金钱衍生下的私欲。

    讽刺的是宫中带出来的首饰因为印有宫印外面是用不得的,我竟疏忽了——原来,我的十二年最终什么也不是。

    当有二十两银子放在面前时,没想太多就点头了。

    只是作为京城首富商贾的卫府第九侍妾,二十两未免也太过廉价了——不,其实真正廉价的应该只是我而已吧。

    奶娘却不能忍受这种作贱,趁我不注意撞向墙壁,撞的义无返顾,额角的鲜血一直淌到地上,殷殷一片。

    抱着怀中逐渐冷却的体温,痛得麻木,连泪也流不出来了:“你只道死了便不会拖累我,却不知道这世上我只剩你一个亲人……看病需要钱,葬礼又何尝不需要钱呢……真是不值得。”

    那二十两最终还是被留了下来。

    挑了良木的棺材,请人做了法式,最后所剩无几。

    如果可以,奶娘应该是希望能回去漠北吧。虽然当初她什么也没说,但是我看得出来,她望向北方时眼中的忧郁。

    当初二选一的抉择,她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我们,最后付出一生,客死他乡。现在我挑了背面的坡安葬,至少这里能看到北方,遥远的不可触及的故乡。如果有机会回去,我会替她在那里建个衣冠冢,如果有机会……

    倒是卫府的迎娶因为这延迟了三个月。怕沾了晦气。
第5章
    冥冥之中总是上天弄人。

    平日里素来健康的卫老爷子硬是没等得及这三个月,突然暴毙,享年六十三,已是长寿。但是因为家中一库金银,几房妻妾,一群儿女,没等他入葬已经争夺起来,让他死后也不得安宁。真真悲哀的可笑。

    我却似乎因此被遗忘在城外半日的小屋,依旧维持着自己平淡而重复的每一天每一夜,不求被人忆及。

    命运之轮的再次开启是在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傍晚。

    篱笆外路过两人讨水喝。

    心中的念头翻转几次,接回水碗的同时终于下定决心,说道:“没有吃的,地方也小,但给两人休息还是够的。”

    其中的青衣男子愣了一下,回过头与身后的白衣青年对视。

    虽然他掩饰的很好,但是初见我的刹那的犹豫还是没能逃过我的眼。

    不再理会他们的转过身:“选择在你们。”

    走了几步,便听到后面跟上来的脚步声。

    至少他们还是聪明的,选择了最好的选择。这周围已无落脚的人家,进城还要半日路程,即使快马加鞭也要两个时辰,但是那时城门也已经关了的。

    况且——

    “蓝瓶外敷,白瓶内服。”进屋后扔了两个瓶子给那青衣人,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已然闭目养神的白衣青年后便走了出去。创药用与不用全在他们。

    从刚刚就注意到那白衣人的脸色苍白得不带血色,几乎与他的白色锦衣映成一片。

    这样的例子在漠北的时候见的多了,那些倒在帐营中的伤兵,痛苦的面色,无法抑止的呻吟,以及染血的绷带。

    但是以他的面色来看,忍着伤痛赶路已经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情了。

    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又为着什么样的理由,能忍受着那样的伤痛而虚弱的体质疲于赶路?一丝好奇在心念中闪过,又马上消散在夜幕的微寒中——这次留宿他们已经是枝生旁节,如果再放纵自己的好奇,只会招惹麻烦。何必。

    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突然留下他们。

    若真的有什么目的,也最多是因为在服丧期间,望上天看在积善的份上能让奶娘下辈子投胎幸福安乐吧。

    一声马嘶打断思绪。漆黑的眼睛,撇着头看我。

    ——啊,对了,你也是目的之一!

    缓步走近篱笆边那两匹正吃草的马。

    这荒芜的城外多的就是草,你们的主人没有吃的,却是你们的美食天堂呢!

    心里这样想着,手指已慢慢抚上其中一匹赤色的马颈,触及光滑的毛皮下细致的肌肉纹理,腻腻的再也离不了手了——真是好马!

    漠北也有很多好马,有一个叫萨满尔的部族尤以其优良的牧马出名。

    小时候常常溜进军营的马厩,然后带着满身的草和泥被拎到父亲面前;再大了一点以后,就和玩伴偷偷骑马在草原上奔驰,每每摔得一身青紫回去。

    父亲对于这样的自己,说不出是欢喜还是忧愁。

    那些畅意的岁月。遥远的不真实。

    灵动的漆黑眼眸在夜色中闪了闪,似乎因为我的抚摸痒着了,抖了抖脖颈,着实可爱。

    不由想笑,却在嘴角翘起的前一刻又沉了下来。

    “你用不着那么紧张的提防我。”轻轻的叹了口气,“要知道原本我也是不想留你们的。”

    夜色中沉沉的凝固。

    好半一刻,青衣人从黑暗的影子中走了出来,脸上一抹深暗。

    “我又不会害你家主子,不用对我寒着脸吧。”有些无奈的感叹。

    有一种人总是存在的,严肃、忠诚、认真、固执。

    青衣男子无疑就是这种人。

    我知道他在打量我。似是想从我眼中看出些什么。

    我也不客气的回视,这种从本性深处生长出来的不服输的倔强却是很久没有的了。
第6章
    “赤兔。”他突然说。

    啊?——他要天马行空的乱扯,也要看我能不能跟得上他的思路啊。

    “赤兔。”他说,眼光落到了我抚在马颈的手上,“它叫赤兔。”

    我又偏头看向赤色马,看它听闻名字时得意得甩了甩头,似乎对自己的名字很满意呢。

    只是公然敢以“赤兔”为自己坐骑命名的人,必定也有着直逼史上那为名将的傲气吧?

    “赤兔一般是不会让人碰的。”他依旧沉着声的,却说不出的淡然。

    不会随便被人碰又怎样,我倒是觉得它很温和啊……心中一颤——马是有灵性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们比人更能敏感的触及别人的内心。

    他是想借着这点来告诉我些什么吗?

    手急急从马背上撤了回来,也不等作声便绕过他走进屋里,心中的涟漪却是越来越大。

    屋里那白衣的青年已经睡去。

    就是他吧,马的主人。闭着眼,看不出他的气焰。

    他是因为又累又困支持不住了才坠入梦乡毫不防备呢,亦或是……用眼角瞟了一眼随后跟进来的青衣人,他是相信这个人一定会保护自己的安全所以将生命全全交托给了他?

    不愿深探,进了里屋,将一切莫名的麻烦全关在了门外。

    开始后悔,很深的后悔。

    那种在心底荡开的不安,渗透至皮肤的战栗。

    屋中弥散着隐隐的血气和淡淡的药味,更甚的是一种被人侵入自己空间的异样感。这种异样感刺激着每一条神经,无法睡去。

    记得进宫的第一年,有段时间也一直失眠。

    那时还是十一月,但是京城的天气已经很冷。每每都是在半夜醒了过来,就再也睡不着了。

    于是常常披了外衣在廊上来回走走,直到实在累了才回去,这样勉强才能睡上两三时辰。

    只是这一次似乎走远了,回过神时已经到了一座陌生的院落。

    正在奇怪怎么一路上都没碰到巡逻的卫兵甚至连守夜的宫人也没有,屋里传来了些微的轻响,然后就看到了他,一个穿着太监宫服的年青人。

    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仆人呢,当时我想。桌上随便扔着的什么书,翘在椅上的脚,手上的零食,脚边的火炉,懒散的神情……无一不让我做此想法。

    “姐姐,你冷吗?”他看到我的瞬间,清秀的脸上露出笑容,“一起过来烤烤火吧。”然后就指着他对面的椅子。

    我犹豫了一下。

    即使在门口也能感受到炉火散出的阵阵暖意。

    于是拉紧外衣走了进去,是真的冷了呢。

    他打量我,笑着:“我没见过姐姐,是哪个宫的……”

    也许是为了打发无聊时间,他絮絮叨叨的问着,其实也并不真的希望我回答什么,说着说着开始提及各个宫院的闲事。

    例如,选德宫的季德妃得了皇上的什么赏赐啊,十一小王爷作弄了哪一宫的公公啊,今早的早朝皇帝打了几个哈欠啊,第九小王爷打走了第几个师父啊……当然,也有碧淑宫的怀孕的刘淑妃今天吐了几次,又让鲁太医跑了几次啊,似乎比我还清楚。

    是个性格开朗的人。

    只是半夜的静寂中,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扰人。

    我转头看过去,然后打断他:“明明比我大,为什么你老是叫我‘姐姐’?”

    他愣住。

    至少是安静了。却在下一刻从椅子上跳起来,哇哇的抱怨:“我就说女孩子的年龄最不好猜了,看你很深沉的样子,还以为你比我大呢,我已经十八了……啊,亏了,亏了,我都叫了那么多次‘姐姐’,真真亏大了!”

    原来心性还是个孩子。只是吵的慌。

    提起裙摆开始往外走,才走出两步就被拉住。

    “你要走了吗?”

    我低头看了一下被他拉住的衣角,稍稍皱眉。

    “宫中的规矩,不到正寒,仆人是不准私自生火的。被你刚一喊,肯定会很快被发现的。”我不着痕迹的拉出衣角,渐渐移向门口,“你最好赶快熄了炉火,免得受罚。”

    “难得我和你说的那么开心……”原本以为我的动作已经很快了,不知什么时候,衣角另一处又被拉住,他的脸已在前面,“至少告诉我你叫什么吧?啊,我叫小竹子,竹子的竹子。”

    衣角被抓紧,扯不出来。如果不回答的话,可能没办法很快甩掉他吧。这是我马上认识到的。于是说:“丹心。”

    “担心?担心什么?”

    叹口气。“赤丹之色的‘丹’。”

    “明天晚上我还在这里,你来玩吧。好吧好吧,丹心?”他一脸的期待,像啃骨头的垂涎小狗。

    “好。”忍受着他发出“丹心”两个字时甜得激起的一臂鸡皮疙瘩,然后终于脱身。走出很远还能看到他站在门口的影子。

    一抬头——“启心殿”三个字赫然入眼。

    额角开始生疼。

    启心殿。太子殿。曾是皇上住过的地方,登基后搬了出来,改为了书斋。

    似乎踩到了一块滋生麻烦的地方呢。

    幸好没发生什么。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懊恼。

    绕了好久才终于看到自己熟悉的建筑。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竟走出了那么远。

    至于那个什么竹的,虽然心性单纯的难得,心中却清楚,自己是不可能再去那个地方,也不可能再见他的了。而且告诫自己,以后再睡不着,也绝不离开寝室。

    醒来发现天已大亮。

    原来忆起了很久前的事情呢——并不是太好的回忆。

    已经很久没有想到以前宫里的事了。为什么会突然浮现出来呢。

    出到外屋,突然看见一白一青两个青年。神志有一丝迷惑,直觉的问出口:“你们是谁?”然后马上发现自己说了很愚蠢的话。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如此的恍惚……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

    转眼看向两人。

    一念之仁,不会给自己招来了大麻烦吧?
第7章
    “我以为你们已经走了。”我说,掩饰着情绪中的一丝烦躁。

    青衣人上前一步,掏出一张纸放在桌上:“住宿和创药,多谢姑娘的……”

    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