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





    几个侍奉的宫女慌乱起来,不小心摔碎了药碗,然后就吓得跪成一片。

    我看着地上几乎俯首贴地的宫女们,突然悲哀起来。

    告诉她们,我不是什么主子,不过是与她们一样的。

    但是下一次却依旧如此。

    唯一一次用了命令,是让她们在没事的时候让我一个人待着,却又被她们跪成一片,说是扬昊的命令,不敢轻忽。

    建筑还是一样的建筑,但是这般宫人多杂的启心殿,已经不是当初我们的启心殿了。

    或许是启心殿承载的记忆真的很多,渐渐的居然能忽略了周围的宫人,独自沉浸于时光的穿梭之间,长久的盯住窗口发呆,仿若随时都有可能从窗口跳进一个身影,俏皮的笑着……然而窗外却总是一片蓝天清朗。

    回到宫里以后,柳易也是见过几回的。

    每每只远远看到他一个身影,便被他避开了。

    只一次,在转角的相遇,无法逃避了的面与面的对峙。他撇开脸去,垂眼盯了地上,也不看我,不发一言。

    还是老样子啊,他。只要自责了便回避了人。

    某些方面,柳易同父亲极度的相似着,固执,严谨,忠诚,正直,但是善良,这样的人,生存着总是分外的艰辛一些,更多的总是会陷入自己的枷锁中。

    “没有什么可以自责的啊!”很想这样劝慰,却终是无法说出。

    于是走开了。

    他颓淡的背影,似是失望着。

    突然觉得,他或许也是在期待着,期待着我对他说,不要自责,就像以往一样。

    可是已经不同了,与以前。

    如今的我,已经失去了劝慰别人的能力,这一副破败的躯体,也不知道能撑到几时。

    梦回时刻,转醒过来,手缓缓的扪上心口。

    每次都是同一个梦。

    每次醒来后心都是同样的绞痛,破碎了的,无法愈合。

    欲泣。

    未泣。

    空气中异样的气息。

    蓦然发现床头一个黑影,伫立着,也不知已有多久。

    夏夜的月似乎总是明亮一些,不,或许只是那一夜的月分外的明亮些,所以连带的那身影所散射出来的透明的哀伤也一览无遗。

    扬昊的身影。

    扬昊的哀伤。

    回到宫里的月余,几乎没有见过他,谋变之后,事情总是纷杂的多。但是我并不认为那一些纷杂足以让他哀伤。

    他哀伤着。

    这样的哀伤,让我想及漠北他受伤那一夜的脆弱,没有丝毫遮掩的脆弱,喊着“三哥”时的脆弱。

    可是我不懂,不懂如果早知道会这样的哀伤,为什么还要选择这条路。

    昏暗中,他的身形晃动一下,缓慢的走近,然后躺下,躺在我身侧。

    还没来得及抗拒,耳边就传来他的声音,低沉的,嘶哑的,以及,幽淡的:“你身上全是药的味道啊……但是,还是一样的温暖。”

    人活着,身体总是有温度的吧。

    如果没有了温度,人也就死了吧。

    淡淡的想。

    就像是垂死绝望的人,本能的靠近火焰般,寻找着最后的慰藉,他蠕动般的贴近,将头埋近我的发间。

    “你曾经说过,你可怜着皇上是吧?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呢……现在,我能了解到,当初皇上……不,是三哥为什么会将你留在了启心殿了。”

    他的语速缓慢着,声音嘶哑着。那时,我忽然觉得,他是在倾诉,倾诉着一些在他平时的冷竣面目下绝对不会说出的事情。

    他说:“身为三皇子的三哥,本是游历了山河的天下豪情,可是一纸遗诏招回宫中后,面对的却是兄离父逝……先帝时,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帝位之争,牵连了一干大小皇子,处斩的处斩,流放的流放。那时候,因为我和显还年幼,才没有牵涉进去……三哥虽然因萧墙之祸成了帝,却并不是他所愿。所以,之后对于我和显两个幼弟,更是关爱有加。”

    “但是,做了皇上的三哥,却不再是当年豪情壮志的三哥了……后宫也好,朝廷也好,都像是两条铁链,将三哥的手脚捆绑得不得动弹。不能一举肃清了朝中盘根错节的权势网,三哥的桎梏就无法解开……”

    他说,故事的序幕早在当年封王时就已经拉开。

    “‘安王’,‘安王’,似是取意安定繁荣,其实是安分守己的真意——‘安王’,其实就是叫我做一个安分守己、规规矩矩的王爷。”似是轻叹,“——所以,早在最初,三哥已经料到了会有这一天。也可以说,他或许也在期待着一样的一天的发生吧……”

    心上一动。

    记得离宫的那日,我向扬昱报备时,他负手站立在启心殿的中央,幽幽道:“朕如果开口留你呢?”

    脚下一软,几欲跪下,却被他扶住。

    “……不,这样也好。”他的眼中忧郁着,抬首往向天幕,似是透过那深色的暮色望向遥远的地方,“不久,反正这一切很快都会结束了。在结束之前,逃离这宫里面,或许是最好的了……”

    当时没有能明白,他所谓的“结束”到底是什么,也没有深思,是因为那时的我一心一意的都是离开。现在想来,却是深深的对于这场无法扭转的命运的悲哀吧。

    “但是,因萧墙之乱而开始的,却又再次因萧墙之乱而结束,也定然是三哥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吧……”

    扬昊说到最后,没了声息。

    累了。

    疲了。

    伤了。

    哀了。

    所以,沉沉的坠入了昏睡之中……像一个孩子。

    心里明知道他是一个叛逆者,却无法不动容。

    若不是清楚了以他的骄傲,决不容许自己轻易的示弱,或许我还会以为他这一些不过是逼真的演技吧。

    但是,就是因为他字字句句说的都是事实,才无法真真的恨他。

    扬昊也并不是无坚不摧的,这千古骂名的罪责,这数万生命的罪孽,全由他一个人背负了,沉重的——所以,伤痛之后,这一份深掩的疲惫与脆弱仿佛是由伤口渗出,像一个孩子般寻求着安慰。

    那后宫,那朝廷,将相之争,党派之争,如此四分五裂,如此内忧外患,仿佛是被白蚁蛀空了一般的千疮百孔,不定哪天这一个国家就会分崩离析……

    肃清。

    这就是柳易说的,扬昊的重要的大事吗?是啊,否则依了柳易的刚直,或许不会助纣为虐吧。

    但是我还是不懂。

    不懂得,这一场战争,到了最后,即使是最终赢了的人,究竟是得到了,还是失去了;即使是得到了的,失去的可能也更多吧。

    但是追究起来,又是谁的错呢……没有人能说清。

    或许。

    谁也没有错吧。

    总是黯然的。

    第二天睁开眼,身边已然空空。

    后来才听说,原来前一日,扬昊是从天国寺回来。

    同一天,一道谕旨传遍全国——

    天朝十五年九月,长皇子扬旭十三岁称帝,改年号为平仁。宁王扬显为摄政王。

    几月后——

    平仁初年,安王扬昊削去王籍,贬为庶民。
第38章
    一朝江山,一朝新岁。

    平仁年间第一个新年庆典风火的在品润殿里拉开帷幕时,有一辆马车静静的从清冷的北门驶出。

    马车内,扬昊用他的貂裘裹在我身上,轻轻拥住。

    至始至终,他都秉承着他“一招得手,决不恋战”的奇袭之术的完美,包括从历史的舞台退出。

    “真的不要紧吗,你离开……”我轻咳着,语音虚弱。

    “不要动。御医说,你的身体只有好好的调息了才能好转。”耳边,扬昊的声音呈现出一种从来没有的平和,温柔,“比起当初玉门镇时,你消瘦了很多,身体也轻了很多啊。”

    “那时……”心上一动。

    “当然是我把你送回卧房的啊,难道你以为是柳易吗?他那时早已经被我派去追查君宇浩的事情了。”他顿一顿,爽声笑出,“不过话说回来,能在和我下棋的时候睡倒在棋盘上的,丹心,你也算得上是第一人了!”

    堪堪垂首。一瞬的恍惚。

    “知道吗,每个人在历史中都有他自己的固定角色——你不觉得这样的结局,很适合我这个谋变者的角色吗?”扬昊轻忽的一笑,掩了掩披在我身上的厚袍,稍稍敛神:“我是一定要离开的。我只有走了,扬旭的正统的皇位才能真正的坐稳,朝廷也才会真正的太平了。况且,显虽然爱玩一点,但还不至于让别人在自己的眼皮下胡作非为。只要有显在,百官才不会以为扬旭年幼而敢乱来,否则轮到凄惨下场的还不知道是谁呢……而且,我也将柳易留给了显。再过几年,等扬旭能独当一面时,我朝的盛世可能就能到来了……”

    咳嗽,牵带了一身的疼痛。

    他一惊,连忙轻拍着我的背,顺过气来。

    “为什么是我?”我不懂。

    貌不惊人,身无长处。

    不该是我。

    况且,我不懂得爱人。而曾经爱过我的人,也被我伤害。

    “以前我也总是奇怪,为什么每次总是放过你。要知道,我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会轻易放过一个的。但是偏是你,一次一次一次……虽然直到现在我也不是很明白,但是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了的,”他一笑,但是认真的,“我以前曾说过,以你的才智与性情,身为一个女子是可惜了——然而这一次,我是真的庆幸着你是身为一个女子的……”

    忽而身上一紧,却被拥住,深深的:“丹心,每一次看到你咯血时,只要一想到是因为当初我的严刑逼供欲置死地而造成的,我害怕了……我从没有那样的彻骨害怕过……”

    他说,他受到的教育是皇子的教育,有争斗,有计谋,有勤政,有爱民……却独独没有怎么去爱一个人。

    他说。

    “我不懂得怎么爱人,但是可以学。”

    “以后有很多的时间,我们可以慢慢来。”

    “你不是非常想去漠北吗?我带你去。”

    “你那一次是要去拜祭了你的父亲吗,我们这一次一定可以去到的……还有你的奶娘,我们可以在那里也给她建一个衣冠冢。”

    “我也不是什么王爷了,我们就在那里定居下来,隐姓埋名。”

    “你不是喜欢赤兔吗,等你身体好一点,我就带你去骑马。”

    “以前我没有能为你做的,以后我都会一一做到……”

    “所以,一定要给我机会弥补,好吗?”抵在颈项间的气息,有着浓浓的哀伤。

    他是真的哀伤着。

    慢慢的伸出手,缓缓的抚上他的发间。

    新帝立位后,随了扬昊回到宫里的这几月里,并不是没有看到他的体恤,骄傲如他,能做到如此已是不易。

    他猛的抬起头来,脸上绽开的惊喜,急急的确认着:“丹心,你是同意了是不是?”

    虚弱的回以一笑,惨淡的可能只算得上是微微的扯动了嘴角。但是他欣喜的再次拥住我,保证着:“丹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的心上有着丝丝的愧疚。因为,无法回应。马车缓缓的驶过那最后的一道宫墙时,我只是淡淡的想,故事到这里,也算是一个结束了吧。一墙宫门,内外纷争,过去和现在。选择沉默总应该可以的吧。却不知原来走上的还都是命运的轨道。扬昊说,爱。之前一直不懂得。但是。当我蓦然发觉了爱懂得了爱的同时,神又让我失去了它。这就是主宰之神给我写下的剧本吗?好累。已经不想再抗争什么了。以我现在这样支离破碎的身体。

    扬昊还在耳边蜜蜜的规划着未来,我却已经疲惫,无力回应,却也无忍打碎他的欣喜。心静如水。只在穿越了宫门的那一顺间,眼前恍惚起来,仿佛看见小竹子站在宫门旁边,孩子气的甜甜的向我笑着,棕色的瞳孔中却是深深的温柔。上一次离宫时,没有能告别。这一次,是特意来向我告别的吗?扬起嘴角,想要将最美丽的笑容展现开来,展现开来给他看。笑容绽放的同时,那一抹身影连同我所有的依恋也一起渐渐的飘散在了映天的烟火中,碎成了风的影子……
外篇
    一朝江山,一朝新岁。

    平仁年间第一个新年庆典风火的在品润殿里拉开帷幕时,有一辆马车静静的从清冷的北门驶出。

    马车内,扬昊用他的貂裘裹在我身上,轻轻拥住。

    至始至终,他都秉承着他“一招得手,决不恋战”的奇袭之术的完美,包括从历史的舞台退出。

    “真的不要紧吗,你离开……”我轻咳着,语音虚弱。

    “不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