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金兰易折





别人眼中的福,不见得就是她的福。
  常婕妤忽患重疾,亦多是事出有因。今日晌午时分,皇后曾有驾临,端容盈笑,庄娴和善,轻声柔婉,对她句句关切,字字温心。
  “本宫看妹妹的气色似已大好,相信伤势渐愈,只要多加调理,身体也将复原。”皇后边说着,边端详着她。宁媱道:“承蒙皇后娘娘眷顾,臣妾身体已好多了。”皇后点点头,微笑道:“待妹妹康复,皇上便可召幸妹妹了。”宁媱闻言,怔了一下,旋即又明白过来,垂下了头,脸上的红晕正好被皇后看在了眼里。皇后再次轻笑,却在目中带上了一点思虑。回想起皇后所言,宁媱的心中泛起一种莫名的滋味,但她知道,这并不是欣喜,更不是期待。
  她抬头看向一旁清理药膏的如灵,道:“如灵,你为我捎一封信到琉清宫。”
  如灵听到主子有吩咐,忙点头应是,马上又想起上回在琉清宫内的险境,看到宁媱正艰难地举手拾笔写信,不由在心内积聚了疑问无数。宁媱写下了一行字后,眼前一时竟似迷乱一片,待再想下笔,却发现手颤抖得再也无法成字。
  最终,她无奈地放下了笔,思量片刻,对如灵道:“罢了,你退下吧。”
  如灵不解地问道:“还须送信吗?”宁媱吸了口气,摇头道:“无须再送。”她转头看向门外的阴沉天色,掠眼庭院中,仨仨俩俩的宫女匆匆而过。酉时已届,正是各宫房为入夜准备的时候。在某一处宫殿外,该是敬事太监行事恭宣圣召之时。“冬萃殿,海御女整装。戌时进颐祥宫。”铜镜内暗黄的倒影,婉丽静雅,只见素颜纤纤,娴淡清漠,不见半点绽喜笑意。
  如虹已为主子准备好沐浴整装的一应事宜,她走到主子的身旁,轻声道:“主子,请更衣沐浴。”海雨青侧了一下脸,看着如虹,静默半晌,最后站起了身来,慢慢向浴盘走去。
  “主子,让奴婢为您更衣。”“不。”她惊蛰似地回绝,随即,她下意识地按紧了自己的衣襟。她脚步站定在热气升腾的浴盘旁,那一盘中清馨的花瓣香气,氤氤于一室。
  “雨青,今晚你便要侍寝,切记为妃,须谨守贤、礼、柔、德,所谓敬贤以待,便是敬于君,贤于君。”“太后,臣妾心疾未愈,唯恐未能尽礼侍奉于皇上。”“既是心疾,便须由心药治之。哀家觉着,皇上的爱重,便是治你心病的良药。”
  水气朦胧,她轻轻喘息。如虹声音充满担忧:“主子,您可觉身体不适?”海雨青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花香扑鼻,凉沁心脾。祯文帝步进颐祥宫中,撩开纱幔,床沿边端坐的倩影映入眼帘。皇上已临。避无可避。这一霎间,她只有这一个念头。路,已在眼前。可笑的是,往往一个决心本已下得相当决绝,当事到临头,便又如此时的惶然无措。只不过,再多的惶然无措,再多的不情不愿,也该在面对皇上的一刻前,尽数抛诸脑后。
  作为待侍的妃嫔,她便该贤、礼、柔、德。她翩然行礼,皇上的眼光在自己身上游移,在这个夜晚,这种眼光中却无关色相。
  就是一个待怜的妃子而已,与这后宫中无数的女子一样,并无二致。祯文帝上前来扶起她,她唇边维持着的礼敬笑意,接下来,她知道该是面临什么。
  祯文帝却并不再行动,打量了她片刻,道:“朕便晋封你为正四品美人,如何?”
  海雨青听他竟不着意让自己侍寝,而是直接说出晋封之意,心中不由一沉,想到了什么,暗暗叹息,只道:“谢皇上厚爱!只是臣妾何德何能,堪可受封。”祯文帝走到床边坐下,道:“你贤德至孝,难道不该受封?”海雨青低头道:“臣妾愧不敢当。”皇上特引皇太后对己之褒赞之言,想必不会是赞同皇太后的话。祯文帝笑了一声,道:“难道太后之意,你敢当,朕之意,你便不敢当了?”
  海雨青道:“太后之意,乃为错爱臣妾,臣妾敬而不敢违;皇上之意,乃至尊隆恩,臣妾福薄,唯恐未能承及。”祯文帝复站起,一手轻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起,似是在细细端详她。
  海雨青看到皇上面带嘲讽,并无半分怜惜之意,心中更为分明自己所处之境。
  一个受制于皇太后的皇帝,如何能对皇太后所属意之妃嫔平心相对?好,这未尚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她还可不必多费心思,去讨爱于一个本就情薄的君王。
  此时,他既然要晋封自己,便该感谢圣恩,那才是他眼中的一个依附于皇太后的渺小妃嫔;他纵然不屑,她却依然该当敬贤。他放下了手,从喉中冷笑了一声,道:“这正四品美人之位,乃朕对你尽心侍奉皇太后的赐赏,你便不再推拒罢。”海雨青再次跪下道:“谢皇上隆恩!只是臣妾乃戴罪之身,若忽蒙晋封,恐招他人口舌。”
  祯文帝明白她言下之意,当日她因讹传夏充仪魂归,扰乱后宫清规,才从婕妤降至御女,细想起来,若要再晋封她,确是须慎而为之。他想了想,心中有了主意,便道:“朕自有安排。你只待受封便是。”海雨青知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多言。只是,圣宠良辰,不该枉费。心,不知不觉中已慢慢冷沉,对方的面目,也无须再看清。两相靠近,却也两相遥遥,心各一方。翌日,礼部颁诏圣旨,旨曰:琉清宫,常氏知夏晋为正二品充容,赐居芳靖宫;冬萃殿,海氏雨青晋为正四品美人,迁居坤月宫;锦楥宫,骆氏沅儿晋为正四品才人;秋栙殿,宁氏媱晋为正五品宝林,迁居清宛宫……另有一道旨文:赦,回心殿,孟氏馨如,即日出之。
                
第三卷 惘然觅寻
前路
  第三十六章清宛宫东阁内,暖炉火旺,一室安谧。宁媱虽还有伤在身,却已不影响日常行动,她敷了帖新药,便倚坐在桌前,看那新派调至自己宫房中的二名宫女如燕、如芬在收整物事。如燕行事可要比如灵麻利,她小心而迅速地把药膏清理干净,用纱布存放妥当,再为主子送上已放至适温的药汤。如芬则采摘了一束梅花,她细细修剪了一下根茎后,才插进花瓶,再依花枝长短摆散花朵,形成半圆球状,顿显花束清雅秀致,赏心悦目。宁媱喝过药汤,如燕便把蜜饯递于她面前,道:“主子,药食苦口,可含食一颗海棠果,不仅消减苦意,更可生津开胃。”宁媱拈起一颗蜜饯含入口中,只感酸甜宜味,甚是可口。“孟宝林到。”通传太监声音清亮。宁媱闻声,转头看向门外,只见孟馨如身姿盈盈而进,遂轻笑道:“姐姐来得正好,妹妹正想着要去看你呢。”孟馨如进得房中,感觉到此间比自己房中暖意充足得多,却并无烟缭之况,想是暖炉银炭不仅是上好的,更是充备十足;再暗暗打量宁媱身披的锦棉银丝绣细绒披风,她知道,这此乃皇上特赐于宫中妃嫔的御寒冬衣,当然,这并非每位妃子均可获赐的恩典。一如她此类之不得圣意的宫妃,便是被忘于圣上脑后的。宁媱并未起身接迎孟馨如,只向她礼贤地微笑着,道:“姐姐请坐。”孟馨如看着她的脸容,不见多日,虽耳闻她曾受刀伤,但此时她脸色却是嫣红若媚,虽微有羸弱之意,却不减半分气爽神采。她坐下后,说道:“妹妹,姐姐可为你担心了。你伤势如何?该是大好了吧?”
  宁媱并没有马上作答,只对如灵吩咐道:“为孟宝林上茶。”然后才转向孟馨如,道:“姐姐莫要为妹妹忧心,妹妹已好多了。倒是姐姐,旧患可有痊愈?”孟馨如听她问起自己的旧伤,不由想起在回心殿那段苦不堪言的日子,再相比之此时与宁媱境况的差别,二人虽同是宝林,所受奉仪却有所厚薄,自知虽已从冷宫赦出,却一时难以再成气候,更感悲忿,但又不便于宁媱跟前表现,只好强笑道:“难为妹妹还记着姐姐的伤,姐姐无碍。”她想起了什么,问宁媱道:“清妹妹一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宁媱看了她一眼,如灵正好为她们端了茶来,宁媱揭开杯盖,任那几缕水雾缈升,鼻闻着郁芬的茶香,她才开口道:“往事已矣,再提也毋用,清清一事终是你我心中之憾,不提也罢。”
  孟馨如听到她话意清冷,看着她气定神闲地低头品茗,心中不禁微有不悦之意,想这宁媱的性子向来婉顺柔和,均是对自己坦怀直抒,此时却似另有主张,难道只是位份一晋,便有了那了不得的架子吗?她于是道:“姐姐却另有想法,若清妹妹一事另有内情,我们须得探明,方可更妥当地保全自身。媱妹妹,你难道忘了,姐姐曾告诉你这后宫之中处处是良机,也处处是危机吗?”
  宁媱依然轻笑着,抬头看向孟馨如,道:“姐姐说的是,姐姐你不说,妹妹倒差点忘记了,良机背后,便是危机。”孟馨如听她说着,想她应该要往下说出与清清有关的一切,但没想到她却没再继续言语,只止了话,静静地看着自己。孟馨如被她看了一会,觉得甚是不安,又感奇怪,忍不住道:“妹妹怎的不说话了?”
  宁媱疑惑道:“妹妹在等姐姐明示呢,姐姐莫不是在想着如何找出清清一事的危机源头?怎么又不告诉妹妹呢?”她看着孟馨如愕然的脸,顿了顿,又道:“少了姐姐的指点,妹妹还真的无从入手。”孟馨如怔住了,宁媱的反应让她意想不到,但对方那一脸的迷惘,又不似是伪装,也许她是真的不知悉内情。而深思一下,清清一事的内情确不是她的能力可探明一二,也罢,日后的路还很漫长,如今既然自己能从走出冷宫,便能再获圣宠,在冷宫中枉费的时光,她一定会尽数索取回来!
  孟馨如叹了口气,道:“清妹妹已去,我心里着实难过。但你我势单力弱,要查清真相谈何容易。罢了,媱妹妹,我们日后必要更为小心才是。”宁媱抿了抿唇,淡声道:“姐姐说的是。”孟馨如再小坐了一会,便起身告辞而去。宁媱待她离去后,轻轻地松了口气,站起来向窗外看去,只见阳光灿烂,偌大庭院,恍若金辉毕照,更显广阔宽卓。如芬上前来道:“主子,今日天气转晴,阳光真是难得的温暖。”宁媱听到她的话,笑道:“冬日的太阳,终究是特别温暖。”她回头看到如芬脸上那一个纯朴的笑容,不觉心中甚喜,道:“你陪我出去走走罢。”如芬忙道:“是,主子。”一边为宁媱换上外出的御寒衣服,因为怕宁媱伤口不适,动作特地放得轻柔而小心翼翼。宁媱走出宫房,门外的主事太监小隆子马上迎上前来行礼,道:“主子外出可需备轿?”宁媱乃正五品宫妃,依宫例,正四品以上的宫妃方可配备代步工具,但因她为救护皇后而受伤,皇后已特命总务府为她在养伤期间安排鸾轿。宁媱想了一下,摇头道:“不必了。”她径直向宫外走去,阳光笼罩在身上,浑身顿时暖洋洋的。如芬在她身后道:“许是有阳光,奴婢今晨看到的梅花,更比往日的开得好。”宁媱想起如芬今天采摘的梅花,确是自有一股泠雅婉灵的美姿,便往西楹小花园的方向而去。她慢慢地向前走,不经意地问如芬道:“你往日曾侍奉哪位主子?”如芬回道:“回主子的话,奴婢曾侍奉故去的曾美人,前年曾美人病殁后,奴婢便一直在总务府内随听差遣。”宁媱点了一下头,以示明了。前方西楹小花园的拱石大门已在眼前,花园内的绿树青草,映入眼帘,她信步前行,心中只想在这严寒冬日品赏那暄傲梅花。忽而,她看到地上一个红色的物事,走近一看,竟是一个精绣的小布袋。如芬为她把小布袋拾起,她接过来细看,闻到从袋中传出的清馨花香,同时感觉手心握处有凹凸感,把布包反过来一看,发现上面绣着“雨过天青”四字。她想,这必是别人落下的东西。“雨过天青”?是何人呢?这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声音在紧张地说:“主子,该是在前方落下的……”
  她转过身循声看去,只见眼前一主一仆正匆匆地向花园内走进,而走在前方引路的宫女,正是如虹,在后方紧随的,便是海美人海雨青。宁媱正要向她行礼,海雨青看到了她手中的小布袋,说道:“原来我的布包被宁宝林拾获了,可要谢谢宁妹妹。”宁媱听到海雨青如此一说,知此乃对方之物,忙把小布袋奉还。海雨青失物复得,心中暗喜感慨,这小小布袋,虽是微不足道的死物,终归还是装载了她太多的记忆,纵然想过应彻底抛弃,但当真正失去的时候,还是心慌莫名。她抬头看向宁媱,道:“谢谢宁妹妹。”宁媱道:“海姐姐言重了。举手之劳,何足言谢。”海雨青微微一笑,转身就要离开,宁媱不自禁地道:“妹妹闻到香味独特,似是两种花香混合而成,又似是一种不知名的花香。”海雨青听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