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金兰易折





有冒犯,我必不会轻饶之。你二人要为我妥当准备,日内严惩骆才人。”如芬如燕二人连忙答应。宁媱注意着她们二人的神色,暗有明悉。雪已经停下了,心中情绪的激荡却未能平息。宁媱摒退了如芬如燕的跟随,独自走出清宛宫,在这宫中,要想得点清静,也许只有是独处之时了。放眼偌大宫院,茫茫无际,不知终点。她慢慢向前走去,天色晦暗,却不再让她感到无助,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知道了该怎么继续往前,却又有点忘记了身在何处,有点不知自己到底,是乐还是哀。前方有几个人影匆匆而行,待得走近,看到竟是如柳及芳靖宫中的几名宫人。
  宁媱看到她,想起昔日的常婕妤,如今的常充容,以及当中一应风波,不由心翳无比。
  如柳面无表情地率宫人向宁媱行礼,可以看到她眼中那一抹憎厌之色。宁媱不禁深感无奈,对如柳道:“常充容现在身子如何?”如柳语调清冷:“娘娘现在病危在即,奴婢等正前往请太医,请宁婕妤放行。”
  宁媱闻言,只觉心下酸楚难耐,她咽了咽,让开了一旁,刚想令如柳她们离去,却发现自己声音哽在喉中,无以成言。暮色中,如柳等人的身影渐渐远去,她凄冷冷地伫立于原地,耳边听得报时锣声响起,不知不觉已是酉时,天边的霭色渐浓,映得遍地的雪泥愈显灰冷阴黯。                  
虚空夜
  第四十二章 沉沉深夜,万籁俱寂。只有萦于脑中的疑虑与凝思尚在交杂纠缠,不饶不息,让人难以安生。
  过了亥时,听到小隆子的声音在宫房外传来:“主子,小隆子有事禀报。”
  宁媱定了定神,扬声许小隆子进内。“可有发现异动?”这个静寂的夜晚,本该是宁神安歇的好时分。小隆子躬身点头,他于贞宁宫外潜守了许久,终还是有收获的。宁媱听了小隆子的话,轻轻一笑,这个结果,是否算是早有预料?她拿出银票,递给小隆子道:“我听小连子说,你正在为父亲筹措治病的用度,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且拿去。”小隆子感激地接过,连声道谢。在这宫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所需所求,因此才会各有盘算,各为其主。也是有那一种权势压于眼前,不得不从的,只是如果这样的人到了自己的身侧,未必就没有办法对付了。
  留,固然是不能再留。但该在那可以预料到的暗算过后,再为她尽一分力,才算完成了那个人的价值。
  眼前的她,好一个老练的玲珑人儿,难怪淑妃会特把她调到自己身边以作谋算。
  只可惜了这样的人,竟不能忠心于己。在此间知己难求,忠仆也得来不易。
  她退下后,宁媱一宿无眠。在漫漫的长夜中,她靠在床上看着桌上那微弱的灯火在燃烧,直到最后一点灯油用尽,房中倏然归于黑暗,她的神思也犹如坠落进入无涯的空洞。
  当天蒙蒙亮的时候,宫中传出一个噩耗,芳靖宫常充容,已于卯时病殁。
  当消息传至清宛宫,她觉得眼前的一切事物竟全数变得模糊,不禁想到,这一夜的不得安寝,难道是一种冥冥的守望吗?常姐姐,您是否在临终前,仍然记恨妹妹?常氏殁逝,祯文帝下旨追封常氏为贵妃,令以妃礼安葬。常氏入敛后的翌日,如柳便于芳靖宫内自缢殉主。哀丧之情,盘桓于心胸。如果她也可以似那如柳,一死以明志,那也不失为一件解脱之事。
  时近傍晚,她特换上缟素白衣,清装简淡,独自前往芳靖宫。夜色笼罩,芳靖宫门前,蓝字灯笼悬挂,凄然飘荡。她停下脚步,不忍再往前。常姐姐,妹妹知当日所为,有负于你,妹妹无以谢罪,也难以弥补。如今你已远离尘世,妹妹只能祈求你可安息,妹妹亏欠你的,便让妹妹自己承担。也许,会有那么一天,妹妹可全数偿还于你。
  她抬头凝视那宫门前的灯笼,心头的悲与痛,丝缕绕缠,慢慢积聚成一重,接一重的阴影。
  如在天边某一处,飘来缈音几许,广散于冰寒的空中,似是不作停留。她微有震动,这一曲音韵,如此空灵,也是如此熟悉。是否是上天垂怜于她,遣那悠扬乐韵前来相伴?她细细聆听,依稀感觉到,音韵像是从左方传来。她慢慢向那一个方向走去,该是没有错,悠远的琴音随着她的靠近愈发清晰。
  弦动婉淡,轻清深远。她越近,音愈淳。眼前是沧昂殿,她缓步进内里内,那一曲萧散淡逸的古琴音韵,在殿内悠悠飞扬。白幔垂地,帷纱重重,隐隐只可以看到纱幔那一端,一个朦胧的身影,正在倾神弹奏。她没有再往前走,无意打搅那醉心于乐韵中的人,垂挡于眼前的纱幔,正正是一抹最好的掩饰,掩饰她这一位不速来客,掩饰那所有流于面容上的诧异、赞叹,以及释然。她终于知道,一直以来听到的韵乐,便是此人的弹奏。有微风吹拂,轻纱飘荡,那纱幔背后的人,抬起头来,看到前方那一抹纤纤身影,倏然停下了手中弹奏,妙音戛然而止。殿中的双方怔然片刻,终于有人打破了静寂:“冒昧打扰,请阁下莫要见怪。”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偌大殿内隐有回响。他透过纱幔,隐约看到对方素装清简,想这夜幕之下,唯有宫女才会于寒冷之中行走宫内,便道:“姑姑言重,是我的声响太大,扰了姑姑。”宁媱听到对方的声音,不曾想竟是位男子,先是一怔,后又想到,对方把自己当作了宫女,也正好不必向对方表露身份。她道:“阁下的佳音妙韵,难得一闻,可否再为奴婢弹奏一曲?”
  他的手重新放在了古琴之上,这宵清冷,独自于殿内练曲,意外得遇知音人,献曲无妨。
  琴音再度缈缈,她静静聆听,细细品赏。这不知名的一曲,勾起的,不仅是对音韵本身的记忆,更是对以往,对昔日的记忆。她想起,当日于环禧殿内向皇后献舞,曾听得奏乐中有一折琴音,清脱和远,竟是与此时听得的如出一辙。难道,竟是同一人弹奏?那么纱幔后的这一个人,便该是宫中乐师无疑。一曲奏毕,余音绕梁。她道:“此曲甚妙,只不知曲名?”他道:“此曲是我新编而作,并未取名。”她并不感觉意外,能于宫中担任乐师一职,必是精通音律,乐才横溢。只是心中甚喜此曲,犹觉回味。“有幸得闻阁下佳音,一解心中烦忧。未知,阁下该如何称呼?”他道:“敝姓文,字延风。”宁媱向他欠了欠身,道:“谢过文大人。”文延风微微地笑了,想起她刚才说的话,问道:“你适才说的解心中烦忧,可是有何忧心之事?”宁媱看向纱幔中的那个人影,此时,陌生的彼此,未曾谋面,不明底缊。只觉,那熟悉的人,也并不比这种陌生来得亲切。“我……奴婢家中,有一亲人逝世,奴婢曾答应这位亲人一件事情,却并未做到,奴婢觉得有负于她,有愧于心。”他听到她的语调含哀,意切甚浓,开口道:“你无须因此负疚,这世事,总有遗憾,亲人已逝,也归于尘土,你的烦忧,也该归于尘土才是。”宁媱苦笑,想了一下,幽幽道:“如此说来,不仅烦忧该埋于尘土之中,还有一些故事,也该就此消散。”他随意地一拨琴弦,一串清悠的音律在她话音落下后响起。他道:“乐韵,相配以故事,也算是一种协和罢。姑姑的故事,文某愿闻其详。”宁媱望向前方的某一抹漫淡的影子,道:“从前有一对亲姐妹,姐姐名叫佳儿,妹妹名叫音儿,她们金兰情深,相亲相爱。她们的生活清贫,却无忧无虑。可是有一天,爹爹要把佳儿嫁到邻城的富户,音儿很伤心,她不想离开姐姐,于是,她也和姐姐一同嫁与富户,甘为侍妾。
  姐妹俩过上了全新的生活,不愁吃穿,富足舒适。但,越是富贵的生活,越是悠闲的日子,却更能使人心起变化,妹妹开始不满足于为妾的卑微,妹妹开始妒恨姐姐。只是,姐姐并不知道妹妹所思所想,更不知道妹妹竟已这么痛恨自己,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疼爱妹妹。姐姐不知道为何妹妹开始仇视自己,是自己对妹妹不够好吗?自己只一心待她,为何她还是那么痛恨自己?妹妹总寻着机会,想陷害姐姐,曾经的佳音姐妹,终于反目成仇。”文延风细听着她所言每句,她的声音,在大殿中散荡清回,娓娓婉转。戌时的锣鼓响亮地传来,打断了她的叙述,他们彼此静默了起来,待锣声停下,她道:“时候已不早,奴婢先行告辞。”文延风站了起来,正想撩开纱幔走出去,只见她的身影一转,已是向殿外走去。他站在纱幔前,耳边似是还在回响她的声音,以及她口中那个未知下文的佳音故事。常氏已殁,那心头大忌也算暂且了却泰半。剩下的那一半,可是更要花费心力了。
  皇后听着靖公公把宫内的情况一一禀告,上至皇上如何亲誊悼文,下至宫中那有关“霁云双呈”的传言如何满天。她的脸色略显发白,看着靖公公的眼神越发锐利。宫中的人现当真是胆大如斯,合着是不把她放在眼里了,这等传言,必是有人在背后操纵!
  她狠狠地抓紧凤椅扶手,当日于慈庆宫的情形,又于眼前浮现,淑妃得意的笑脸,更让她恨之入骨。想这宫中,胆敢想与自己齐驾并驱者,唯得一人而已。阮氏,这些年来,你得到的太多了。本宫倒想看看,你是否就能一直这样福星拱照,永享荣泰!
  “宫中正行白事,阮淑妃的宴席筹备,暂且停下。”皇后冷声吩咐靖公公。
  靖公公连忙道:“奴才知道。”皇后瞪了他一眼,道:“知道,你知道什么?你若知道,本宫之计早已成事!蠢奴才!”想当日若焕欹一事,能把淑妃扳倒,此时也不必烦心至此!靖公公唯唯诺诺地躬着身子,此时皇后出言责骂,必是盛怒之时,想来,淑妃现气势日盛,难怪皇后如此气急。但他知道的是,依皇后的性子,定会在怒意过后,另作打算,必不会容得淑妃日渐坐大。他只管等着领命便是。片刻后,皇后问他道:“贞宁宫中,新添的宫人,是哪几位?”靖公公细想了一下,回道:“这次贞宁宫中添的三名宫人,有两位原是芳靖宫宫女,有一位是琉清宫主事太监小贤子。”皇后听了,冷笑了一声,好一个小心谨慎的淑妃,新进的宫人,也只挑常氏原用的。
  如此甚好,她阮氏越是放心的,便是越容易下手的。靖公公领了皇后之命后退出了大殿,一路心中惦念着该如何把皇后之事办妥,一边匆匆走出昭华宫,没有注意到宫门前隐蔽之处,那一双窥伺的眼睛。贞宁宫内,阮淑妃听到常颢之言,唇边勾起一个满意的笑容,道:“皇后果然沉不住气了,这么快,便打起这几个宫人的主意来。”那三位新宫人,均是她特地从常氏旧日所用之人中选出的,她早已有准备,皇后想通过这几个人来对付自己。如今,皇后既然已出手,她也乐得将计就计,只愿那一天,在皇上与皇太后面前,揭出皇后的加害之心!只看你堂堂六宫之主,如何承担这谋害皇嗣的罪名!晚膳已上,皇后在桌前落座后,着意地看了一下宫女们的动作,只见她们正小心妥当地准备进膳用具,其中一名宫女正把象牙箸撤下,换上银箸。皇后接过银箸,正欲进食,却听身后传来一声脆响,随即认罪声迭连而至:“奴婢该死!奴婢一时没把茶壶捧好!奴婢该死!”皇后回头看去,只见地上满是碎片,宫女如玲正慌张地跪在碎片前。主事宫女见状连忙上前责问处理。皇后看着满地的碎片,不知为何,竟暗觉心慌,悸然之感倏然涌进脑中,她定下神来,厉声对主事宫女道:“速把碎片清理,如玲莽撞失仪,拉出庭外杖责二十!”看着如玲被押出去后,皇后低头看那满桌的食物,竟是难以下咽。这是何故呢?怎会突然觉得心神不定?她放下银箸,正要起身走出殿外,靖公公进内道:“皇后娘娘,皇太后宣见!”皇后心中一凛,此时已是入夜,皇太后突然宣见未知所为何事?她上了凤辇,往慈庆宫而去。那一条通往慈庆宫的路,此时已是晦黯不明,宫人在前方提前灯笼引路,凤辇缓行缓进,辘轳在雪地上发出扰心的闷响。皇后不自禁地皱起眉头,掀起纱帘一角,看到隐没于黑暗中的前路,心下的不安更甚。
  一股莫名的危机感,正在不知不觉中包围着她。她竭力压下心中的惶惑,正是因为所有一切均为未知之数,更要沉着应对,无论即将到来的是什么,她也不能乱了方寸,失了阵守。尊于后位已十数年,这份中宫名位,这份母仪天下的至高无上,她不能失,也不可失。
  从涵心出生开始,她面临的危机便一重接一重,当年凌才人怀有龙嗣后,曾向皇上进言她乃不祥之人至令龙儿成畸,皇上表面虽不予采信,却也有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