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金兰易折
细擦拭琴身。想这连日的谱曲练琴,总觉得这新曲未段有那不尽人意之处,略显平淡了,起不了那收尾余音回味之意韵。这曲子将会在除夕之夜的宫宴之上献奏,他必要好好准备。听到这个声音,他抬头看向前方,纱幔前那隐约亭立的身影,不正是上回夜里遇到的宫女?
“姑姑有礼。”他放下了手中帕巾,双手放在琴弦上,可是该把整曲再弹予对方听,让对方感觉一下?宁媱道:“奴婢冒昧。奴婢突然想起大人妙音,想再来一闻佳韵,不知大人可否为奴婢弹奏?”
文延风道:“文某能得姑姑如此知音,实感有幸。”他轻拨琴弦,幽远婉回的音韵涓涓地从他指间流出,飘散于殿中,围绕在她身侧,盘旋在她的心底。一曲终了,当最后一个音韵消散,她开口道:“文大人是否还记得奴婢上次所述之佳音故事?”
文延风道:“文某记得。”此时该能听到下文罢?宁媱道:“佳儿总会想,音儿对自己的恨,只是一时之气,只要自己一如既往地对待音儿,音儿定会明白自己的心意,会消去对自己怨恨。可是,佳儿始终不明白,为何只是环境变迁,音儿便对自己如此痛恨?明明是相同的两个人,为何心思会相异至此?佳儿也不会知道,自己的一片诚心,在音儿心中,只成了一个笑话。不知什么开始,她们之间的裂痕,再也无法修补,再也无法愈合。只是,佳儿不知道。”文延风微微地皱起眉,道:“为何佳儿和音儿,不能坦诚相对?” 宁媱苦笑道:“佳儿说的话,音儿已不会再听,音儿说的话,佳儿也不会再信。”
文延风叹息了一声,道:“总是希望,佳音姐妹之间,能有冰释前嫌的一天。”
宁媱轻轻地笑着,道:“也许这一天,已是遥不可及。”听着他偶尔拨动琴弦传来的单韵孤音,心中的那份冰冷与孤清,似是慢慢地被弹拨消散。她向后退了一步,从来,得来不易的温暖,都是不宜执著,只在得与失间,细细衡量。
佳儿不知道裂痕已是无法愈合,但至少她,知道从此人事全非,心怀尽变。
“谢过文大人妙音,奴婢先行告退。”她转身正欲离去,便听身后他道:“姑姑请留步。”
她停了下来,听他说道:“文某愿以佳音琴韵,换取姑姑的佳音姐妹故事。只愿下文,会是一个真正的佳音。”宁媱低笑了一下,回头道:“就此约定。”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朦散于殿外,他指尖拨过弦动,清韵飘送,如是送别之音。
翌日清晨,日照窗棂,阴蒙不减。正值雪融之时,空气中的寒意似愈发加重,却无意再命人增添暖炭,那份萧灵冰冷,或许可以使自己多添几分清醒。如燕为她备了梳洗热水,小心地为她拧开帕巾,再把帕巾摊开,双手呈给她。
宁媱接过温暖的帕巾,察觉到如燕的双手微在发抖,不由抬头看向她,不曾想她竟双目发红,一副含泪欲泣的样子。“你怎么了?”宁媱有点惊讶。如燕强忍着泪,向宁媱躬下身,哽咽道:“主子,奴婢失仪,奴婢该死。”
宁媱站起来道:“你如此到底所为何事?”如燕的泪水潸然而下,道:“如芬……如芬于今晨自缢了……”宁媱惊愕不已,手中一软,帕巾掉落在地上。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如燕,半晌,才道:“关押密室之内,她如何能自缢?”如燕抽泣着,道:“奴婢不知,只听负责看押的内侍说,如芬头上血肉模糊,想是……想是……”她噎语,再也无法往下说去。宁媱听着,心中除了痛心外,更多的是惊疑思虑。如芬突而自缢,定是另有内情,想来,漫漫长夜里,是否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压下神思,对如燕道:“马上替我梳洗更衣。”皇后必定也得了消息,未知下一步皇后将如何进行。更衣妥当,她匆匆走出清宛宫,鸾轿已在宫门外相候,她上了轿,命宫人加快往昭华宫的速度。
轿帘偶尔随风飘起,她在轿中往外看去,看到宫道上有宫人在清扫积雪,放眼前方,更有那宫墙外绽露头角的几枝红梅,不由想起如芬昔日精心采摘的花儿,以及她那一双修出美丽花形的巧手。
如今,那一双纤长灵巧的手,那一个聪慧妥帖的女子,已然香消玉殒,再也赏不到那傲骨出尘的寒梅。如芬虽不能为自己所用,却也不该落得如此下场。她轻轻叹气。来到昭华宫中,宁媱随皇后进入了内殿,她看到皇后气定神闲,似并不曾为此事受影响。
宁媱想了想,对皇后说道:“皇后娘娘,在行事之前,不是曾说过,会保全如芬性命吗?”
皇后看了她一眼,揭开茶杯盖子,任那一缕醇芬的茶香溢出,缓缓道:“你可知道,要夺她性命的,可不是本宫。”如芬已死,虽无法再向骆沅儿深究下毒一事,但,如芬的死,却足以使皇上明白,此次事件,到最后,需要掩饰的是何人,这一个人在背后另有操控,又是如何的处心积虑。这个备受圣宠的人,又是否如表面的端芳充怀。计已至此,也算尽了机关,足够了。宁媱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如芬的死,确是阮淑妃所为?夺她性命之人,确是阮淑妃吗?
她垂下了头,不该再多问,皇后话中之意,便是答案,无论真假,也得接受。
皇后啜了一口茶,对宁媱道:“你须明白,此次事情已告一段落,不必再多费心神。你可记得本宫上回所言之事?”宁媱点了一下头,道:“臣妾记得。”皇后轻轻仰了一下头,道:“当务之急,便是此事。”阮氏,固然是不可放过,但那个隐于暗处的人,更是不容忽视,更是要及早铲除!宁媱不由暗思,这一个阴谲的“黄雀”,到底会是何人?竟意欲同时对付皇后及淑妃,这样一个底蕴难测的人,皇后定不可容及。退出昭华宫后,看到眼前的路又再呈现出灰黑的泥土颜色来,雪泥堆积于道路两旁,远远看去,就像是哀莫的两道森冷白绫,引着人的脚步越走越觉彷徨。偌大宫廷,却无以可向之处。返回清宛宫中,竟看到骆沅儿正候在殿中。看到她回来,骆沅儿眼睛冷冷地盯着她,施施然地站了起来。宁媱不觉有点意外,此时,骆沅儿寻上门来,该非善意。骆沅儿缓步走近她,行了个大礼,道:“拜见宁婕妤。”眼睛却一直冷瞪着她。
宁媱漠然地看着她,不发一言。也许也该料到,她会前来,无非就是为了下毒一事罢了。可笑,此时再来提及,有何用处?骆沅儿冷道:“我如今还可安然在此,你是否很意外?我平白蒙冤,拜你这好妹妹所赐。”
宁媱笑了一声,走到桌前坐下,道:“你特地前来,便是看我有没有意外吗?”
骆沅儿走到她跟前,道:“对,你不该会有意外,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你在想着下次怎么再置我于死地,是吗?”宁媱淡然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还来多问?”骆沅儿冷哼了一声,道:“我的确是太清楚了,你当初怎么对待清清的,如今便是怎么对待我。你那一副好人的模样,我如今还记着,记着你是怎么陷害了清清后,又假惺惺地救她。”
宁媱抬头注视着骆沅儿的脸庞,道:“你不要跟我提清清。”骆沅儿向她微倾前了上半身,道:“你心虚了吗?我不提,不代表可以把你所做的一切忘记。在清清定罪的前一天,我已经把你这虚伪的嘴脸给揭穿了,”骆沅儿看到宁媱渐变的脸色,得意而笑,“我告诉了清清,你是如何把我给你的信函交给她的,你是如何阻止淑妃救助于她,你是如何想方设法置她于死地,我都告诉她了!”宁媱突然站起,倏地扬手往骆沅儿脸上狠狠地掴去,看着对方重心不稳地往后退去,厉声道:“你所做的一切,我一定不会饶过你!”骆沅儿捂着脸,好不容易站定了脚步,抬头看向怒意满面的宁媱,冷笑道:“好,好,你的好人嘴脸,终于给我撕下了!”宁媱向她靠前了一步,道:“你要自寻死路,难道我还拦着你吗?”她的目光愈发阴冷,“清清这笔帐,我会翻倍跟你算。”骆沅儿放下了手,忍着脸颊上的疼痛,笑道:“你为什么就不想想,为何清清会相信我的话?宁媱,不,宁婕妤,宁姐姐,你跟我,其实又有何区别呢?”骆沅儿嘲讽地笑着,转身走出了大殿。
宁媱看着骆沅儿的背影,眼前似乎浮现出清清那孤绝的神色,以及那冰冷镜中,那模糊不明的人脸,不知是否属于自己的那一张脸。
君心莫测
第四十六章 如芬自缢消息传来的时候,正是如晴从关押密室中返回后的一个时辰之内。
阮淑妃一直睡不安寝,及至凌晨,隐约间听到殿外如晴的声音低低地响起,似有些微的紧促,隐隐地带着急切,顷刻间,她的神思因此而清醒过来,撑着身子从床上爬起,往外唤着让如晴进内。
当听到如晴神色不安地说出如芬已死,她心中一栗,马上问如晴道:“你刚才前往密室,可有旁人看到?”如晴细想了一下,摇头道:“奴婢是沿小路过去,该没有人注意到才是。娘娘,这看守的内侍,可须打点一下?”阮淑妃思忖片刻,摆了一下手,道:“罢了,此事若本宫再插手,只更显此地无银。”她抬起头看向如晴,悠然道:“只静观其变,弄清眼下的境况为上。”此次,实乃事发突然,让她来不及周详部署,更无掌握局势发展的余地,但清晰于眼前的是,皇后把握的事情比想象中要更多。事既已发,心绪纷繁,更是无法再入睡。她软软地半躺在床上,蒙然地眯着双眼,脑中虽是一片浑沉,心思却是留着一线清醒,感觉到日光渐明,透过幔帐,映于脸庞上,竟暗觉炫目,不免愈觉烦心焦躁。她正要坐起身来,就听到如晴在宫房外道:“娘娘,骆才人求见。”阮淑妃闻言,眉头微蹙,想起皇后以骆沅儿为胁相逼自己,心中躁虑更甚。这骆氏,端的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此次因着保全她而陷入皇后的陷井中,只不知皇上会作何想法,当真是百密一疏!她不悦道:“本宫身体不适,不见。”骆沅儿候在殿外,满怀的惴惴不安。此次事端,着实让人猝不及防,若不是如芬自缢,指控有疑,自己定是逃不过皇后的惩治。想到可能会有的种种结果,她更是心惊不已,悸然难安。阮淑妃此次虽相助自己,却不知淑妃对此事本身,会作何想法。她隐隐地觉得,此事只是一个开端,皇后手上似乎掌控着大局的方向,全盘局势未定,晦明莫测。看到如晴从内殿出来,骆沅儿迎上前去,道:“有劳姑姑通传。”她说完,正要往内殿走去,如晴却顺势拦下了她的去路,道:“娘娘今日身体违和,不便宣见。”骆沅儿怔了一下,道:“我有要事相告娘娘。”如晴语气略淡,“骆主子若有要事,大可告知奴婢,由奴婢转告娘娘。”
骆沅儿看着一脸漠然的如晴,知道自己此行确是不逢时,更知道淑妃已另有想法。挫败惘然之感突而生于心底,如今淑妃若是对自己生了嫌择之心,那该如何是好? 她慢慢地走出贞宁宫,到了大门外,她站住了脚步,回头看向那扇朱红宫门,不忿不甘的感觉越发强烈。原来一无所获的感觉,是如此苦涩,如此狼狈,如此不堪。她原是不该遭受此等冷遇。
从她决定靠拢淑妃那一刻开始,她便已告诉自己,从此走的是怎么样的路。
一直以来的小心筹谋,悉心计算,怎么会轻易就输了呢?她冷笑着摇头,不会,她不会就此落败,那一个惶然不知方向的人,从来不该是自己。这时,耳边听到一阵轱辘声响,她循声看去,只见左方宫道上,仪仗端肃,侍随庄盛,竟是御辇驾临!骆沅儿心中一动,连忙来到宫道中央,盈盈跪倒。御辇果然在她前方停下,座驾之上的祯文帝看到道路中正行跪礼的骆沅儿,开口道:“骆才人平身。”骆沅儿却垂下了头,不发一言,依然跪在原地。方公公见状,看了祯文帝一眼,感觉圣上并无多言之意,便走上前来,对骆沅儿道:“骆才人,皇上命您平身。”骆沅儿咬了一下唇,道:“臣妾在皇上眼中,莫不是戴罪之人,理应治罪?臣妾请皇上降罪。”
祯文帝看着她,沉默片刻,道:“你若要请罪,并非于此处,也并非向朕而言。”
骆沅儿心头一沉,倏地抬起头来,看向那高高在上的祯文帝,道:“皇上真觉臣妾该当此罪?”
祯文帝皱了一下眉,道:“你该不该当此罪,已由皇后查明定夺,何故又来多言?”
骆沅儿只感觉一股绞心的酸楚缠于胸臆,皇上竟冷淡如此?往昔的宠爱珍视,难道真的无以留存?她张了张嘴,却再不能成言,只是萎顿地静默了起来。无可奈何地平身后,看着皇上进入了贞宁宫中,她强压着心中的郁悒,退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