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金兰易折






尽孝
  第七十一章万物复苏的春暖气息充斥在艳阳的灿烂中,洋溢于迢阔的宫道路边,晰照于精饰的琉璃瓦端,更余几丝温盎的芳菲暖照轻漫地跌进窗棂,洒落一殿的明媚。她在殿前站定了脚步,透过那丝缕氤蒙的萦光,看向侧身躺于榻上闭目低数念珠的皇太后,那一张布满岁月痕迹的尊贵脸庞,沉静如斯,并未因殿中的脚步声响,牵起一丝的波澜。
  她嘴角微翘,眼内凛光暗闪,端然行礼道:“臣妾参见母后。”悠然下跪,眼睛只平视前方,看到皇太后并未因此而有任何反应。她眉头轻轻一挑,嘴角更为上扬,凝成冷冷的弧度。
  顺清国的两位最高贵的女人,各自保持着沉默,殿内只一片僵持的静。皇后略略抬了一下头,眼中的寒冽慢慢褪去,脸容上恭顺蔓至目内,似是自成一道隐掩的屏障。
  她当然知道,眼前高高在上满怀慈悲的母后,此时定是恨不得把马上跳起来把自己置之死地。
  小靖子不惜舍命告知了自己一切,更是成全了她的布局。这一切,于她而言,不过便是茫茫前路上的一着筹算。事情永远不会有完结的一天,而她,在阮氏获罪后的一刻,彻底背负起了更沉重的包袱。当夜定案事毕,已是丑时。深宵苦寒,她端坐在凤椅上,只感遍身萧瑟,头痛欲裂。皇上却无意摆驾,只对宁媱道:“朕与皇后尚有事相议,今夜便留在昭华宫,你先行回宫罢……路上小心着凉。”她转头向皇上看去,只见他正面向宁媱,声调柔和,满目怜切。她垂下眼帘,无声低头,心内漫漫地缭绕着一股久违的绪动,这般刺心,亦如此隐痛。这夜之事,皇上心中,必是别有疑虑。她却相信,皇上自会明白自己的用意。他要的,不外就是一个说法罢了。她可以给。“事出突然,臣妾如此,亦是权宜之举。”她在椅上站起身,脸带惶恐,“小靖子临终前告知,母后命他于臣妾膳食中施毒,欲取臣妾性命。”皇上听到自己的话,面容比适才略显沉重,须臾,又回复了平静,道:“小靖子临终,你在一旁,可是意指他并非于歆灵宫身亡?”他的神色并无怪罪之意,却亦无半分意外与担忧,她不由暗觉惊疑,转念想到,如果他确是早知内情,为何从不曾对自己发出警示,也好使自己得以防备?她轻轻咬了一下牙,垂头恭声道:“皇上圣明,臣妾自知此为乃有违宫诫,只是,臣妾若不就此将此事了结,恐怕将后患无穷。”
  他的目光浅淡地落在她身上,隐隐地透露着一份洞悉,口上却探询道:“此言何解?”
  她只觉头脑两侧翳抑压迫,双耳似嗡嗡作响,她微微摇了一下头,往后退开一步,藉此间隙使自己缓过气来,定下神道:“母后既欲取臣妾性命,必是自有周密筹算,且祖训之示,母后为尊,妾身为臣,只可唯命相从,不应违逆相犯,母后若要妾死,妾自当受命。”她目内渐泛沉毅,语气在一句后变成决绝,“妾无以抗衡,只能尽此一分心力,行孝守仁,不予横生乱事,扰母后与皇上心神,事终须了了,便只委屈阮妹妹担此冤罪,好使母后、皇上安心,臣妾必不会再生事端,只愿可从此于母后膝下尽孝。”她话尽,他也沉默了起来。她半垂下头,视线余光中隐约可察觉到他思量满腹的凝重。片刻后,她复缓缓道:“臣妾愚见,母后对臣妾有了嫌戒之心,臣妾与其徒作对衡,不若让母后得悉此事之所以平息,全因皇上宽怀,臣妾敬孝。”良久,他道:“你有此尽孝之心,自是好事。朕只是希望,母后可以明白你这份心。”皇后欲向皇太后表明立场一致的意愿,未尚不是一个缓冲之法。眼下,当真不宜再起事端。
  她的立场,自然是明朗。然而,对方处心积虑如斯,可否真能“明白”她这一份孝心?
  对方手中的念珠,一声接一声地发出轻响,节奏轻缓,每重间隔,竟似是心跳的速率,有意无意地加重殿内的肃杀之气。这样的静默,似是无从打破,她忽而觉得些微的窒息,呼吸在这刹那变得急促,她半张开嘴大大地吸了口气,举目注视着榻上的皇太后,启言道:“母后,臣妾前来,有一要事相告。”
  皇太后闭阖的眼帘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跳,她手中动作依旧,念珠声响似有若无,待数过了十,她方开口慢条斯理道:“哀家这把老骨头,也该歇歇了。这连着几日,尽是半梦半醒,睡不安稳,平日里让如芳她们准备的素菜,吃在嘴里竟连味儿也尝不出来,喏,哀家喜欢的素鸡丝,昨儿吃着,竟是苦的。”皇后只凝神听她的每字每句,暗自惊心,脸上却是切意愈浓,软声道:“母后福佑厚泽,臣妾以为,母后若是能舒心怡神,此等不适,必可不药而愈。”皇太后干笑一声,道:“那你以为,哀家如何可舒心怡神?”皇后敛目恭顺道:“臣妾谨记母后训诫,宫内诸事,必以母后马首是瞻。”她略停了一下,眸光微沉,“臣妾宫内的小靖子,昨夜惨遭毒手,毙命于歆灵宫内,经皇上查证,阮氏为罪魁祸首,此女心存不轨,竟意欲令小靖子毒害臣妾。”她唇带感戴的微笑,接道,“幸得母后鸿福眷顾,臣妾方可免遭其难。臣妾日后必得一心尽侍母后,至孝至忠。”皇太后凤目半睁,目光迷蒙,她放下手中的念珠,道:“罪凶及时获惩,皇上自是英明果断。”她冷睥了皇后一眼,“皇后有此心,亦算难得。”皇后更伏下了身子,跪姿越显恭敬,口中道:“淑孝慎忠,本便是臣妾之责。”
  皇太后目带轻蔑地睨着她,语气平淡道:“你倒是个明白人。”皇后眼睛紧紧盯着光可鉴人的地面,朦胧可见到自己模糊不定的面容轮廓。这一步,到底是对是错,她无法确定,结果如何,也难以估计。但如对方非己之力可抗衡,妥当之法,只有是归从。
  这时,殿外传来通传声:“海修仪到!”皇后肩头轻颤了一下,却仍然跪在原地,一动不动。皇太后闻声则从榻上坐了起来,眼光越过地上的皇后,看向殿外款款走进的海雨青。
  海雨青看了一眼皇后,在其身后一步的距离内站定,翩然行礼。同时注意到皇后稍侧过了头,眼角只闪动着冷冷的光息。“哀家也乏了,皇后退下罢。”皇太后朝地下挥了一下手。皇后挺直了腰身,道:“臣妾告退。”她站起来,转过身来,目光锐利地向海雨青投去。
  海雨青视若未见地垂下头,静静地候着皇后在自己身侧走过,离去。“雨青,你过来。”皇太后的神色隐隐地笼上了一层焦虑,更坐直了身子。
  海雨青依言上前。皇太后握住了她的手,语含隐忧:“你可曾听到了消息?皇帝召海大将军进宫,并着令晋王至青州,暂管军务?”海雨青点了一下头,眉心轻蹙,道:“皇上以与臣妾共聚天伦之名,命爹爹进宫,必是已有计较。”皇太后眼角的皱纹丝缕深延,似是壑埋着她心底的不安,“皇帝于月前擢升了一批武将,哀家已觉不妥。只不曾料到,皇帝竟令晋王带兵前往青州接管军务。”她顿了一下,又道,“哀家恐怕,齐王和秦王亦已得了密旨。”当日于乾阳宫内,皇帝所言之意,她深以为然,她知道自己所进行的一切,终究还是落入了皇帝的眼中。但是,与此同时,她亦是掌握了皇帝的举措。诸王自先皇驾崩前,便已分据封地,除了先皇驾崩之时进京相予皇考大事,此后十数年,均只是奉召而进。她可以维持亲厚之情的,便只有诸王妃,却也足够使她知悉需要了解的一切。
  然而,于关键时分,仅仅是了解,是远远不够的。一如此前,她只可收获海门军务被接管的消息,眼看皇帝召海大将军进宫另有暗谋,却束手无策。原来,她曾以为牢牢把握的一切,并不如想象中牢靠。海雨青只抿着唇,一言未发。皇太后脑中思虑反复,各种可能的主意一个接一个地涌现,又行否决,如此纷乱繁错,她越发觉着了无头绪。海雨青轻吸了口气,低声道:“臣妾只望与爹爹共进退。”皇太后抬眼直视海雨青,道:“你要如何共进退?陪上性命?”海雨青眼眉间漫上一抹坚定,皇上此次召爹爹进宫,必不允爹爹周全而退,制造冤狱、或是取其性命,均是可以预见。渺小如她,没有任何足以扭转局势的把握,她有的,只是一个不可告人,却牵一发,动全身的秘密。                  
刹暖芳华
  
 
第七十二章 阳光于正午后便有所敛淡,天空云层厚密,白茫茫一片,宁媱站在庭院中举首仰望,却觉炫灼刺目。一时顿生无趣,正想返回殿内,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你该不是在等朕?”
  她伫足回眸,果然看到他正迈步走近,面目朗朗含笑。宁媱盈盈福身,笑道:“原是想着皇上可会来,没想真是等来了。”祯文帝伸手扶着她的手肘,道:“幸好我来了,不然,你可是要背地里怪我了。”他倏然把自称改为了“我”,脸上犹自带笑,似是不经意的一句话,然而,宁媱却怔住了。
  “媱儿?”他一边与她携手走进殿内,一边转头看向她,发现她正自出神,复又唤道,“媱儿。”宁媱回过神来,转眸迎上他的眼光,微笑道:“媱儿这是受宠若惊呢。”他们进入了内殿,如贞及如燕等人奉了茶上来,宁媱向如燕轻扬了一下手,如燕会意地退了下去。他先是一愕,后而又作恍然之态,笑着道:“我倒是寻思,这民间的夫妇,该是如何相处。”
  宁媱等他落座后,在他身旁款款坐下,向他递来香茶,嚼着笑意曼声道:“相公请用茶。”
  他闻言笑逐颜开,一手拉过她,把她拥进怀中道:“媱儿真是为夫的好娘子。”他贴近她的脸颊,鼻息间漫进一股芬芳清沁,他不自禁地吻了一下她的嘴角。她双颊绯红地倚在他怀中,眼角余光却注意到殿外的一个迟疑的身影,她侧过头去,对那人道:“进内放下罢。”如燕捧着香炉进内,放下后便敛目退出了。炉内的香料已点燃,蒙薄的烟雾袅袅弥散,香气淡香馥芬,不见浓郁,只余几缕清幽。
  骤然吸入了一口清芬,他的心绪似是微有触动,记忆内某一方角落,该是存贮着这份气息。
  柔若雏菊,芳华宁怀。这份远离喧嚣的静谧安详,原应来自那一个人。他放开了抱着宁媱的手,问道:“这是什么香?”宁媱道:“这是鼠尾草、桑树根、酪梨、虎耳草各取少许配搭出来的宁神香,可舒缓心绪,宁心安神。媱儿原来还不知道这种香,是昔日常姐姐送予了一点,媱儿闻着舒服,便自己配了些。”
  他稍有动容,抬头道:“当日在知夏宫中,她用的便是这种香。”宁媱站起身,走到桌前,看那香炉内氤红的焚亮,低低道:“常姐姐贤德和善,昔日待媱儿更是甚为亲厚,视如亲妹,媱儿心系感戴。闻香,如牵念。”闻香,如牵念。他何尝不是?她神色间蒙上了几许感伤,幽幽道:“媱儿自进宫以来,有幸得受常姐姐照顾,她的恩情,媱儿铭记于心,毕生难忘。”他听到她的话,只垂下了头来,沉默不语。宁媱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叹息道:“常姐姐待媱儿如亲人,只因她正是重情之人。”
  他轻轻颔首,注视着她道:“你与知夏交好,可是知道她的弟弟在宫中当差?”
  宁媱蹙眉细思,似是陷入了回忆中,半晌,才道:“媱儿确曾听过常姐姐提及她的堂弟,本该为内廷护卫,后来……”她想了什么,马上道,“后来便到了贞宁宫当差。”说到这儿,她脸色骤变,不再往下说。祯文帝的神情却缓和了下来,他轻笑一声,道:“确是前晚定罪的常颢。”
  宁媱眉头紧锁,重新在他身旁坐下,不安道:“皇上,常姐姐生前最看重的,便是那一点亲情。”她眼中那一点不经意流露的迫切,映入了他眼帘,他只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清香四溢,充盈一室。她抬眼回视他,当发现他满目澄明,她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知道,他果然知道。她无须再多言。他到此,亦不是想听到她多言。看到他脸露倦意,她站起走到他背后,用食指和中指二指腹抵按在他头部两侧太阳穴处,力道缓柔地为他按揉舒神。他舒适地闭上了双目,声音慵懒:“媱儿,很好。”她面目恬和,低头看着他,微微一笑,道:“皇上咳症似是好转了。”他静默半晌,方缓缓道:“我却想过,万一不能好转,该会如何。”她微有怔忡,想了想,柔声道:“哪里会呢,肯定会好的。”一时,她竟想不到别的话语来慰抚他,只得又重复了一句,“肯定会好的。”他忽然举手拉住了她的左手,使她停下了按揉动作,道:“你会记住我的话吗?”
  她靠在他的后背,双臂环抱着他的上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