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宫






    官道漫漫,少年少女之间,一种温柔的旖旎,悄然而生。

    “你住哪里?”

    少女指了指,不远处,树木掩映下的别馆一角。

    “你是林家小姐?”

    元旭吃惊极了,他听说林家有四子一女,唯一的掌珠年方十二,美貌胜过其母,原来就是……

    好似看出了他所想的,少女眉间生怒:“我不是!”

    她否认得斩钉截铁。

    林家小姐?

    她想起傍晚时,刚刚和母亲熟悉了富丽雅致的新居,就有人以垂涎贪婪的目光看着自己:

    “你就是林家小姐?果然绝色,比乃母胜过多矣!我家元帅想请你去小住几日,随便陪伴王子——恭喜小姐,将来必登妃位啊!”

    刹那间,她明白了林家的用心……

    牺牲自己,来换林媛的清白……多么好的算盘啊!

    那些肮脏的手……伸向自己的时候,要是不一怒拔剑,就好了!

    母亲以死相逼,让自己速逃,要是没有听从,就好了!

    母亲……你千万要无恙!

    ****

    到得别馆,虽是子夜。里面却一片混乱。

    他们风一般的穿堂入室,只见仆役丫鬟都乱烘烘抢拿值钱物事,有几个居然在为镏金箱盒大打出手。林宸问起母亲,无人知晓。

    在花圃间见到一个花匠,他颤抖着手指向池边假山。

    假山的山洞里,母亲的身躯已经冰冷——

    林宸在这一瞬觉得天地都在粉碎,湮灭。

    她重重跪倒,尖锐石子刺破了膝盖,也浑然不觉——

    这世上,唯一和她血脉相连的人,去了!

    她低下身,摸着母亲湿漉漉的衣裙,一把揪过花匠,用力摇晃,仿佛要把他扼死:“是谁?!是谁做的?!

    元旭及时解救了他,温言询问下,花匠道出了实情。

    原来,前来抓人的兵士一去不返,那降官等候时,看到林宸母亲额前的刺青,想起当年旧闻,一下就识破了其中玄机,不禁对林昭云大为嘲讽:“林兄,这一出彩凤换鸦可真是精彩哪!”

    他在宅中遍寻不着真正的林媛,恫吓挖苦了一阵,只得离开。林家众人知道鞑靼军不久会来寻衅报复,紧急收拾了细软,带着心腹驾车而去。

    仆役们在分赃搜财时,没有人注意到,一条鲜活生命,已然香消玉殒。

    毅然蹈清池……这素来胆怯寡言的妇人,一步步涉入池中,需要怎样的绝望?

    林宸在湿漉的尸体旁,找到一方丝帕,上面以血刺字,虽经过水浸,字迹宛然——

    “十三年前梦幻真。昨日心字罗衣,不过他人笑料。吾本红尘畸零人,身已不祥,不忍拖累娇儿,勿念珍重!”

    林宸默念着,在漫天星辰之下,觉得心中一片空茫。

    十三年前梦幻真……在最后一刻,母亲的心中,还是有着那甜蜜,然而心酸的一夜。

    从小别醉离的才子佳人间,偷来的一夜。

    她为了这一夜,终生蹉跎。

    她身上的绸缎,颜色虽旧,依稀可见当初的娇美——

    这是在青楼之中,她与他,意外相逢时穿的衣袍。

    这样的珍之惜之,在他人眼里,不过是一桩淫亵艳谈,付之一笑后,慢慢淡忘。

    林宸想象着,母亲面对林昭云突来的“厚待”,心中该有几许甜蜜,几许忧伤。

    这甜蜜,下一刻就被残酷的真实,化为齑粉——

    哀莫大于心死,她是彻底的绝望了吧!

    为了自己的女儿不受要挟,不受拖累,母亲义无返顾的走向黄泉。

    “娘!你为什么不等我!你说过,要等我做成了不起的事业,让你享一辈子的福!为什么……”

    林宸没有大喊大叫,她重复着,低喃。

    眼睛化为空洞,她什么也不愿去想。

    是谁……在耳边大声说道……

    她什么也听不见。

    一双温热有力的手把她扶起,在水波闪烁的池边,就着楼台的灯火,元旭看着她,久久,才伸出手。

    他用力扇了她一掌。

    “清醒过来!”

    几乎用尽平生的激烈,元旭不复平日的悠然飘逸,他用立摇晃着少女。

    “你母亲不愿拖累你,才出此下策。你难道要一直茫然下去!”

    林宸无焦点的眼,有些融化。

    “醒醒!我们必须马上离开,鞑靼军马上就会来报复!”

    少女的眼眸,终于恢复了清明。

    她拔出剑,步履蹒跚的,来到前院。

    只见白刃一闪,平日里对她母女嘴头不净的一个管事,在瞬间断为两截。

    “还有谁做了对我娘不敬的事,自己站出来!“她冷笑着,看向停止争夺的仆役丫鬟。

    那笑容仿佛修罗鬼魅一般,众人吓得如同筛糠,有一个用簪子刺过她母亲的上房丫头,吓得花容失色,正想不着痕迹的躲到人后,林宸发现了她。

    以剑尖锋芒轻轻带过,那女人尖声惨叫后,脸上多了个十字。

    “从此以后,你也面带刺青了,让你尝尝被歧视、被凌辱的滋味!”

    元旭在一旁看着,并没有阻止,听了花匠介绍林宸母女的身世后,他心中也是怒不可遏,想让这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受些惩罚。

    其余人再也忍不住恐惧,惊叫几声,作鸟兽散。

    一座清雅别馆,顷刻间一片死寂。

    林宸就地收拾了些钱物,把母亲葬在别院旁的林中,拜别后,放一把火,烧了这宅邸。

    黑夜里,一股大火冲天而起,浓烟滚滚中,林宸忽然记起,今日,正是自己十三岁的生辰。

    “已近子时,我也满十三了……”她惆怅着,对着元旭说道。

    “真是漫长的一天……“元旭应道,从城墙初遇,再到她坠落时的再次相遇,最后,就是这次,短短一日内,他们,竟遇见了三次。

    这样的缘分,恐怕自己一生都难以忘怀吧……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元旭很想让她跟自己回去,可是想到义军中龙蛇混杂,又都是男子,也就不敢贸然提起。

    “我想去找师父,正式拜入他的门下。”

    元旭松了一口气,又感到莫名失落。

    他小心翼翼的,由脖项间取下一佩古玉。

    这是一块极为罕见的龙纹玉,翠绿欲滴中,一道雪莹如同活物,正在张牙舞爪。

    天地的鬼斧神工,自然成就这奇珍。

    他以红线贯穿,打了个如意结,递给她:“这个给你,也不枉我们结识一场。”

    他没有说出这是家传宝物,从来传媳不传女。

    林宸接过,挂在颈上,雪肤晶莹,更映得它光华温润。

    “我要走了。”

    她骑上厩中牵出的良马,一跃而上,一声马嘶,远出十几丈。

    元旭转身离去——他平生最难目睹别离,却听见身后传来清冽声音:“元旭,我见你拿过一支笛子,吹一曲给我,可好?”

    她勒住马,凝望着他,问道。

    他呆住,下一刻,才傻头傻脑的不迭答应,心中欢喜无限。

    笛声在黑夜里盘旋,清婉缠绵——人生虽然风雨飘摇,且喜有一二知己。

    他心中一片平静喜乐,眉眼间温柔含笑,宛如微风轻拂。

    笛声悠扬。

    “元旭,你记住,我的名字是林宸!”

    少女的声音,遥远,然而清晰。

    “你等我三年,三年后,我会学得征伐之术,与你并肩作战……”

    ……

    你等我三年……

    我会与你并肩作战……

    晨露在床上轻颤,呓语不断,却只是嘴唇开合,发不出声响。

    无数画面,无数面容,在冥冥中飞舞,如同,时光流转……

    下一瞬,这些都化为虚无。

    她幽幽醒转,只见周围一阵惊喜——

    “尚仪大人醒了!”
 


宸宫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圣眷
章节字数:3074 更新时间:07…09…04 10:07
    “尚仪大人醒了!”

    她听见惊喜的喊声,慢慢睁开眼——

    只见四周有十数个宫女太监齐齐跪下,捧着满是药香的碗盏。见她醒来,管事宫女惊喜的喊了出来。

    晨露慢慢起身,乌黑长发垂于胸前,微风吹来,飘然若仙。

    瞿云闻讯进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仿佛要御风而去,那样不真实的虚幻迷离。

    他让众人退下,试探着唤道:

    “小宸……”

    她仍是垂着头,任飘忽发丝,把眼睛遮蔽。

    “小云……我梦见了他……”

    “我梦见,我仍是十二三岁的年纪,我纵马远去,对元旭说:等我三年,我要和你并肩作战……”

    宛如在梦幻中,她喃喃道:“多么希望,这只是个梦……一回身,元旭还在那里等我,我们约定,要一起驱除鞑虏,平定天下。”

    她抬起头,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他背叛了我!他终于还是背叛了我们的誓言!”

    那一颗颗眼泪,如同鲛珠一般,闪闪发光,却终于跌落尘埃,消逝不见。

    ****

    元祈听到宫人禀报,道是尚仪大人已经清醒,他心中一阵欣慰,快步走进来,却见晨露已经起身,在屏风后整理仪容,瞿云守在外面,脸带忧容。

    他心中一惊,直冲进去,和屏风背后走出的人影撞个正着——

    “啊!”

    一声轻呼,只见晨露身着对襟宫衣,被撞得直直跌倒,元祈连忙扶住她。

    她抬头,两人相对。

    元祈只见她通体幽蓝纱衫,脸色苍白的几乎透明,弱不胜衣,见了自己,也并无惊恐,只是微微眯眼,那样子,无邪而妩媚,让人怦然心动。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幸而,他并不知道这一眼的真实含义。

    他扶起晨露,却并不放手,把她抱起,在宫女的惊呼声中,轻轻放在床上。

    “听说你好些了,急着来探,结果撞了个正着——快起叫太医!“后半句,是对着惊慌的宫女说的。

    晨露连忙道:“只不过撞了一下,不妨事。”

    “你被内力震伤心脉,实在凶险非常!”

    元祈皱起眉头,担忧之情,溢于言表:“你当日实在太过妄为,那使者言语挑衅,朕自有法子治他,给你出了这口气——你也忒烈性了!”

    晨露轻笑宛然:“我不是为了自己,只是,我赫赫天朝,岂是这等人可以作践的!”

    最后一句,语意刚决,飒飒之气可见。

    元祈双眉一振,重新凝视着她大起知己之感——他素日里只听得莺莺呖呖,女子们娇柔作态,不过是为了求得宠幸,哪里能听见这等金石之音?

    世上竟有这等女子!

    每一次,她都让他感到惊奇……

    他笑得爽朗,年方二十的年轻皇帝,英姿勃发。

    “你这一场大胜,可真是让朕扬眉吐气,他们以为朕外无大将,内无高手……笑话!”

    元祈想起那日鞑靼使者的惊骇羞愧,心中只觉得畅快无比。

    他即位仅有十岁,朝中名将凋零,靠着几位藩王的私兵,以及周浚的异军突起才堪堪让鞑靼退兵——和谈之时,还要走数目惊人的金银丝帛,这让年仅十岁的天子感到奇耻大辱。

    “也只有你,敢公然与鞑靼人抗衡,那些文武将领,听到鞑靼两字,就如同鼠见猫一般。”

    他讽刺的叹道。

    “也有大臣不是如此呢,那天,那位兵部尚书黄大人,不是说的慷慨激昂,要把那大可汗的首级‘传之天下’呢!”

    “你相信他说的?”

    元祈不敢置信的低喊,待看到晨露笑得轻颤,才发现自己被捉弄了。

    “皇上恕罪,这位黄大人志气可嘉,不过打仗这回事,文人还是不要搀和的好!”

    晨露笑过之后,很爽利的说道。

    元祈觉得新奇,不要说本朝,历朝历代以来,文人地位都居于武将之上,很多文人讲究出将入相,认为自己的一番指点,就能让战局起死回生,本朝更有人拿着周浚的例子来说事,认为这班武将不通圣人大义,无人压制,才弄得今日这等骄悍。

    这样一边倒的舆论之下,晨露居然认为文人“不要搀和打仗”?

    他心中惊奇,一番询问之下,晨露只是微笑,再不肯说什么了。

    问得急了,她居然来一句:“我不过是个女子,怎能妄自议论朝政呢!刚才的话,不过胡乱说笑,能博您一笑,也就算我的功劳了。”

    这样奇异的女子,元祈也拿她无法,顾念她身体虚弱,他告辞离开了。

    晨露打量着周围环境,见寝殿中器物上乘,三班宫人轮流伺候,问过才知道,这是闲置的碧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