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辞冰雪为卿热





  “去吧,阿玛还有话要对你额娘说。”胤禛拍着弘历的背道。 
  弘历见胤禛神色宁和,便兴高采烈地跑过去道:“额娘,阿玛让我进书房念书了!额娘,我现在便去见师傅!” 
  纽祜禄氏错愕地望着弘历跑远,随即惴惴不安地走过去,小声道:“王爷,是真的吗?” 
  胤禛颔首,又问道:“病可大好了?记得我随驾去汤山行宫时,你病得还真不轻。没想才过了几日,倒是能落地走动了。” 
  “好——好了。”纽祜禄氏脸上闪过丝慌乱,垂眼盯着地面讪讪道。 
  胤禛倒也不在意,反背身过去,幽长地叹息了声,问道:“你,可还曾记得你的三姑姑吗?” 
  “三姑姑?您是说早逝的那位姑姑吗?”纽祜禄氏不解地望着胤禛的背影,道:“听说当年,她是在宫中选秀之际,意外暴毙的。家里人对于她的事,都绝口不提,我因当时年纪小,对她也不曾留有印象。倒是我阿玛,每逢到了她生祭之时,便会消沉伤感好一阵子。只记得阿玛对我说过,天下女子之精华皆集于三姑姑一身,故她芳华早逝,虽是劫,却也是命。” 
  “是啊,这污秽的凡尘,确是没有她的容身之处。”胤禛淡淡道:“即便是所谓的人间天堂,终也逃不过名利的熏染,怎会有清心寡欲、尘埃不沾之人呢?” 
  “王爷,您为何突然会提及我的三姑姑呢?”纽祜禄氏小心翼翼地问道。 
  “静怡——”听到胤禛唤着自己的闺名,纽祜禄氏不觉心漏跳了一拍,抬眼望着面前的丈夫,第一次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有若春风拂柳般的温暖和亲切。 
  “其实,在你很小的时候,我便抱过你。”胤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脑海中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上元佳节,自己手牵着顽皮的胤祯在人潮中寻找着那抹纤丽的身影。石拱桥旁,灯火阑珊处,佳人依约赴会,只不过怀中多了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 
  见到自己不悦的神情,凌潇笑盈盈地将婴儿塞到他怀中,拍开胤祯伸上来欲要撕拧婴儿稚脸的毛手,对他郑重其事道:“这是我二哥的格格,我给娶得名,唤作静怡。小静怡啊,是我最疼爱的侄女,不仅我对她好,将来你也要对她好,知道吗?” 
  知道吗—— 
  胤禛心中一热,不禁道:“过去是我的错,从今以后,我会好好善待于你,静怡!” 
  纽祜禄氏不觉一怔,随即红了眼,哽咽道:“爷——您今日这是怎么了?” 
  胤禛摇头,又道:“弘历这孩子,很是聪慧。你要好生教导,将来我所有的一切,都会是他的。” 
  纽祜禄氏一顿,恍然醒悟过来,又惊又喜,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见胤禛挥手示意自己退下,只得抹着泪缓缓离去。 
  见纽祜禄氏走远,胤禛这才身形一软,扶着墙剧烈地咳嗽起来,待气息平定些,却见捂嘴的白绢上一滩刺目的鲜红,不觉一愣,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将白绢放进了衣袖内。 
  “报应,终于来了。”胤禛自怀中掏出那串琉璃佛珠,在手中轻轻拨动,淡然道:“不会再让你等很久了。再给我些时间,让我完成曾经应允你的所有愿望,然后我便会去找你。无论是刀山火海,无间炼狱,我都会跪着爬着去到你的面前,不求你的原谅,只求能再让我看上你一眼,即便魂飞魄散,永不超身,也无怨无悔!” 
  “夏日好,有榴复有莲。莲开成藕后,榴开结子前。夏日好,夜色白入雪。东山照合欢,西山照离别。夏日好,花月有清阴。上宿鸟比翼,下坐人同心。” 
  尘芳轻声吟诵,头靠在胤禟的肩头,望着满天的星辰,嘴角不禁勾起笑意。 
  “一个人在偷笑什么呢?”胤禟垂首,拧着她的鼻尖道。 
  “夜寂无声,泛舟湖上,入目繁星,回首良人。”尘芳感叹道:“若是能日日如此,该有多好啊!” 
  “那有何难!”胤禟笑道:“只要你喜欢,咱们可以夜夜划着船,坐在这湖心观星赏月啊!” 
  “今夜别有不同吗!”尘芳手指轻描着他的薄唇,娇笑道:“过了子时,你可就又老了一岁啦!” 
  胤禟一把攥住她的手,佯装不喜道:“怎么,你敢嫌弃我不成?” 
  看着他阴柔俊美的五官,在岁月的历练下,昔日的美少年已成为了成熟风雅的美男子,举手投足间爽朗清举,言笑欢谈时霍鼓春心。尘芳不禁叹道:“我的阿九,即便是老了,也是这世间最英俊的男子!倒是我,美人迟暮,比不得你时值盛年,光彩夺目。” 
  “胡说!”胤禟沉下脸,将她搂住怀中,语重心长道:“我的梅儿,才是真正的风华绝代,世间无双呢!近些年,我时常自问,若今生从未遇到过你,我的人生将会是如何?每每思及,竟能吓出一身冷汗来。” 
  见尘芳不解地抬眼望着自己,胤禟又笑道:“若今生从未遇到过你,我会是何等的逍遥快活,歌舞笙箫,夜夜红巢,混然一世,富贵一生。可是待到临了,回首往事,便会只觉是行尸走肉,虚度光阴。生无可恋,死无可寄,远比那贩夫走卒,更为可悲可怜。所以,我庆幸遇到了你,方能尝遍这世间的甘甜苦辣,以致此生精彩纷呈,死而无憾啦!” 
  尘芳眼中一热,脸贴向他的胸膛,听着那强劲有力的心跳,哽咽道:“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阿九,我会一辈子记住你对我的好,他朝即便分隔天涯海角,也绝不会忘记你。” 
  “又说丧气话了!”胤禟责怪道,捧起尘芳的脸,吻着她眼角的泪珠,喃喃道:“别再哭了,我的心都痛了!” 
  尘芳低应了声,只觉浑身酥麻,双臂不觉揽上胤禟的肩,缠绵悱恻起来。正当两人情不自禁时,忽见得湖中白影掠过,唬得他们急忙分开身子。待定眼细看,却是一只白鹭点水飞过,不觉相视一笑,各自整理起凌乱的衣物。 
  “我寻思了许久,方才决定将此物送予你,做为寿礼。”尘芳自怀中的荷包内掏出一物,道:“你可否答应我,一旦戴上了,再也不摘下来?” 
  胤禟见她手中的玉佛分外眼熟,稍回忆了下,随即不悦道:“这不是前些年,你生辰的时候,四哥送给你的贺礼吗?你何时也变得这般吝啬,这借花献佛的东西,我可不希罕!” 
  “这是四哥送的贺礼,却是不假。此物珍贵之处,这是在此。”尘芳笑道:“可今日这玉佛,却也非昔日之玉佛了。”说着,她将玉佛的头部轻转了两下,便将佛头拔了下来。 
  “原来内有玄机。”胤禟颔首,见佛身内白晃晃的,不禁奇道:“怪精巧的,里面装得是什么啊?” 
  尘芳将佛头装回原处,亲自替胤禟挂在颈项上,素手抚摸着那冰冷的玉佛,眼中闪过一道流光,这才抬头郑重其事道:“这玉佛里灌的是毒药,见血封喉的毒药!”   
  定数   
  康熙五十六年,秋。 
  这日尘芳午睡醒来,见房中只有一个小丫鬟侍候,却不见绵凝和剑柔两人,心里泛疑。待用过些点心后,她便独自在花园中散步,穿花度柳,不多时已香汗淋漓,娇喘着来到池塘边的花荫下纳凉。 
  刚到花架下,只听得绵凝、剑柔的窃窃私语声,正想乘机吓唬她们,待隔篱一听,不觉又煞住了脚步。 
  只听绵凝道:“你也是个明白人,如今这般的世道,咱们躲着那些人还来不及呢,你倒好,却越发的纠扯在一处了。” 
  剑柔道:“起初我也是不上心的,可是渐渐地就似着了魔一般,日里想着他,夜里梦着他。见不到他,整个人便懒洋洋地提不起劲,见到了他,又不觉恼恨,只恨他为何是那府中的人。” 
  “你呀,想当初提及他时,便咬牙切齿,可如今却又心心念念地记挂着他。真真是一对冤孽啊!”绵凝叹道:“格格若知道了此事,必定烦恼不已。你也知道,她对雍王爷一直有心结,你这一来,岂不是让她左右为难。” 
  剑柔想了下,决然道:“我也知此事不妥,几次想与他一刀两断,却终下不了决心。前日他与我议及了提亲之事,我决意不肯,他便恼了。看来还是早些了断地好,也避免旁生枝节。” 
  “剑儿!”绵凝见她神容哀怨,不忍地将她搂入怀中,安抚道:“长痛不如短痛,一切都会过去的。” 
  “姐姐——”剑柔终于止不住落下泪来,哽咽道:“如今我总算明白了,原来这世上真的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啊!” 
  绵凝无语,听到了背后的动静,赶紧回首一瞧,不觉纳纳道:“格格——” 
  尘芳自花架后走了出来,拧着眉,问道:“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剑柔嘴唇轻轻动了下,却还是忍住不作声。 
  在尘芳的直视下,绵凝只得叹了口气,幽幽道:“此人,格格您也见过。便是那日在汤山行宫所遇到的,雍王府的领班侍卫。” 
  “原来是他!”尘芳颔首,对剑柔笑道:“不愧是我调教出来的丫头,果然是有眼光。” 
  “格格——”剑柔擦着眼,不解地望着她。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尘芳抬手,用手绢擦着剑柔脸上的泪痕,柔声道:“原来剑儿早已长大了,我却一直不曾发觉。他若是真心要娶你,便让他亲自向我来提亲吧。” 
  “不——”剑柔摇头道:“我不嫁,我不要离开格格,我不嫁他!” 
  “傻丫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难道真要一辈子守着我,做个老姑婆不成?”尘芳笑道:“别管他是哪个府上的人,只要是两情相阅,天大的事我都替你担着!” 
  “格格!”一旁的绵凝神色忧虑地唤道:“可是雍王爷那里——” 
  尘芳摆手,对她道:“我尚且为情所困,挣扎多年,终也不能释然,更何况是涉世未深的剑儿呢?” 
  “格格!”剑柔呜咽道:“您是这世上最好的主子,您的恩惠,我此生都无以偿还,来世愿再为奴为婢,侍侯跟随您一辈子!” 
  “来世?”尘芳仰望着蓝天赤日,苦笑道:“我已是无来世之人,只想今生过得如意些,便余愿足矣了!” 
  端详着面前局促不安的青年男子,尘芳不觉笑道:“想来我也见过大人两次了,却一直还不知道大人的名讳,不知可否相告?” 
  “奴才姓楚,名宗,字汇海,山东人氏——” 
  还未待对方说完,尘芳手中的杯盏已滑落在地,四分五裂,顿时堂中之人皆惊讶地举目望向她。 
  “没什么,一时失手而已。”尘芳努力平复下激动的情绪,淡定地问道:“不知楚大人家中,还有何人?” 
  楚宗看了眼正蹲身收拾残瓷的剑柔,道:“家中上有父母双亲,下有一幼妹,尚未及妍。” 
  “原来是一脉单传的独子。”尘芳颔首,接过绵凝新沏上的茶,又道:“剑柔虽是我的侍婢,却自幼便跟随在我身边,名为主仆,实为姐妹。先前是我糊涂,她都这般年纪了,却还留在身边不放,如今既然月老牵线,你二人情投意合,我也乐得成人之美。” 
  听到这里,楚宗暗舒了口气,面色不禁缓和下来,与她身后的剑柔相视一笑。 
  尘芳看在眼里,抿了口茶,又道:“不过,我且有个条件,方能全然应允这门亲事。” 
  “福晋请讲,奴才自当从命。”楚宗躬身道。 
  “此事说难也不难,说易也不易,皆在楚大人的一念之间。”尘芳盯着他,缓缓道:“我要你离开雍王府,这贝子府中一应差事,由你任选。到那时,剑柔既不用离开我的身边,你们夫妻又可朝夕相对,岂不两全其美?” 
  楚宗闻言,冷下脸道:“忠臣不事二主,想我顶天立地一男儿,怎能为了儿女私情,易主而侍。此事实难从命,奴才就此告辞了。” 
  见他毫无犹豫地跪安离去,剑柔苍白着脸,上前呵斥道:“你——站住!” 
  楚宗身形一顿,转过身无语地望着她。 
  “好一个忠臣不事二主!那我又岂能离开主子,反随你入雍王府为家奴?”剑柔冷冷道,颤抖着自头上拔下支金簪,狠狠砸在地上道:“还给你,用你主子赏的银子买的东西,我不希罕!” 
  “你——”楚宗铁青着脸,沙哑道:“未想你竟是这般无情无义的人!” 
  “你我也只是各为其主罢了。”剑柔撇开脸,哽咽道:“自此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再也无瓜葛了!” 
  “好,很好!”楚宗看了眼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金簪,冷笑道:“我算看错你了!自此后,咱们便是从不相识的陌生人!” 
  “楚大人走好,那奴婢就不送了!”剑柔冷涩道,倔强地瞪着他负气离去,随即捂着脸也跑了出去。 
  尘芳拍案起身,见绵凝上前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