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h,虐,he)作者:南栖





  而我更想知道的是,他们甥舅两人在那间空寂的殿堂里漫长的一个时辰,屏退外人,究竟谈了些什么。
  需要周子贺用上相府最后能调用的兵士,重重包围弘文殿,阻挡外人一切窥探,消散于暮光中的一个时辰。
  可是我也明白,这个问题我不该问。
  无论我有着什么样的推断,无论内情如何。无论到底是出于什么样隐晦的居心,什么样复杂的考虑——这一条,不该为他人所揣测,不该为他人所议论。
  事情,就让它向着那位所希望的方向来解释罢。
  事实终有大白的一天。
  思绪悠悠远飘时,景元觉忽然抱住了我,埋首于我的颈项。轻轻的一阵厮磨过后,他稍许推开距离,“在我还能管得住自己的时候,去别殿睡吧。”
  我杵在他怀里,不由笑起。
  真相此物,也许就像是埋藏在沙砾中的宝石,虽然引人神往,却不会轻易消失。而在一场也许会耗尽心力、难以预料后果的漫长探索之前,我所关心的——所应该关心的,唯眼前人而已。
  只有此人,会用这种特有的、口是心非的温柔以待。尽管虚伪、狡诈、冷漠、狠辣,这些该死的,符合一个帝王所有阴暗的特色他全然不落的拥有着,仍然诱惑我从最开始到现在,为这一丁点、一丁点儿时隐时现的温柔……深陷重楼。
  于是,又为这明知故犯的错误付出了代价。
  “你比我还倔呢。”
  景元觉托开我要在他脖子上留印的唇齿,一俯身倒转了两人的位置。
  我以为以这样的速度,一定会压坏桌上的盘盘盏盏。但是他的袖摆先行拂过,地上哗啦啦一片清脆,背脊只是抵住稍嫌硬直的桌板。
  旋转中一片飞扬的光华,接续袭来的吻带着需索,带着急切,使我在他的唇触上之前不自觉的后仰,又被硬梆梆的木头磕回。好像前一刻还是如水般的温柔,下一刻,已经燃起了滔天烈焰。
  但是深入时,这个吻却远离了以往的甜蜜。而是带着苦涩,甚至带着血腥——
  咬破了我的唇,他兀自浑然不觉。
  肌肤相接的地方,每一处都充满了温暖的热度,但是胸腔中的某一点,仍有着清冷的伤怀。
  为了放弃那一点,阖目感受。
  景元觉的动作,会使人在恍惚中产生错觉。像是干渴的人需要水,像是醒来的人需要光,像是溺毙的人需要空气,像是中箭的野兽,需要痛苦的咆哮——
  这些都是我求而自得。
  所以,我认了。既然一开始不曾推却,现在就理应包容。初刻的僵硬与惊骇之后,就该当放松身体,由他匆匆撩开衣袍,由他探入内里,由他带着掠夺的意味,确认我的存在。
  我在。
  大覃暄仁四年五月三日,大朝群臣。
  众人及入,见礼部尚书周子贺伏跪于太和殿门外,时人皆绕避,无一妄言。卯时正,帝临朝。
  言有要事奏报者,廉王递表一份。表奏称:周肃夫罪犯结党,多载营私,实我覃朝文臣首恶。唯念其佐君多年,功错相减,女周妤如掌后宫为后,子周子贺领礼部之首,皆无过祸及社稷。内宗有恶,公族隐讳,国眷同室,休戚相关。今念其穷途求返、尚有一片悔改之心,拜请陛下网开一面。
  又有鸿胪寺卿陈荀风、散骑常侍郭怡称同。
  静默半刻,帝准奏。
  旨下,令削周肃夫一切官职俸禄,留覃安贤侯之名,遣返封地,永不叙用。其子周子贺盲从不辨,愚孝毁义,渎职礼判,败坏臣纲,令官降三级、停俸一年,待命家中,自省其罪。其女周纾如纵容父兄,寡事劝诫,不足以充女德之盛位,处中馈之重任,念其入宫侍奉日久,贬为淑妃,暂摄六宫之事。
  这是这一天早晨覃朝发生的大事,却不是我有幸亲眼目睹的过程。我从他人口中知道事情结果的时候,事情本身,已经尘埃落定。
  睁眼的时候天都擦黑了。
  昨天的一幕幕本就似一场不真实的戏剧,太过跌宕起伏,这会时光的倒错,更使人生出多少混乱之感。待在床上犹自发了好一会愣,才张口唤人。
  进来的刘玉却唯恐我有太晚知悉的苦恼,原原本本,一早将以上那段震惊朝野的早朝和诏令据实以告。
  他一边说着,我一边起身更衣。身上略有整理,不过骨头还是像被人拆过一遍散架似的到处冒着钝疼,直想叫人骂人。
  最后挨着收拾过、茶盏俱全的圆桌坐下来,刘玉的小眼睛盯着我溜溜的转动,“大人还是不要勉强出去……想知道什么,小人知无不言。”
  我没有问他。景元觉将他留在此处,定有免我担心的吩咐。自己倒了杯凉茶喝下两口,他果然又自己开了口。
  “诏令一下,当时朝下是一片噤声无言……圣上命我奉上一个木匣,置于高案之上,指着那物言道——此乃周肃夫认罪呈上之物证,刑部、大理寺会同宗人府即日起追溯往来旁支,整肃吏治,以正朝政纲纪。”
  “然后呢?”
  我看着像说书似唾沫飞溅的刘大总管,放下手中茶杯。
  “自然是人心惶惶了。”刘玉咧嘴笑了下,“苏大人岂有不知,那匣子里装的书信要了多少人的性命?凡是和尚书令有过牵扯的无不自危,那一刻,朝上人的脸色可是精彩。”
  我能想象到当时的情景,不过如能在场,定是更有乐趣。
  “大约过了一炷香,太和殿的地上都要能滚下一层汗珠,陛下又命人抬来了火盆,端正放在御案之下。”刘玉站到圆桌对面,挥舞拂尘,仿照当时的情景。
  我示意他讲下去。
  “陛下言道,”刘玉拱手向天,一脸肃穆之状,“周肃夫向朕请罪时,便是如此请朕将有心投机之人,连根拔起,一一查办。不过,朕意不同。圣人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诸爱卿一时之错,常人之惑也。朕既要为当世有为之君,必先有当下容人之量——就此作罢吧。”
  拂尘向前一抛,大总管慢慢收回来,望我笑道,“尔后,陛下当着众人面,起身将那一沓书信投入了火盆。满朝都是泣首谢恩。”
  “陛下如今何在?”
  我站起来往外迈了几步,无奈腰像折过一般不听使唤,又自己坐回来,扶着桌轻捶。
  “陛下去了城外,今夜不会回来。”刘玉绕过桌来接手,“午后陛下回来看过一次,当时大人还没醒,吩咐让您好生休养……苏大人,早上的事您一点都不惊讶?”
  我摇了摇头。看着刘玉点燃桌上的灯烛,一点豆火,渐渐扩大,烧起噼噼啪啪微弱的响。
  有什么好惊讶。是景元觉对周肃夫知错犯错的判罚,还是他轻易放过周肃夫的党羽?一桩是自求自愿,一桩是笼络人心。比之两者,还不如好奇周肃夫为什么要这么做,还不如担忧景元觉留下的同谋名单、往来账簿……还不如,操心他此时此刻,在做些什么。
  “为什么出城?”
  风雨如晦之际,我不解他不留在宫中安定四方人心,急着出城作甚。难道是城外还有什么异动,需要他亲自出马。
  “大人沉睡,原不知此事。”
  刘玉终于找着一桩我比他着急的事,罩上乳黄的绸灯罩,露出侧边的虎牙,斜刺里一双小眼眯眯瞧我,“神威军凯旋班师,陛下亲赴天隘关,明日迎军。”
  火光被绸罩聚了顶,一瞬拔起寸高。
  我闻声跳起来,顾不上折腰的痛楚抓住刘玉忿然,“如何少了我去!”
  禁城到西北天隘关,一百零五里余。
  昼行一时辰,夜行添半。
  马车沿路颠簸,把人的五脏六腑拧过去又拧回来。我伏在车横木边,整整吐过三遍,抬头遥遥处,望见一座烽火高台。
  天隘关,起在一座不足百丈的山口,实非险要峻岭,却因是长城上距离京城最近的一个关口得名。
  我也曾在这条境外官道上往来经过,却不曾入夜穿渡百里,见到绵延的山峦被峰脊的火光点燃,连成一条壮阔的金黄曲线。
  “……真美。”
  “哪美了。”这会回过头来,才发现车下刘玉脸色不比已吐成菜色的我好看几分,“大人,您是想害死小人吗?您不如直说一句,小人这就躺地上给马趟几脚得了,也省得我们还跑这些个冤枉路……”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尽职尽心的递给我水,供我漱口,正如方才经过西门的时候,掏出澄黄的令牌,命人开门。
  我心下觉得歉然,只是苏鹊此人经过了一日一夜的弦张紧绷,已再经不起分毫惊吓。无论旁人转述什么,如不让我亲眼看到那人身影安然如同往昔,泰自立于山巅,怕是始终难以合眼。
  “……我看起来糟吗?”
  所谓近人情怯,就是如此了。我理了理摇散的发带,自觉矫情,又忍不住问他,“如何?”
  刘玉将水壶收起递给马夫,一边上下打量,斟酌着吐词,“大人脸白了些。”
  待我无声翻过一个白眼,抬腿上车时,他复又笑嘻嘻跟着,探头进了车厢,“小人观之,倒省了涂脂。”
  忍着要拍打大内总管额顶的冲动,我攀着他的手臂登上上山的梯级。
  行了几步远,山顶有人匆匆来迎。
  玄衣软甲,多日不见的李瞬。
  “李将军。”
  要拱手致礼,这虎背熊腰的大汉却先于我单膝跪地,抱拳于胸,“当日护卫不周,配合不力,致大人重伤,险折我覃朝一柱,更祸及我主安危,李瞬无能之至,望大人降罪。”
  好一条铮铮汉子。当日之事,本来变数众多,平心而论,大半也怨我事先计划不详,如何怪得了他。何况,如果不是他当日及时追进林间飞鸟惊处,我此刻已躺在无人的密林里,化作一摊森森白骨了。
  “将军如此说话,苏鹊本想拜托将军的事,倒是说不出口了。”我对着李瞬窘迫的干笑两声,这是实话。
  “什么?”
  “山路陡峭,苏鹊瞧着腿抖,本想斗胆借将军虎背一附,只是……”
  我眼巴巴盯着他。
  “李瞬但凭吩咐。”
  上山道窄,宽不过三人并行,阶级却蜿蜒向上,不止数百。难得李瞬驮负了一个人的重量,仍旧如履平地一般,健步如飞。
  不及欣赏山腰的风景,只用盏茶的时间,越过沿途三步一立的青麟卫率和五步一间的玄衣禁卫,双脚就落了地。而待我站在半山腰的城垛前拜谢恩德时,这位将军脚夫的气息依旧如常。
  城垛上一个靠近我们的玄衣人见状鼓了两掌,赞道,“好身手。”
  迎面是此时节山间特有的回旋风,夹着阵阵青草味儿,顽皮窜上走道,钻入他的衣袖,鼓起两个袖管,扯开袖摆,拉出呜呜的呼声。
  像极张开了一双巨大黑翼的蝠鸟。虽是同样的墨色,那身衣料却在火把的光照下翻动间透出别样的鎏金异色,使他和身后那些尽职站岗的玄衣卫们,截然区别开来。
  景元觉搭上李瞬的肩膀,鼓励的轻拍一下。李瞬望地拱手一拜,无声退到城垛另一侧,消失了身影。
  “李瞬此人实诚,只是太过钻尖,不要放在心上。”
  我轻颔首。你想我顺手解去李瞬的心结,但愿,我已如你所愿。
  说完此话,这人瞅着我,无言无语。半晌,身后大总管终于气喘吁吁自个爬上来,他一挥袖道,“……差劲跟班。”
  刘玉目瞪口呆,少刻,抹了把额头的汗,转睛看我。
  我原地莞尔。看得出他主子喜怒,但这个时候,还是该为辛苦万般的玉公公说上句公道话,“此兵半因苏鹊而发,自认有责接其凯旋,因此才冒昧前来。”
  景元觉启唇,却欲言又止。少刻,他指了指垛口门楼,负手踱进去。
  我有若得了恩旨忙不迭的跟上,临进门前匆匆回头递话,“劳公公辛苦!苏鹊自行进去赔罪便是。”
  门楼极小,只有二层。一层供将领起居坐卧,二层只得简卧一张,其间以竖梯相连。我追着他的步子上了梯级,老旧的木头受了人的重压咯吱、吱呀的喘息不断,危险左右摇晃。
  爬到剩下几步,勉强露出一个头在阁楼,扶腰止步。这真是要命难看。可是亦非我所愿,“……许你鲁莽一夜,就不许我任性一回么?”
  背过的身影顿了一下,回过身来。
  脸上微露郝颜。
  我想他能够明白。待明天的旭日东升,光芒照耀大地之时,就是他人的时代过去,是他的时代终于到来。
  因此我一定要来。
  与那些欺骗世人的话无关,除却忧心,我是单纯的,要亲眼见证这一天。
  景元觉叹了口气,俯身伸来一只手,牢牢将我拉上去。
  阁楼低矮,勉强可以站立,南面却有一面明窗,俯观山河之壮。他牵我到此,指的却是浩瀚当空,“月明人尽望,高台方吞星。”
  这便是意会不可言传了。
  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