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h,虐,he)作者:南栖
我该跪下,也有人按着我跪下。
然而我死强着头望着面前的人,看他收回目光,看他负手转身,看他挥手下令,“来人,将太宗佩剑取来。”
两殿相近,不一时而至。
殿中一片失色。
中郎将蒙恒无视两侧骚动,单膝点地,双手将蒙尘之剑呈上。景元觉亲自动手,“哗”的一声,澄亮剑身霎时光耀大殿……有一片薄如蝉翼的淡黄锦帛飘摇坠下,又被他捞在手中。
锦帛夹在两指之间,缓缓展开。
背透几行文字墨影,虚实之势,一如长泰宫彼之玉屏。
殿中如遭冰封。
景元觉垂首看了半晌,又合上锦帛。
默默不发一词。
场中气氛沉滞难料。定襄王突然抢上一步,跪在我身侧道,“先帝猝崩,此必伪诏,诚不足信!”
续续又有数人高低接语,都是同此一词。
景元觉有若不闻。
他只手握着那方锦帛,在紧张的气氛中微颔下身来。乌黑的发披散在耳侧,墨如点漆的眸子直视着我,道,“——这又如何?”
这句话,竟是慨然承认了。
以这句话为一个圆心,一圈圈的荡出去,在覃朝最中心的城里、最中心的檐下,荡出了一片哗然的涟漪。
我心下哀恻,一刹能渗出血泪。
闻哥啊……
景覃之明王。
今还你承乾真名矣!
殿中纷乱,絮语频繁,有若东西市场。
面前肃立垂眸的帝王,却与我共成一个方圆——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在他的身后和我的背面就地为牢,将那些外间的风雨飘摇,都隔绝阻挡。
他抿着唇,一眼不眨,等着他的答案。
我堪堪避过眼去。
正当此时,大片不合体统的哗然声浪中有个声音浑厚平稳道,“有道是自古成王败寇,天下唯有能者居之,何况吾皇文武兼备、承命于天时人乎?”
及至回头,原是廉王徐徐出列,面向同僚。
“明王八载匿行,上无礼于宗庙,下无献于社稷。如今海内清平却来争功,姑不论其心究竟,已是不孝、不义、不仁……纵使皇兄复生,本王以为,亦知大统难托。”
他的地位和身份摆在那里,说的话在情在理,从来福相温和的脸上又难得正容肃穆,端的叫人敬重。
殿中语声渐渐平息下来。
廉王等到此处,顿了顿,忽然间凌厉目光扫向全场,话锋一转,“遑论此诏出现时机过于巧合,又是真伪难辨。”
这一番话玲珑老辣,比之他两个儿子,是多出不知几倍的功力。
朝人噤声敛气,及时回神,止住了一时脑热之举。
……其实时至今日,景元觉早已根基稳固。这一份所谓遗诏横空出世,且不论真假,都是浮云过眼,翻不起层几浪花。
朝中大半是识时务之俊杰,一刻迷途,旋知巨树擎天、撼动何易。
“苏鹊不敢如何。”
我仰起脸对着景元觉。
多希望也能一眼,望进你的心里去。
“陛下既知先帝有诏,还请网开一面,免去众拥明王人死罪。您面前之人,充其量不过受人挑唆,罪犯盲从,更兼明王殿下本有储位之实,当减当赦!”
景元觉没有回应。他眼睛眯了眯,却循着我话里一处,一字一顿道,“何谓受人挑唆?”
可叹你聪明一世……
我等的就是这句而已。
嘴角慢慢上扬,由低渐高的笑起来,直到笑不可抑。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此时尽能推开身后的桎梏,长身站了起来,“乃是明王可笑,随众可笑,刑判可笑——陛下可笑!”
景元觉的脸色一下变得难看。他眼眸微颤、嘴唇蠕动,似要脱口阻止我说下去,可惜已经太晚。
我含笑着看他,一口气不再停歇, “明王者,空有储命却早溺镜湖,根本无关后事,徒留万千骂名——而是一人身负大仇,机缘知其曲折,便假托明王之名招兵买马、聚众成庄,整整历时八年,欺上瞒下、煽动无数、谋图不轨,虽终违天命而事不成,却几能缳首陛下,饶是万死亦不枉也!”
众皆缄口,噤若寒蝉。
景元觉眼中一时精光暴涨,面如金纸,唇色发暗,却又生生的按捺下去,只甩袖断喝一声,“荒谬之极!”
……
良久静默。
景元凛、景元胜兄弟几番欲言又止,直至一旁杵立的顾文古寒声打破沉默,“你……说的是谁?”
我将目光从景元觉身上移开,掸了掸衣阕上的灰尘,向之一拱手。
“正是长夜庄二庄主,区区在下。”
殿中人犯拼命挣扎,场面混乱,一时几欲掀翻看守。
他们耳中听得分明,口中却不能言语,一腔怨愤无处发泄,便竭力要冲到前来。
朝臣议论又起,纷杂更上尘嚣。
乱中只听蒙恒三声大喝——狮子吼功一发肝胆俱震,瞬时威慑全场,待得数十威武卫振作精神,将手脚器械一并施加上去,方才将人齐齐按住。
那厢的朝人嘈杂一并静了下来。
景元觉胸脯起伏,一双目里几能射出雷电,道道劈灼在我脸上。我拱手之势尚且未收,却已从瞠目结舌的顾文古前转回,对着他高声道,“陛下何其英明,纵然一向厚礼待之,实对苏鹊身份早有容疑,不如就趁今日人证、物证俱在的机会,妥善剖个明白,好不作他日后悔之想!”
他凝目弹指,忽的阖眼,脸一仰,朝天冷冷渗笑起来。
“好!你且说!”
心像碎成了无数块,却茫茫似不知痛楚。
耳边的人声淡漠远去,竟又如入了咫尺圈隔的屏障之中,只余我他二人。
惶惶中,听得自己凄厉的声音,一字一血念出,“八年之前、长泰宫变,杀母亡父之仇,如何能共戴天!”
景元觉倒退一步,眼中沉静破尽,盛满难以置信。
我将怀中圆玉掏在手上,那物莹莹润泽,殿中火光照耀之下,脂白生亮,更如若栩栩一株生莲。“此物是家父庆德侯亲手所刻,与查抄后宫存太长落玉公主玺印同出于一石,若然有疑,取来一看便知——”
不探那人脸色,我又盈盈掬笑,“方才殿外已与太后相认,只是表哥还不曾识出在下。今日这殿中,也不知多少该唤一声叔伯的旧识……不若有请范大人一一引见了,好叫在下重新相礼?”
待他人反应之前,我蹲身一把撤掉了范师傅口中的布条。
那一把嘶哑喑暗的嗓音即时响彻殿中。
“不错!明王亡后,老夫心有不甘,欲与小侯爷成事,找得一个肖似明王的傀儡,将其部旧召集——”
此刻廉王抢上,“啪”的一掌扇在范师傅脸上,跺脚怒喝,“范楚云,你休要胡言乱语!”
可惜已经晚了。
廉王如此韬晦人物,许阻得了我颠倒乾坤,却阻不了双双本末倒置。
范师傅忍着口角滴血,伏歪在一边急速叙说,“此事机密,止老夫与小侯爷两人知晓,若非小侯爷今日……宁为玉碎,老夫……咳……宁死亦不会泄露半分!”
范师傅啊!
你养我数载,从不曾青眼。谁料头次配合,竟然这般契合?只可惜,没有来次,好再叫他人胆寒!
廉王脸色极差,却又不能当众一掌劈下,让范师傅从此闭口。范师傅挨过一下,索性一不做而二不休,“此事从头至尾,不过一场私仇——可笑那枉以为立功的叛徒……咳……和这殿上愚蠢的竖子小儿,根本不知……就里……还口口声声追讨什么明王!”
他桀桀大笑起来。
蓬头垢面,齿间渗血,咋如鬼魅修罗。
一场笑完,灰浊的眼珠转过来,凝在我的脸上,定了须臾。
“小侯爷——好自为之。”
话音未落,竟是一头抢在威武卫刀刃之上——脖颈之上,鲜血顿如涌泉,朝天喷薄不息!
血沫飞溅到我的脸上,染红了我的视线。
闻哥。
闻哥啊。
你无辜遭变,怀才难施,数年隐忍,怅恨难平……
只望能够从今消去,至此往后,任那天地广阔,四海尽可逍遥!
我抹开了眼前的血。
不及起身,却听身前人犯群中极是凄切的几声“唔!唔!唔——”,但见一个血污满身的人当中跃起,竟是天生神力一般绷开身上枷锁麻绳,扑倒沿途三个威武卫,及到近前,又一掌劈中那个因人犯自绝而愣住的卫士。
就是一眨眼间的事。
那卫士侧身倾倒,那人抱住地上毫无声息的躯体,将他搂在怀中,呜呜的哭泣。
我一霎间又惊又喜,抖着手三番二次,方拉开她口中的破布。
“芸、师父……”
我以为她,我以为她已经……
“老范!老范——老范啊——啊啊啊啊——”
她满面泪流,血迹和污渍混杂着泪水铺盖了整张老脸,填满了所有的沟沟壑壑——从没见过她这么丑的模样。
“芸师父,芸师父——”
我的话音半途卡在喉咙里,因为已经惊恐的看见她的嘴角淌出一缕艳丽夺目的红。“别急,等芸娘陪你……老范,你这个不守信的老头,要等芸娘陪你……等芸娘陪你啊……”
她絮絮叨叨,声音却渐渐低下去。鼻孔、耳洞、眼中,先后渗出不断的血色。
这是自绝经脉之相。
我骇得说不出话来,手僵在身边,伸也伸不出去。恍惚间却见那糊满了血和泪的眼,自痛彻中缓缓朝我转过来,那其中的目光,竟奇异的清澈透亮。
复杂,又纯粹。
“乖……”
她轻轻的比过一个口型,将头挨在范师傅的肩上,闭上了无神的眼。
我觉得世界都摇晃着倾覆起来——
所有都镀了一层虚影,不大真实,也不大相关。什么恩仇,什么爱恨……一刹之间,好像都遥遥远去,不再那么要紧。
胸腹间翻江倒海的痛,好像也都不清晰。
我听到有人嘶声的喊,感到温热的液体源源上涌,直至铺染了半身。
只是歪倒,往芸师父的身上,勉强靠去。
再也经不起……
我再也经不起失去了。
昭然灼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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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然灼然 额间一星半点的痛。
其中血与火的热烈,雪与林的苍凉,都如一阵烟云,随风淡漠远去。
到了最后,连深处紫藤漫天的沉醉与报春遍地的烂漫,都化作星屑和尘埃,渺然再无踪影……
我吐出一口长气。
听在耳里,却是一句微弱的呻吟。
红袍黑皂帽的人掀开我的眼睑,见到指下悠悠凝神转向他的眸子,匆忙收回手。他在床边跪下,金针插入皮卷,皮卷纳入药匣,倒退出去。
视线尚且模糊,也可看出此屋熟悉。身下软榻,身上丝被,清淡名贵的熏香充斥满室,惟其中一缕若隐若现的药味,破坏了室内的庄雅。
重华东阁。
又回此间。竟又能回到此间。
医官出去时,阖上了门。
室中一片寂静中,有人缓步至床边,手执一本卷扎,向下静静看我。
俊朗的面孔英逸依旧,眉目间,却沧桑几许。
许久,他移开眼光,徐徐展开手中那旧色的卷宗,望定了其内的某一页,哑声念起。“白氏与熙,落玉太公主并江陵庆德侯白燕鸿独子。美姿容,善言论。从容弘雅,丰神冶逸,博综艺术,幼有贤名。曾师从同文罗放,三岁能诗,五岁成赋,年七,骈与贡生同读,上下惊奇。十岁上,家祸累及,流。北邑莽苍山林场役一年,坠冰河,夭。”
……
少有人,能活着听到自己的传罢。
景元觉面色不好,眼窝下一圈浓重的墨色,下颌上隐约成片的胡荏,都使得他的脸色更青。
但这些,都比不上眼中的晦蒙。
见我钻研望他,景元觉避开目光。合起卷宗,撩起下摆坐在榻边,唇边脉脉勾起一丝笑意。“我早该知道的……不是吗?”
多久以来,见惯了此人把真正的情绪掩藏。不过,却未在对我言笑的时候,如此不含温度。
“‘我自灼然不佩玉’,‘净静婷亭尚皎光’”,景元觉念了如此两句,自怀中掏出了那块静默经年的圆玉,向下摊开在我的眼前。又伸手到我枕边,摸出枕下那把木制骨扇,展开满幅荷叶,一派翠色寂寞无边。“灼然自‘白’, “光”而“熙”之,何其昭昭,何其昭昭——”
他叙说后察的怨怒。
那也不只是怨,亦可以算作恨了。
轮到我惨然发笑。
扶着榻沿半坐起来,力道一大,胸腹巨震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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