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h,虐,he)作者:南栖
被子还裹肠似的卷在身上。褥子还麻花似的扭在身下。枕头早被蹬到了床底的不知哪处——难得我也不去费神解开那一团一团乱麻,把腿缩回来,小心翻滚回去半身,就在比较靠里安全的位置,拧起一张脸,坦荡的看他。
“传个晚膳的功夫,就恢复得生龙活虎……”
景元觉唬着脸说完前半句话,腮帮子犯抽,再没忍住——“吭哧”一声笑出来,“呵呵呵”,“哈哈哈”……
门口有一口白牙,招人讨厌的扎眼。即使是刚刚打燃的大排宫烛,也没有此人脸上渗着的笑容明晃,没有乌黑的眼眸蹭亮。
笑吧,你笑吧。
英雄气亦会一时短,昔日潇洒佳公子,也难免有个落魄难堪时。
“别这样瞪眼瞧我,苏鹊。你是不知道,摆这种水蛇的姿势瞪眼有多……”他指头乱颤,笑得要岔气,“没有威慑……”
稍后越过门框时,此君甚而哈哈笑着得意忘形,在门边侍卫众目睽睽之下,脚尖一翘——借着向侧扑倒的后劲,手在门框上一按,衣摆在半空中一转,大鹏展翅,两步带滑,落到了桌前床边。
耍……杂耍啊。
……
水蛇又如何。我还没见过这样本事的一国之君,把一身上好的腾挪功夫,用作房间蛙跳……
……还步子有误,碰到了凳腿。
“……你笑我?”
嘿嘿嘿了还没几声,那厢小心眼较起真来,狐狸眼睛一眯,危险的走上前来,伸手掐起我脸就扯,“不许笑。”
我把脑袋埋进被子里使劲颤抖。景元觉恼羞成怒,改拽我的耳朵,往外扯掰,语带威胁,“还敢笑。”
“没有……”
快漏出口水,弄湿我已惨不忍睹的被褥。
“好嘛,胆子大了。还敢欺君。”
“没有没有……”
“那你躲什么!”
“……”
闹了好一会儿。折腾得都有点喘不过气,到双腿忽的腾空,才大惊失色,到处找抓。
景元觉哼了一声,把我推他的左手一把拽掉,托起腋下,“外间,还是用便壶?总不是想我松手,失禁在床上吧。”
惊窘间已经在房间里转了一圈。
待他终于发现角落里要找的东西,走过去蹲低,让我的脚落到厚实的绒毯上,冲着那物发问,“自己行么?”
不然,还要怎样?
你还要亲自帮人解决吗?
“作什么脸这么红?”
他笑,“我以为你刚才,倒还胆大。”
脚下如同踩着棉花,两腿抖得厉害,像是不停筛糠。不过是有人托着架着才能够勉强站立。而这个时候才真觉得,人弱至斯,无从抗争,想讲起那些市井常人都该知道和遵守的礼法、身份、矜持之类……
都是废话。
然而只有一句无论如何,不能不说,“你转头。”
而景元觉的目光坦然向下,看着我放在裤腰带上的左手,目光像是能穿过去,“让我看看腰上的褥疮,怎么样了。”
“不许看!”
他的声音低淳悦耳,带了喉间的笑意,“好,不看。”
过了一刻。
“……那怎么还不把头扭过去!”
景元觉的目光是顿了一下,却又一点点挑上来,上脖,上脸,上眼,到终于盯住我往外飘的视线,忍不住低头再度闷笑,“呵,苏鹊,你怎的这样害羞,都是男人罢了……”
那是我天真,质朴。
而哪里像你,皮厚,油奸……
男女不拘。
此人精极,一门心思钻研别人想的什么,此刻将原本的凤眼,都笑成一条合不拢的缝,“好了。我就是有心,现下难道,还能对一个病人怎样……再说,往日里,我们也不是没有坦诚相对过……”
顿时我想到了戍羊坡谷地那个混乱的夜晚,后怕里头脑一片昏聩,傻乎乎的问他,“什……什么时候?”
“啧,乱想什么呢。”腰上揽着的地方挨了一掐,景元觉敛笑扬起眉,勾起那双眼,轻松愉悦的调侃附到耳边,“不就是给病人更衣的时候,给病人擦身的时候,给病人上药的时候……我也在。”
……原来都是单面坦诚,亏大了。
“还以为你很急。”他又说,像是为我犹豫这么许久感到疑惑,打着商量,“要是练习站立,那就一直站着好了?”
恨哪。
我是很急!
急到不住发抖,急到头上都冒了汗珠,正说着,忽的一滴就缓缓淌下来,一直流到下巴壳,奇痒渗人。
颊边突然落下温热。
然后有人在耳畔轻叹,“……咸的。”
我已经不想回想内急后来是怎么解决的。
乘人之危。
这四个字如何写,他就是如何做的。
不仅如此,他还屁话多多。
……我本不想说脏话。
可是我没忍住。
“要是早一直这么倚靠着我,不就好了。”
“怎么?掏出来,又不难看。”
“想漏上地毯,就自个站。”
“这,你到底是憋了多久……”
“要打人……也先把裤子提上。”
“……”
……
不一而足。
而且我也很受不了,他没有别的事做,非待在这里吃晚饭不可。
吃饭也就罢了,反正也不是我请。只是吃饭的时候,我喝粥,他不喝粥。我吃菜,他不吃菜。我啃小馒头,他也不啃小馒头。
他一直盯着我看,一直一直。
如果我对上他的目光,他立刻会坦然自若的移向一旁,可是等我不盯着他,不一会儿,又看回来。
在床上和床边的这点距离,太过明显。
知道这个比喻极不恰当。可给我的感觉,真就像是只苍蝇,盯上了臭掉的蛋。
因为……
有什么好看呢?又没比别人少只鼻子,多只眼。
如果是平时光鲜,我还有些自知。从小到大,就一幅皮相光滑水亮,招惹姑娘、夫人、阿婆们惦记。可是现在,就冲这衣冠不整,披头散发,面色死白,嘴唇开裂的模样,铜镜里的惨淡人形,就昨天,自己还把自己吓了一跳——
“就是想多看看你。”
景元觉突然开口,吓得我左手握的勺子一下子戳在瓷碗边上,溅出几颗粥米,两滴热乎的粘液,沾上了他的青袍。
他对飞来的污渍视若无见,只是叹息。
“下一次……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我放下勺子。望着他。
景元觉先笑,再淡了笑,伸手默默把我膝上的餐盘挪走,放到床边的小桌。“过了今夜,大概有一段时间,不会来见你。”
我知道。
斟酌了一刻,我想着自己的本分。
“襄州府,洛南府,还好吗?”
“没有想象的好。”他又含了笑,仿佛事不关己,“他们人多,我的人少。”
“定襄王……几时回来?”
“最快半月。齐鹏,至少月余。”
……好罢。
南边不是治水,而是治人。
尚书令的人。
北边也不是镇乱,而是镇臣。
摇摆观望的臣。
原先缺损天时失却地利的时候,他也要硬掌乾坤。如今天时地利各占了一半,只同区区人斗,又有什么担心。
“我会很忙,恐怕没时间歇息。”景元觉替自己惋惜般低头叹了一声,再抬起眼,静静望着,“因为本来势均力敌的慢活,有个呆子非差点死掉,换来一点有利的先机……所以,我不会白白错过。”
我垂下眼,听到他的轻笑。
“还有一个私心。虚伪惯了的人,都不想被别人看到自己挖空心思、机关算尽的模样,就算是再一时……如果可能,也不希望你看到阴谋、歹毒,看到卑鄙、龃龉,而只有过去那个谈笑风生,不急不慢的人……才是最好。”
左手在被子上捏成一个拳。只是指甲扣进掌心的一丝锐痛,怎么,也抵不住喉头汹涌泛上的涩意。
“如果明天开始,就是一场战斗……”
床头燃剩的一截宫烛,还留下最后,最温柔的那缕光,默默照在他身上。缓缓倾身时,他没有犹豫,也没有压迫。
“今天我想从你这里……借一点力量。”
……
黑暗,是遮住了我的眼。
温暖,却慢慢亮满我的心。
悠悠我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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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我心'一' 三月的最后一天,早晨便是春光明媚,外间有喜鹊在叫,似有好事发生。睡到隅中,几位太医来看,末了,轮番慈悲的宣布,大人胸口的箭伤已表里大愈,将养则可——终于,不需再受那种折磨人的换药了。
午膳的时候,甚至还加了好几道菜色,见了荤腥。问一直在服侍的小太监,告诉说这是上面那位的关怀,而且,听说还有客人要来。
原来不仅熬到了能吃肉的时节,放风的大门,也向我敞开。
激动的饭都没有吃好。
午后来了两位客,倒是没想到的搭配。
顾文古,张之庭。
顾大人老相,依然是一副眉头紧蹙,严肃认真的样子,还着着他那件加瘦的紫青官袍,看样子才从朝上下来。而我的朋友,则……
“之庭,你这是?”
托身体争气的福,今日我能整肃了容颜端坐在外间的软榻上见客。可是,却还不能利落到让我腿脚灵便的冲下座来,扯住他好生里外端详。
张之庭不说话,顾文古好心替人开解道,“张大人蒙皇上恩典,袭了柳升先生的奉议郎位,是皇上新封的太常博士。”
……好家伙,他父亲当年也不过是从从七品太乐做起,景元觉大方,一口便封了太常博士。
我也沉默在那里,尴尬了宾客。
“咳,陛下素来求贤若渴,那日在齐国公府上听了张大人出神入化的演奏,必是和我等一样,羡慕大人的高才,留心揽大人入幕。而大人既入京城,能得天子伯乐青眼,也是学艺人的造化……”
顾文古还在做着他其实并不擅长的马屁功夫,那厢不吭声的木头忽然开了口,“若不应了功名,难以进宫见你。”
他一撩后摆,自己在凳子上坐下了。
……好吧。
这种六七品的小官,岂会放在这个心高比天的人眼里。
两位来客,其实都是性情中人。尤其顾文古,比之高傲的张之庭还要克制不住,探问了几句我的伤势,表达了真切的关心之情,就直白的说起自己要说的话来。
“……苏大人奇谋妙计,胆大果敢。亲身赴险立下这么大一件功劳,不费一兵一卒,安定北边数郡,不折我大覃威名,让狄人自退千里,不动京畿防卫,揪出奸细歹人……”
“当时满朝文武无一人知你苦心,还道你惶惑圣听,为求苟安不惜折辱皇室。说来惭愧,文古当时虽知贤弟不是这种浅薄人等,但也没能想到你和皇上定下了这等天衣无缝的大谋划,更没能为你站出来说句话……”
“皇上突然消失三天就带着叛徒归来,跟着就是北边布置妥当胜利在握的喜讯,然后更传来狄王驾崩的消息,一切来得太快,仿佛容易得像是让我这些人看了一场戏……但是愚兄知道,其背后必然是贤弟殚精竭虑,花费的无数心血……”
“我们已经十数年没从狄人手里讨得便宜,虽为上国,天威尽失,这回才真是,出了一口恶气……”
总算从他的话里,我明白了景元觉是怎样和朝臣们交待的。他隐去了整件事里所有的意外和混乱,把那般庞杂惊险、后来又证实确实枝节丛生的谋划,说成一件智珠在握,轻而易举的小事。
而我就是其中最大的功臣。在整个过程里出谋出力,忍辱负重。为了守住假借和亲出兵的秘密,不惜被抓后遍体鳞伤,也牢记自己的使命,身为帝王不二的心腹,尽一切手段拖延奸细知情的时间,什么也不说,一直坚持到了最后。
哪怕被人鞭笞刑求,哪怕被人一箭洞穿。
我左手托起茶盅,借着氤氲的雾气,悄悄,向天翻了个白眼。
这只虚伪、阴险、大言不惭的狐狸……
既然后来的事实是齐鹏那小子真的出去逞了趟威风,狄国又好死不死横遭了丧君之痛,景元觉哪会傻到说明当初设计的真相——尽管我们只是想以和亲布下一条疑兵之计,把消息从可靠的奸细口里传回,让狄廷在犹疑之际自发退亲、退兵,就能从强敌手里赢得哪怕是半个月的时间,应对洛水的灾情和京内不稳的人心。
“与你这样一比,愚兄我限于方寸京师之中,思谋蔽碍,身无所长,所能为国家和百姓做的事,简直……”
老天,让我的脸再红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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