衢安旧事
苏璟璟波澜不惊的声音里面分明是带了些怨气的。仿佛三伏天里猛地被泼了冷水,他头脑倒是清晰了起来,只说:“怎么了,生气了?”
屋里传了一声:“嗯哼。”
童轩峻走上前去,推了推门,门竟未关紧,他轻轻一推便将门推开了。屋子里拉下了帘子,又未点灯,暗的很。
他眼尖,一眼便瞧见了站在窗前的她。因屋子暗,也只见了一个轮廓,他嘴角含着笑,接过顾稚年递上来的龙井糕便快步走了过去,对着她道:“怎么,还生着气呢?”他未如此温言软语的对过别人说过话,此时虽压低了声音,可仍旧显得有些怪异。
苏璟璟听着他的温言软语,心中更是难过,只道他真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别过头望着他,他眸子在黑暗里更是明亮,亮如辰星,她心中一酸,只道:“你又有什么事情好叫我生气的呢?”
童轩峻当她因这几日,他因忙碌而疏忽了她心中置了气便说:“唉,这几日父亲交待了我些事情,忙极了,倒是疏忽了你。”
她脸上浮起一丝冷笑,夹杂了些无奈,只是因为屋子暗,他并未看见,只听到她淡淡的说:“那也不打紧。”
他虽混迹于风月场所,但对女子的心思终究不甚了解,以为解释了,她便不生气了,心中快活便伸手去拥她。她也极是顺从的躺到了他怀里,他的怀极是温暖,她一时沉溺,竟恍惚了起来。
外头日光透过纱窗,微微的白色亮光,一点也不耀眼。
门外的顾稚年早已识趣的将门关上了。吟翠还想要偷看,但顾稚年冷着脸咳了声,吟翠撅着嘴,瞪了顾稚年一眼,也识趣的走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请罪啊请罪,传说中的“负荆请罪”啊……
第拾叁滴雨(贰)
走进屋里,童轩峻忽的想起手里头拿的龙井糕,便递给她说:“刚巧在街上瞧见了,便买了来。”他也不说是半路折了回来的,只说是随意见着了便带来了。
她虽心里欢喜,却觉得他未免有些随意,心中便有了那么些不痛快。接过那龙井糕,也没细瞧下,便随手放到一旁的紫檀木几上。
他见她如此,连眼皮也不跳一下,只笑道:“不喜欢么?”
她微微笑道:“倒是时令的东西,想来这时候延平的龙井都该采了。”以为她是想家了,便说:“不如成婚后我带你回趟延平?”
“到成婚后再说吧。”其实,她也知道,这不过是他即兴的一个提议,也不知那时候会成什么样子。何必此时应了,到时候又成了空,倒给心里添了堵。
原先从西洋坐着火车回来的时候,她也不曾想到自己会在这衢安城里定了终生。
人世的机遇总是无法揣测,沧海是否会化桑田,千帆是否能过尽,谁又会伴在谁的身边一生一世,谁又会对谁不离不弃,这一切的一切,谁又能早知道呢?
他听得出她语气里的不信,心中倒暗暗下了决定。不过是去一趟延平,虽然衢安离延平是远了些,倒也不妨事。难得她想去,一个小小的心愿,若也满足不了她,倒显得他无能了。
“你还有什么地方想去,一并说了,等成婚以后我陪你去。”
忽然听到他这样的提议,她心头一暖,仿佛明知是鸩酒亦要饮一般,不由的抬起头望着他。
他身材修长均匀,此刻穿了一身剪裁简洁的军装更是显得他英挺不凡,仿佛只有“芝兰玉树”这四个字方可形容,想那古诗里所言的崔宗之大约也不过如此吧。
“也没什么地方要去的,不过都是些凡俗的山水之地,真真想的怕也是那寻不得的桃源了吧。”她这话里尽是无奈。
他淡淡一笑说:“桃源是寻不得了,但你若想要,为你建一个又怎样呢?”他说的虽然平淡,但话里尽透着豪气,好似山中瀑布之水裹泻奔腾而下,带着绝不停止的气魄。
她心头更暖了,想着便是他哄她的话也好,至少他还肯花下心思来哄她。心头原记挂着曹雅丽的事情,可又觉着这事在他而言是算不得什么大事情的。
他若本着男人三妻四妾的教条来与她说,她倒不好反悖。
她并非旧式女子,又因是家中独女,自幼起,长辈们便如珠如宝的对待,置于掌心怕摔了,含在嘴中怕化了。她的性子虽不骄纵,却亦有些傲气。之于夫婿这一节,她倒也想得简单,不过一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罢了。
却不知,得这一人,却难于上青天。
到底还是觉得为难了。
此时外头阳光正盛,由着纱窗透了零星的半点进来,顷刻间,屋子里就亮了起来。
他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只觉得娇羞得可爱,竟伸出手去抚摸她滑腻的脸庞。她一下子没察觉,倒先是怔了怔,他也不介意,用着修长的中指轻轻的抚着。她不禁想起那一夜,他们四手连弹的时候。
彼时,他十指跳跃在黑白相间的钢琴之上,清凉的月光缓缓的滑过他含着浅笑的英俊脸庞。那样的纤长白皙如玉的手指,此刻离她那样的近。
她有些恍惚,却不知该出什么。他却将手指抵在她的唇上,喃喃的说:“别说话。”那手指从她的颧骨之上滑到她的唇角,而他的目光并不停在她的脸孔之上,“据说瞎子们是用这种法子记清楚一个人的,我想用这法子,将你记得更清楚些。”
其实,他从前是有过一阵看不清的日子的,日日处在黑暗里,除了靠耳朵听以外便只有手指摸索了。那个时候,仿佛只有用手指摸过的东西才能放心。
失明,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呢?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候慌乱极了,烟气迷蒙。母亲抱着他一直哽咽着说:“没事,没事。”
可是,他还是伤了眼睛,好长一段时间看不清楚。那些人离去的脚步总是那么快,母亲的叹息声亦是那样长,卧室格外的空旷。
一个人的时候,总是觉得害怕,却谁也留不祝于是,多年来他养成了抚摸的习惯,总是习惯性的把自己珍视的东西一而再再而三的用手指来记祝
她的脸孔如丝缎一般的滑,一不心就会沉溺下去。他小心翼翼的划过她的面颊,谨慎得仿佛是在抚摸一块绝世美玉一般。
她轻轻扯了扯嘴角说:“这些肉麻的话也不知还对那些小姐姑娘们说过呢1他轻轻的在她耳畔笑了起来说:“我发誓,这话我只对你一人说过,旁人,我可不费那心思。”其实,旁人又何需他费半点心思呢,个个巴巴的贴了上来还怕他不要。
“你说了,我也便信了。其实心思这东西,费不费的,谁又知道呢?”她这话显然是不信,他忽的冷笑一声,转瞬却又叹了口气,他心如明镜却也只说:“心思这东西,若是遇上同样有心思的人,怕是不消说也是知道的。”
她不知他指着些什么,只能默然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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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日间童轩峻来过了,夜里苏明政叫了苏璟璟去他的房间。
苏璟璟自然清楚苏明政要说些什么,两人静静的对着,中间隔了一张书桌,桌角摆了一只老旧的博山炉,那炉里淡淡的檀香缭绕如雾。
薄薄的雾气仿佛是一道无形的墙,隔住了他们。
“如今的局势倒是好了一些,你若不想……”苏明政缓缓的开口,对于这个唯一的女儿,他心中多有愧疚。
从前局势由不得他做主,如今,手里头有了一些权势,总算是有了一些转圜的余地,即使他知道自己此刻也改变不了什么。
但有些话,似乎不说的话,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得慌。明知无用,却也想着“尽人事听天命”也是好。
苏璟璟眸子黯淡,咬了下唇说:“旁的不说,这桩婚事到如今又怎么会是我想不想的问题呢。”她的话一针见血。苏明政反倒不能说什么了,他沉沉的叹了口气说:“你母亲生前便不愿你如此。”
“她会明白的。”苏璟璟淡淡的说。
苏明政一双苍老的眸子盯在苏璟璟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孔上,他其实心知肚明,只是,心中总是觉得歉疚,然而补偿却又不得法。
苏璟璟苦笑:“父亲,外祖父此时为何甘心放下江北的半壁江山,你我心知肚明。这桩婚事在此时不但可以保得我们在北地平安,更可保得天下一时的太平。”
“璟儿,你说的这些我又怎会不知呢。可是,这天下……”苏明政叹了口气,“你母亲生前一直说,‘这劳什子江山与我何干’。”
“母亲会这样说是因为那时候外祖父宠着她。”
母亲仗的也不过是外祖父对她的宠爱罢了。而那样的宠爱终究是会要人命的,母亲不该要,她要不起。
静默良久,雾气久久不散。
苏璟璟抬起头望着雾中的苏明政,苏明政的眸子里藏了些什么。
她知道刚刚那样说伤了父亲的心。他有他的难处,谁都有难处,只是他们这样的人家难处更甚些。
苏璟璟垂下头平静的说:“童轩峻并不若外头讲的那样,您不用担心了。”
苏明政知道他这个女儿个性独立,心意坚定。此刻亦不能说些什么,日间的事情他亦有耳闻,童轩峻是怎样的人他并不清楚,外界传言颇多,但大都不尽不实。从前他只道童家有个风流浪荡败家子,如今倒又不得不关注起他来。
“也罢。”苏明政叹了叹。
苏璟璟笑了起来,上前几步见苏明政的书桌上摆着几份文件。那文件竟是关于军队问题的,她到留了下心。见苏明政眉宇间满是愁意,苏璟璟却笑了:“父亲是为军队问题担心么?”
苏明政摇了摇头说:“姑娘家家的掺合这些事做什么。”话虽凌厉了些,却没有责备之意。
苏璟璟淡淡一笑,手指轻轻划过那文件:“父亲可曾想过,自古帝王得以稳固帝位的原因呢?”她的指尖停在文件上,苏明政抬起头看见苏璟璟眼中的慧黠,他沉着脸说:“此为国家大事。”
“父亲,兵权财力。这四个字又代表了什么?”苏璟璟淡淡一笑。
苏明政绝非愚笨之人,只是此时衢安城中的军队多属尧军,他若轻举妄动势必引起尧军叛乱,到时,不但他的位子保不住,怕是连命也保不全了。
苏璟璟亦知此时的情形,日间童轩峻对着她喃喃说了一句:“唉,若是父亲将陆海军统率办事处的统率之位怎么就给了大哥呢?”
他虽是不经意见说的,但字字清晰,像是特地说给她听的。苏璟璟便留了心记下了,此番见父亲苦恼军队的事情心下倒清晰了起来。
她原来是他的一步棋,既是如此,那她倒要做一枚好的棋子。或许,有一日,这一颗棋子的作用远比他想象的大。
“听闻安帅置了一个大元帅陆海军统率办事处,这位子可不一定要童大少坐吧。这个时候各位督军都在,人一多么免不了争些什么。”苏璟璟恰到好处的停住,然后微微一笑:“父亲早些休息,我也先回去了。”
苏明政心中诧异不已,怔忡的望着苏璟璟,苏璟璟却含着笑退出了他的房间。
第拾肆滴雨(壹)
苏明政独坐在总统的办公室里,连秘书杨之章进来了也没发觉,直到杨之章叫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总统在想什么呢?”杨之章跟着他也有三四年了,两人私下关系甚好,绝非一般上下属关系,因而杨之章与他说话也总是有些随意。
苏明政叹了口气说:“还不是那件事。”
杨之章眼角瞥过苏明政办公桌上摊着的《衢安日报》,报上的童三少英挺不凡而苏小姐娟秀明丽,不但如此,报纸上还清清楚楚的写了婚期,那婚期便是在一月后。
他心中自是明白的,这消息在城里已经传得热火朝天了,早晨来的时候便听到手底下几个人在议论。童三少那在外的名声也实在是……
苏小姐要嫁这样一号人物,想来苏总统心中早就烦郁不已了。
“总统若是反对不妨与安帅另结婚约。”杨之章试探性的说,毕竟童家并非童轩峻一个儿子。
苏明政沉沉的叹了一口气,他知道杨之章所想。
他摇了摇头道:“童崇光早已娶妻,我儿定是不愿委身做妾。童宗羲此人……”
杨之章接口问:“童三少此人又如何呢?外头疯言疯语是多了些,但大都不尽不实,总统不必过于忧虑。”
苏明政冷笑:“童宗羲其人,深心密虑,未必为闲适之人。”
“啊,怎见得?”杨之章不解的问。他做秘书已经好些年了,自问察言观色、识人辨人还是可以的,曾远远的瞧见过童三少一回,不过是个寻常的公子哥,听到苏明政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