衢安旧事





  顾稚年脸色越发的难看了,冷汗从额角渗了出来。苏璟璟若是在他面前出了事情,他估计也不过活着了。
  
  “明帅病危,可能……”顾稚年来不及思索,脱口而出。
  “怎么可能!”苏璟璟一惊,手指竟不小心动了动。“啪”的一声,顾稚年吓得人都呆住了。却没想到,苏璟璟冷冷一笑,将枪扔在一旁的红木雕花长几上。——原来枪中并没有装子弹。
  顾稚年不由得苦笑。
  苏璟璟道:“明帅离开延平的时候,身体无恙,怎么可能一下子病危呢!”
  顾稚年叹了一口气道:“南方的探子来报,明帅刚回延平时候遇上了械斗……”顾稚年的言下之意便是,盛世辉是在械斗中受了伤。然而,苏璟璟细细一想,外祖父久经沙场,小小的械斗怎么可能就伤到他了呢?
  “械斗,除了械斗呢?”
  顾稚年无可奈何,只好说:“当时传言,是烈少指使,意图夺权。”
  “不可能!”苏璟璟想也没想,冷冷地说。
  顾稚年道:“其它属下就不清楚了,南方的动乱至今未终,因而……”
  “因而……”苏璟璟冷冷一笑,眸光扫过顾稚年,顾稚年只觉得阴风阵阵,好似被童轩峻盯着一样。
  “我不信有什么因而,我只知道,你还保留了什么没有说。”
  顾稚年瞧了眼被苏璟璟扔在一旁的小手枪,枪上流光暗转。一把没装子弹的手枪便可欺得他如此,他实在想不出苏璟璟还有没有旁的法子对付他。
  “也罢,你既然不说,我自然也有法子知道,当然了,或许我可以告诉三少,你把什么都告诉了我,又或者,你说了,我只把这所有的事情埋在心底。”苏璟璟的语气平淡,如同平常对话一般,倒让顾稚年捏了一把冷汗。
  顾稚年只好道:“属下只知,属下只知,大少,大少前日南下,意图……”
  “好!”苏璟璟打断了他的话,微微一笑,朝吟翠看了一眼。吟翠点了点头,走到顾稚年身边道:“顾副官请这边。”
  顾稚年走后,苏璟璟瞧了一眼长几上的小手枪,从怀中取出一只贝壳状的鎏银盒子。她打开盒子,盒子里头整整齐齐的放了六枚子弹。她的目光落在子弹上,手指在子弹上从左到右,缓缓划过。
  她的心抽紧了。童轩嶙此时南下,必是要攻下延平。她早该想到了,童轩峻那样着急的拦下她……
  
  吟翠回到房间,见苏璟璟使劲的摇着头,不明所以,只道:“小姐,怎么回事?”
  苏璟璟却不再回答她。吟翠耸耸肩,快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嘴巴里一直念叨着:“小姐这是做什么呀,屋子里也太暗了点。”
  日光一样子透进了房间,炽热的亮光一样子令苏璟璟觉可怕。她忽然幽幽道:“他果然瞒了我!”
  “什么?”吟翠不疑惑不解的问。
  苏璟璟淡淡一笑,对吟翠道:“去问问梁妈,三少今天的药好了没?”
  吟翠应了声,匆匆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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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是你来?”童轩峻见送药来的是苏璟璟,眼底掠起一丝惊讶。苏璟璟将药碗放在一旁,坐到床边道:“怎么不能是我呢,你这样说,旁人听了去,倒说我这个做妻子的不合格了。”
  “呵。”童轩峻笑笑,瞟了一眼药碗,“唉,又得喝这个,这东西实在没什么好处,杰克明明是西医,怎么弄了中药来!”
  苏璟璟道:“西洋见效是快,可治标不治本,中药却重要调养,杰克医生自己也说,他是很敬佩中医文化的。”
  “就是因为这样,拿我做实验品?”说着,童轩峻皱起了眉头。苏璟璟伸手抚了抚他的眉头道:“那你喝不喝呢?”
  童轩峻忽然伸出手紧握住她的手,眸光却落在药碗之上,碗中微澜轻漾。
  “既然你怕旁人说你不合格,那么……”
  苏璟璟知他的心思,抽了抽在他手中的手,可抽不掉,有些薄怒,只道:“你又不是孩子。”
  童轩峻嘴角一弯,手一用力就将苏璟璟拉到怀里去。
  他微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垂之上,唇若即若离的触碰她的耳郭。他这样暧昧的动作叫她脸上飞过一抹红晕,她在他胸口微微挣扎了下,他却紧了紧手臂,笑道:“你说怎样的妻子才算是合格的呢?”
  “宗羲……”她喃喃的唤他的名字。他嘴角微弯,唇就这样从耳郭一直滑到颈间,辗转流连,久久不肯离去。
  她呢喃了声:“药!”
  “管他劳什子药……” 
  ……
  
  她枕着他的手臂,眸光一直落在他俊美的脸孔上。他垂下眸来,望着她,目光炯炯,仿佛可以看透她一样。她脸一红,不由嗔道:“看什么?”
  他用指绕了一缕她的发丝,轻轻的把玩。
  “宗羲。”
  “嗯?”半晌没听到她再说话,他便又问了声,“怎么了?”
  她往他的胸膛上靠了靠,他熟悉的气息盈满鼻尖,离他这样近,她仿佛有些恍忽了,目光有些迷离。
  窗外零星的暮色透了进来,微黄色落了一地,仿佛是秋日里的桂子一般。
  她低哑着声说:“你们尧军会向南方开战么?”
  他手上的动作一滞,神色也为之一变,眸光落在她的脸上,她却将脸紧紧的贴在了他的胸膛上。他胸口气息起伏,宛若潮汐。
  她闭了眼睛,全身心去感受他的体温。
  “会么?”她往他身上贴了贴。
  童轩峻忽然扬起唇角,伸出手抱紧她,接着用较为郑重的语气说:“璟璟,我不会。至少目前不会。”
  “目前?”她猛地睁开眼,望着他。他嘴角含笑,眼底流过一丝淡淡的不确定。她从他的眼底看到了他的无奈。
  她忽然嫣然一笑道:“你向来无心军事。”
  童轩峻叹了口气,手臂紧了紧。知道苏璟璟是在拿话激他,他向来冷静自恃,她的话对他而言,亦是无用的。
  可他却道:“不会。”这是他第一次给的肯定,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对她而言,却珍贵得如珠如宝。
  她抬起头,望着他。他浅浅的笑着,那样的温柔,温柔得如同三月拂面的春风。她看到他眸子里对她的应承,心不由得定了定。
  
  她醒过来的时候,微淡的暮色由着窗子斜透而来。她迷迷糊糊的在身旁摸索,却扑了个空,一惊,人立即清醒了过来。
  身侧,空空如也。
  “宗羲?”她唤了一声,房间里也空空的,只听得到她的回声。
  “宗羲?”她又喊了一声,仍旧没有人应。她心中怕了起来,匆匆忙忙的下了床,连鞋也来不及找,跌跌撞撞的走门边。门口极静,静得只听得到呼呼的风声。
  “宗羲?”她看了门,却看到门口立着两个卫兵。上次遇刺以后,童轩峻在凤栖别馆中布了些卫兵,此刻门口立着两个卫兵倒也不是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卫兵见了她,恭敬的行了军礼:“少奶奶。”
  “他呢?”苏璟璟沉下脸来,极厉的眸光扫过两人。
  “三少去军部了。”其中一人应声道。
  “军部?”苏璟璟一愣,他去军部。她虽知童轩峻在尧军军中任职,任没见他去过军部,平常也没见他对军事上的事情上过心,这回子怎么去了呢?
  她转念一想,童轩峻此刻的腿伤并未痊愈,竟这样着急的赶去军部,这未免有些……
  莫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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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一夜,她都没有休息好。一整夜惊醒了无数回,身侧空落落的,令她觉得,好像心也空落落的。
  他是应了她的,绝不开战,可是她总是觉得怕。他从前就那样子的算计她,这一回,他会算计些什么呢?
  翌日清晨,她看到那张报纸的时候,什么话也没说。早就知道是这样,事到临头,也只觉得是这样而已。
  倒是吟翠,见苏璟璟默然不语,心里怕极:“小姐,您别这样,您这样,我……”她的声音发着颤。
  苏璟璟转过脸来,望着她,眼底微湿。
  
  那张微黄的报纸正中的版面上写着:
  “讣告
  延省督军盛世辉因病医治无效不幸于民国十三年十月十八日八时十八分在逝世延平城,终年七十二岁。今定于民国十三年十月二十日八时于延平永宁湖畔入葬,并遵盛世辉先生遗愿,一切从简。特此讣告。
  延省政府
  民国十三年十月二十日”
  
  “小姐,您别这样,一声不吭的,您要想哭就哭吧,不要这样憋在心里头。”看着苏璟璟这样不声不响的,吟翠心里头便觉得难过。
  苏璟璟却只是苦涩的笑了笑,吩咐她:“把报纸收好,别让看见了。”
  她心里叹了叹。他想着法子瞒她,她明明知道,却又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就是夫妻么,他们,原本就是这样一对彼此设着防的夫妻。
  吟翠见她的神情不太自然,只好说:“小姐,不然,您和姑爷说说。”
  “他不会同意的。”苏璟璟凝神想了想,这回子出城果然不易。
  隔了一会儿,苏璟璟方道:“吟翠,准备车子。”
  “去哪?”
  苏璟璟蹙着眉,目光凝重:“童家。”
  
  注:讣告参照百度百科“讣告”中的范例,略作修改。
  
                  第肆片雪(壹)
  “你这白子落在目外还会有胜算么!”童梓森那雄浑有力的声音,即使隔得老远,苏璟璟仍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苏璟璟远远的瞧着小亭子里的童梓森,童梓森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葛布长袍,头发花白,但精神却极好。他对面坐着的是个极瘦的男人,一身灰蓝色的长袍看上去极大,他整个人皆陷在了长袍里头。
  她只觉得那瘦子实在眼熟的紧,可真要细细的认出来,却又犯了难。
  “三少奶奶这边请。”听差唤了她一声,替她引着路,她回了神,顺从的跟着。
  童家这大宅子,她来过没几次,路都不识得,非要人引着才行。
  
  这亭子叫“更短亭”,这名来自李太白的《菩萨蛮》这阙词中的“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也不知是谁这般有兴致,引经据典的取了这怪名字。
  苏璟璟一步步的走近,见这亭子仿的是南方的样式,“花间隐榭,水际安亭”,亭子四周虽非清流脉脉,却围了一排开得正旺的十祥锦。那十祥锦,花色缤纷,极是艳丽,衬得这“更短亭”更是野趣盎然。
  
  童梓森见是苏璟璟,淡淡的道:“来了?”听这话,仿佛是早知道苏璟璟要来似的。他甚至没抬头看苏璟璟一眼,只顾着同对手下棋。
  童梓森的棋力算不上上乘,底下的人总是让着他,倒使得他一度以为自己的棋术极强。
  苏璟璟恭敬的应声道:“是。”眼光倒落在棋盘上。
  童梓森执的是黑子,整个棋盘里,隐约涌动着杀气,白子不动声色的围攻黑子,却又恰到好处的让黑子有片刻喘息的机会。
  童梓森的黑子挡住了白子的进攻,略略停歇后童梓森道:“本是该让你去吊唁的,可是,你当知道,南方实在乱得紧……”
  听童梓森这话的口气,苏璟璟倒算是明白了尧军在津南驻兵的借口了——助南方镇压叛军。
  苏璟璟低低的垂着头,不卑不亢的说:“父亲说的是。只是,明帅终究是璟璟的外祖父,于情于理,璟璟是不得不去的。”
  她这话,实在在理。她来时便想好了说辞,若是童梓森不允,她也想好了旁的法子。未想童梓森却道:“确是如此。这会儿去,实在危险的紧,你若真要去,由宗羲陪着吧,再从军队里拨一小队兵护着。”
  苏璟璟倒也不惊讶,原也料到童梓森会应的,想自己原先处事太过急躁了些,急躁这坏毛病总是害人不浅。若是早早的来求过童梓森,童轩嶙也便没了拦他们的理由。
  她自然不知道童轩峻与童轩嶙之间的军火纠纷,以为是自己害了童轩峻,倒一直为了那件事情对他抱歉不已。
  当下,苏璟璟点点头道:“多谢父亲。”
  童梓森叹了口气说:“宗羲怕是回绝了你吧。他对你也是上了心的,刚便来说了。”
  苏璟璟错愕,只道:“他来过了?”
  “没遇上么?”童梓森仍是淡淡语气,“大约是他走得太急了些吧。”他心里也默默的叹了起来,这个儿子,他从前看,只觉得宗羲是个二世祖罢了,可看得深了以后,却恍然发觉,他这个儿子比崇光更有些才能,只是隐得太深了。
  深心密虑的童轩峻与坚毅果敢的童轩嶙,他在心里轻轻的叹了口气,终究是选不下去手,犹如此刻手中的棋子将往何处。
  
  “安帅这招棋,是在让楮栋么?”
  童梓森这才发觉,自己居然下错了一招棋,不过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