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





  “那就好,我先走了。”
  第二天一早,福安拿了许多点心上门来了,当然,他只是来看看新生的女儿。我克制住痛骂他一顿的心情,还是由翡翠决定了怎么处理。结果是人和东西都不想见,他只得无奈回去。人世间的爱恨若都能像表面这样,干脆利落,那也好了,只是人心里,难免不是千疮百孔的。
  正叹息着,却见街口出现了扶着老娘的秦叶生,他左手竟然举了江湖郎中的幡旗,这就是他谋生的路数吗?
  “刘全儿,你看,那是不是秦叶生?”我连忙招呼刘全来认。
  “是啊,姑娘您不知道,听说他和老娘住在城外破庙里,白日里在街上给人写信看诊,勉强度日。”
  “奇怪,他一个读书人,怎么落得这种田地,我看他年纪还轻啊。”
  “听说是从江南来参加会试的,家乡已经卖光了田产。投奔在亲戚家,谁想因病未中,又遭亲戚不待见,只得搬出来自己谋生。”
  我好奇道:“那他是秀才了?不能想别的法子么?”
  刘全好笑地看我:“原来姑娘也不懂啊,秦先生可是举人出身了,听说有钱的举人老爷就有候补当官的能耐。没耐何名额少,穷人是指不上的,他是想留在京城等恩科的机会。”
  “哎,小二,怎么不来招呼啊!”
  “你快去忙吧。”
  这个时候,我心里却又下了另一个主意,这秦叶生,其实是个人才。在京城,要等恩科,也是守株待兔,要做事,没人担保。但是,若是能说服他来店里做事,不正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同时也能报答了他的仗义相助了?但是,在这种年代,从商的都算是下等;一个读书人会愿意来做这些事么?虽然没有把握,我还是决定试试。小红还小,没能力照顾好孩子和月子里的大人,这个时候,照顾翡翠的任务对我来说责无旁待,选个新的掌柜也确实迫在眉睫。
  这天下午,我便动身去市口找秦叶生了,听说他一般都在这里摆摊。其实京城看诊的大夫不少,多是有经验的,我想他的生意不会怎样。至于写信的人,倒也说不准,试想通信条件并不好,再加上不怎么识字的人如何会经常写信呢?
  果然,看到他们母子的时候,面前冷冷清清,连小猫都没有两三只。
  秦叶生远远地见了我,起身作楫。我反倒不知如何回他,心里暗笑,果然是读书人,一板一眼,再落魄也绝不会含糊。
  “大娘,坐在风口不冷么?”
  “没事儿,一把老骨头了,只是拖累了叶生。”
  秦叶生却尴尬地对我说:“她总是这么说,我才不觉得拖累。”
  “是这样的,昨天谢谢你了,我和翡翠都不知道怎么谢你们才好,所以今天想请你们吃个晚饭,另外小明月你们还没怎么见过吧?”
  大娘拉住我的手说:“叶生这三脚猫工夫,真没什么了不起,有什么好谢的。昨儿那女娃叫明月?我就瞧见了一团粉嫩的,倒还真想见见。”
  我又看向那少年,他有些为难。
  大娘又开口了:“叶生啊,反正也没什么生意,莫姑娘亲自来请,咱们也不能太狷介了。”
  听了这话,我舒了口气,他秦叶生再怎么清高,也不会违背了娘的意思吧。
  这天的晚饭,比往日都热闹了些,刘全什么的也都留下来一起吃了。翡翠在月子里,另外给她预备了些。饭后,趁着他们都在看小明月,我便借故与秦叶生交谈起来,提出了自己的意思。如我所料,他立刻便回绝了。
  我明白,这里面多少带着读书人的骄傲在的。
  “秦公子,我估摸你恐怕最多十六,七岁吧?如果没有恩科,还要再等四年才有春闱,你自己住在破庙不要紧,大娘呢?她身体不好,总不能一直这样。再说,怎么样都是做生意,在路上摆摊,做文字游戏也是赚些钱度日,在店里掌柜也是赚钱度日。你也不是给我白干,我给的月钱也不是很多,要是帐目不清,那也是不行的。”
  “可是,如果有恩科……”
  我笑了,说道:“秦公子是读书的料,如果有恩科,我也鼓励你去参加。但是在此之前,我这里的职位恐怕你是需要的。”
  他动摇了,身影有些晃动,疑虑地看向翡翠的屋子。我知道他在看什么,这少年就是少年,不管多少人愿意称呼他作举人老爷。
  “我要与我娘商量一下。”
  “没问题,如果你答应了,中进就有两间空房,收拾了就可以住进来了。”
  在小明月的哭声中,大娘欣喜地代秦叶生同意了这件事情,我的一桩心事也了结了。

  第五十五章 闻变

  秦叶生的帐目做的很清楚条理,从福安以后,我小心起来,有空都会经常看他的帐本。另一个我没想到的是,大娘和翡翠竟然要好起来,小明月已经三次在大娘床上大画地图了,她也不介意,带孩子更别提多有经验了。大娘总是说,我们叶生啊,就是缺点儿运气。
  小三又另外找了一家供应牛奶的农户,不但店里的问题解决了,明月每天早上还能喝到新鲜的牛奶。而我,终于收到了傅新的第一封平安信。
  信中蕴涵了浓浓的军旅气息,甚至有每日的操练,刷马,路上的见闻异事。满满一信纸,写的似乎都是他人的事,字里行间,透露的却是浓浓的体贴。写信的时候还在路上,而我估计此时他们还未必到达滇南。三页的信纸,早已被我反复翻看过,字斟句酌,再看一遍好像能看出些别的来。
  “小言,今天来到一片水草丰美的草甸,让我想起许多的往事。可还记得回京路上纵马奔驰的日子?你不哭不闹,恬淡生活,却那样的吸引着我。如今虽然风景相似,我身边却没有了你……
  “小言,有一种花很美,我们不知道它叫什么,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在山间兀自绽放,
  “小言,只能写到这里了,营里有几个人染了病,我必须去看一下……”
  就这样,日子到了农历的十月中,天气明显凉了下来。我和翡翠决定去凌云楼摆一桌酒席,一来是当作明月的满月酒,二来也是慰劳店里众人的辛苦。席间还请了翡翠兄嫂二人,看到许久未见的小松,克善和他自然又是一番打闹。
  酒过三巡,刘全和小三都有些醉意,却仍在拼酒。翡翠想带孩子先回去,秦大娘也累了,我就陪她们一起出了包厢,找了车送她们先走了。
  夜凉如水,清风拂面倒有些萧瑟的感觉,我连忙返身进去。却见里面正摆出来层层排场,凌云楼确实很受大人物关注,这不,被簇拥着走出来的正是便装华服的怡亲王。我突然想到那个描述中英姿焕发的十三阿哥,或说豪爽不羁,或说有勇有谋,如今也四十开外,一派儒雅,朝服便装皆宜。
  正想着,他身边的侍卫开始驱赶人流了,我连忙往边上让,耐何看热闹的人太多,反而又被往前推了几寸,一下撞到一人身上,还没站稳便被扶了一把。心里暗叫不妙,却还是低头赔了小心,转身想走,那人却还没松手。
  我抬头看,是刚才看到站在怡亲王身边的年轻人,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看穿着身份不低。见我边拽袖子边看他,连忙松手道:“姑娘请小心。”
  我点头后拨开人群就走,没承想又被拉住,这下我可怒了,管他是谁,回头就想骂人了。谁知道却对上四阿哥弘历的脸,他脸上的表情有些说不清楚,另外还带了些疑问。
  “弘历,这位姑娘只是不小心,你……”刚才那少年却开口了。
  弘历向他摆摆手,对我说:“你先别走,等会我有事跟你说。”随后转身同那少年一齐往怡亲王的马车走去,那少年却又疑惑地回头看我。
  刚才我怎么没注意到他呢?我一边看着脚尖一边站着等他,看来他和怡亲王的私交也不浅,男人们聚在一起到底讲些什么?政治?战事?还是寻欢作乐?突然想到今天的满月酒原应该请他的,好歹他也是明月的干爹,只是他的身份……唉,没想到却是不期而遇了。
  “想什么呢?”一双黑色皮靴踱到面前,“快进去,外面冷。”边说边拉我进去,找了一处安静台面坐下。
  “是要说什么事儿?”
  “嗯,”他喝了口茶,看着我说,“西南告急,刁如珍的余党反扑了,今天朝廷接到的密报。”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刁如珍?这个名字好像很熟悉,他到底要说什么?西南?西南!
  “他们突然袭击了我们,副骁骑参领富察新,”他看看我,我当时大概仍旧一脸茫然,“突围时重伤,该部损失惨重。”
  我好像觉得自己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了,之前的一切都是虚无的,重伤……重到什么程度?这就是全部的?
  我看着他,狠狠地看着他,“还有呢?他现在怎么样?我之前还收到了他的信,我还……”
  他的表情告诉我,没有然后,我的心,慢慢凉了下来,站起来就想离开。
  他连忙拉我:“要去哪里?”
  “回家,哦,不,我要去找他。”
  “别这样,你知道他在哪里吗?我们在想办法联络……”
  我回头看他:“爱新觉罗 弘历,你现在还有机会告诉我,刚才那些是骗我的,现在离四月还很远。”
  他不吭声,我最后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他重伤,损失惨重,并且,还失去了联系。
  “莫姑娘?”
  是秦叶生的声音,大概见我没回去,他找了出来。
  我看他,想挤出一个笑容,但恐怕比哭还难看。
  “我结了帐,他们先回去了,我们,要不要也走了?”
  “嗯,好的,我……觉得很累。”这个时候的我好像已经失去了再思考的勇气。
  这个时候四阿哥复又走到我面前,轻声说:“这就是我今天在这里的原因,王爷明日会去请旨,有了消息我会告诉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他会做什么?”
  “明天有了结果我就告诉你。”
  “那明天我去紫禁城门口等你好不好?”
  “不,”他看着我,眼里有些焦虑,“中午我会在上书房见王爷,那时才知道,我来找你,你哪儿也不能去。”
  事到如今,我除了听话做不了任何事,只得答应他。与秦叶生回去的路上,他没有问我什么,读书人的那套从他身上体现得很深刻,拿捏分寸,两耳不闻天下事。
  第二天我早早起来,开始整理行装,不管今天四阿哥给我什么样的消息,云南我是去定了。下这个决定不需要多少时间,店里已经重新恢复起来,秦叶生我信得过,翡翠的身子已经好起来,克善交给她我也放心,再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可是,已过了午时,还没等到一丝消息。我再也坐不住了,立刻决定去紫禁城门口等他,我知道他会从哪个门出来,这这儿去那里只有一条路。
  眼看不远就到了,迎面过来一列轿班,我避让在边上。谁知那轿子刚过去,却复又停了下来。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被一个婆妇叫住。
  只见她转身从里面搀出一个妇人,正是许久前见过的富察夫人。仍旧是冷冷的目光,只是美艳的脸庞似乎失去了光泽。是为了傅新的事才进宫的吗?知道了什么消息了吗?她款步走过来,我的心情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莫姑娘这么匆忙是去哪里呢?”
  “我是……夫人,可有傅新的消息?”
  “哼,”她眉一扫,看我,“你也知道了?我以为他去那么远能分开你们,却没想到出了这种事情,我劝你不要再打听他的事情,吃的教训还不够么?”
  我看着她,突然安下心来,脸上也有了笑意,道:“莫言知道了,多谢夫人指点。”
  她见我态度改变,却有些不安明所以,自讨没趣,只好返身回去了。
  她那种不疾不许的态度让我明白,一定不是最坏的消息,那便好,被数落两句又如何?
  远处跑来四阿哥,叫我往回走,他不说话,肯定是为我没在店里等而生气了。
  “富察夫人没难为你吧?”
  “没什么,她要是不难为我,也许反而不好了。”
  “最新的消息是,增援的人已经找到他们了,鄂尔泰大人也派人去接应了,但是,他的状况可能不容乐观。”
  不容乐观,我在心里琢磨这两个字。四阿哥是个谨慎的人,这话出在他口里,合理,恐怕他们的军报却未必是这么说的。
  “谢谢你,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也许你不知道,”他回身招呼身后的小顺子,他正抱着一个包袱在远处跟着,连忙赶上来,把东西递给我。
  “你明天一早穿上这些,去西口兵营找我。”
  什么?他不知道我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事情吗?
  “我不去,我明天要……”
  “我知道,去找他是吗?你认识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