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妖娆
岑心言转过头看着金翰,笑着说:“金翰,你欠我的,今日就一并算清吧。”
金翰终于明白了,原来这个女子就是心言的女儿,九年前,心言刚来到他身边不久,因为身子虚弱,又受了凉,大病了一场,当时她高烧不退,在迷迷糊糊中,她一直哭,一直哭|Qī+shū+ωǎng|,反复地诉说着一件事,那便是她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
他望了眼躺在地上无法动弹的金翎,已经遣了人去请太医,那两根钢针钉的太深,他不敢贸然动他,只好先任他躺在冰冷的地上。
这是命吗?他爱着心言,他的儿子,又爱上了心言的女儿,可悲的是,心言的女儿,也同样不爱他的儿子。
金翰望着岑心言那仿佛即将获得解脱的笑容,极度的不安在心中扩散。他清楚的意识到,她不是吓唬他,这一回,她是认真的。他不再有先前的惊慌,只是用很无奈的悲伤语气,说:“心言,你恨的人是我,何必让这么多的无辜者跟着陪葬呢?”
无辜?!岑心言忽然间大声的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悲凉和哀伤,笑道身子直颤,待停下之时,眼中已是恨意深浓。她死死的盯住金翰的双眼,唇角依旧弯起,是讥诮的弧度,缓缓张口,咬字极重,道:“你也配跟我讲’无辜’二字?哈……这阵势太可笑了!若论无辜,谁及得上我的父母族人?而我,又何尝不是无辜者?你为了一己私欲,行那残忍之事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他们都是无辜之人?”
金翰心中一痛,眉头紧锁,隐有悔意在眉心纠结。她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这么多年,从没有人提过那件事情,他不敢提,她亦不愿提,她只是疯狂的报复着,他却是默默地承受着,心甘情愿。
金翰的目光染上淡淡的忧伤,他望着她美丽的脸,温柔的声音有着隐约的不甘,“心言,你说我残忍,你以为你不残忍吗?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年,你选择的人不是我?我身为一国之皇,权势滔天,为讨你欢心,屡屡自降身份,到底有哪一点,比不上封国的一个将军?你说,你的夫君只能有你一个妻子,我便将后宫数十嫔妃,全部打入冷宫,安排遣散事宜,只留了刚刚诞生皇子的苏贵妃一人,也是将她幽禁于紫琼宫,不再宠信。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就在我怀着期盼的心情等你入宫之时,你却为了另一个男人,不惜违抗圣旨,置自己父母族人的生死于不顾,离家出走,远奔他国?你以为朕,不痛不恨吗?”
“所以你就设计引我回国,将我囚禁在你的寝宫之内,欲逼我就范?”她冷冷的质问。
“可我最终,也还是没舍得伤害你!”
“那是因为我以死明志,才得保清白。”岑心言一手按住剧烈起伏的胸口,恨恨的盯着他微微闪躲的目光,因情绪激动而不住的喘息颤抖,“你不舍的伤害我?哈哈,你竟然说,你不舍的伤害我?!那是谁,让我坐在监斩席上,逼我亲眼目睹我岑氏全族一百三十八人,因为我拒绝做你的皇后而惨死?又是谁……命人将我父母凌迟,把一刀刀割下来的他们的血肉,堆在我的面前?金翰,还有什么,能比这样的伤害来得更加残忍?而我,又有什么错?我只是不爱你而已,我只是不愿离开我的丈夫,不舍的抛下我的孩子,难道,就该遭受这种灭族惨痛?”
她一字一句,厉声的质问,令金翰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出来。
至到这一刻,周围的大臣们才知道这位皇后娘娘并非长得像皇上心爱的女儿,而是真正的岑心言!难怪这些年,皇后设计灭皇族,除后妃,只为报灭族之仇。
如陌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她震惊的望着她的母亲那悲愤交加的怒容,心中一丝丝的痛,越抽越紧。原来,竟是如此!这些年她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样的打击,才能令她变得那般的残忍无情?族人被灭,父母凌迟?这种痛,她只是想一想,就会觉得难以承受。这一刻,她忽然迷茫了,这样一个为丈夫为子女而遭受灭族之痛的母亲,她,可还能恨,还能忍心责怪她残忍?
岑心言的眼泪不住的流,那些恨,那些痛,早已刻入心骨,时隔多年,再提起,就仿佛重新经历了一次。”金翰,我很你,很恨,很恨……是你,让我变成了杀死自己父母族人的刽子手,又因为你带给我的痛苦,令我崩溃到失去理智,伤害了我最疼爱的女儿……我,十年怨恨,十年悔痛,上,对不起父母,下,无颜面见子女,我这一生中所有的不幸,全都是因你一人所致……”
金翰面色愧色,垂了眸,不敢再看她那极度悲伤的眼睛,因为他,也会痛。他的一生,所做的每一件事皆是深思熟虑,从来不曾后悔过,唯有那一件事,他因着她日复一日的挣扎在仇恨的痛苦之中,而不止一次的生出悔恨之心。他轻叹一口气,语带伤感道:“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所以这些年来,我对于你的所作所为,皆视而不见,甚至还在背后帮着你收拾残局。你想要权势,我便给你权势,让你掌控天下人生死;你想报仇,想灭封国王室,我便予你军权,暗中助你培植死士;你要软禁我,我便亲手为你安排;你想看我愤怒,我就做给你看。你递我毒药,我会毫不犹豫的喝下去,只为能令你获得短暂的俯首快感。心言,你可知道,你对我真正的报复,其实都不是这些,而是无论我为你做什么,哪怕是付出了生命,也无法获得你的原谅,甚至得不到你真心的微笑,更遑论……你的心,或是爱。”
这是一个帝王的表白,将其二十多年的情感,尽含其中。为了赎罪,为了讨得心爱之人片刻的开怀,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做了。可他心里却是那般的清楚,无论他做什么,他都不可能得到他所想要的。这一生,江山,权势,尽在手中,而他却甘愿倾尽这一切,所求的,不过是那人的一个真心的笑容。然而,注定了,他得不到。
明明是神情的倾诉,听在岑心言的耳中,却仿如一个晴天霹雳,震得她几欲站立不稳。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能轻而易举出了皇宫,因为她一直引以为心腹的禁卫军统领,其实根本就是金翰的人。
她忽然很想笑,多年费尽心机争权夺势,到头来,这一切,都不过是仇人的施舍。她的权势,是假的,他的愤怒,是假的,他所表现出来的痛苦,也是假的。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假的!
一手遮天的金国皇后,也只是仇人的倾力打造,而她,却沉浸在这自以为是的报仇快感当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这世上,可还有比她更可笑的人?
她是那样一个骄傲的人啊,她怎么能容忍她如此辛苦做下的一切,其实一直都在仇人的掌控,甚至是仇人的一手策划?这么多年,她所谓的忍辱负重,在这一刻,被嘲弄的体无完肤。她该如何去面对那过去的无数个夜里,隐忍的屈辱?
“哈……哈哈……”
“哈哈哈……”
她不可抑止的昂首大笑,讽刺至极。
门外大雪纷飞,狂风席卷了天地,犹如末日将临。
大殿之中,她扬起双臂暗红袖袍迎风抖动,凤冠四裂,三千白发如雪,死死飞空飘舞,散发的内劲合着;凛冽的寒气,有如冰刀横扫于空。
癫狂之笑,是嘲讽,是悲哀,是绝望,抑或是……崩溃的最后诠释。
她只想笑,也只能是笑。笑到声嘶力竭,无法停止。
她从来都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他要给她权势便给,他要收回,便收回。她其实,什么都不曾拥有过。金国的江山,从不在她的掌控。
长久以来的心灵支柱,顷刻间,轰然倒塌,这致命的打击,无可控制的摧毁了她本就濒临崩溃边缘的心智。
“金翰,金翰……金、翰。”这个刻入骨血的名字,不是爱,只是恨。
金翰怔怔的望着她,那讥诮带笑的唇,空蒙的眼神,额角凌乱散落的白发,组成一副无言的绝望表情,令他感觉心如刀绞。也许他一开始就错了,从伤害她那一刻就是错,等待十二年的煎熬,让爱成恨,对她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以为从此天涯各路,再无焦急,却不想她一年之后换了个身份,自投怀抱时,已是红颜白发。他明知她为报复而来,也曾几经挣扎,已然无法抵挡对她渗入心骨的爱意,不惜拿江山来做赌注,陷唯一的儿子于危险的境地。
夜夜寻欢,她的眼中从无他的身影,更不曾有过一丁点的迷乱,有的,只是极力掩盖下的极度清醒的屈辱和绝望,令他在体验身体欢愉的同时也品尝着内心的苦涩,而她的绝望,透过身体的传达,不知何时,竟也成了他的绝望。
笑靥如花,她可曾有过一丝半点的真心?不曾。
那笑容于他,是一种慢性毒药,胜过于她的任何毒术,在日积月累中,慢慢渗入他的心肺,让他,离不了,放不开,爱不得,恨不能。 “心言,心言……别笑了,别……”他大步上前,却因她手下无意识的动作,大惊失色,剩下的话,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机关开启,无声无息。
众人还沉浸在一个帝王的深情表述中难以回神,又见皇后几乎是疯狂的打消他们还疑惑不解,因为他们不懂。在他们的眼中,能得皇上如此对待,应该足以抵消仇恨。
如陌怔怔的望着她,眼中有着明显的担忧和心疼,她张口欲唤,又哽在喉间。心中渐生恐慌,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在心头蔓延开来。她抬步,欲拾阶而上,却听到身后不知是谁发出的一声惊呼,连忙顿住身子,回头去看。映在她眼中的是,四枚银光钢钉,正对着金翎的胸口。她脸色大变,就连那干涸的血迹都无法掩盖蓦然的苍白。
金翎只能眼睁睁的望着那力可透骨的夺命钢针破空而降,迅速向他的心口袭击而来,他痛到麻木的身子,却无法挪动半分。
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就连岑心言也不知不觉停止了笑声。
锋利的钢针,以迅疾之姿,一寸一寸的接近他的身体,他就像是被钉在他人砧板上的肉,眼看着屠刀落下,他却只能任其宰割。父皇与母后之间的怨恨,他也成了其中一个最无辜的牺牲者,他的命运,在多年前早已注定,即便是八年前隐忍,也已然逃不掉这样一个结局。
他最后望了一眼慌乱的神色中带有惊恐的如陌,冲他淡淡一笑,如同过往相处的那些日子里的风轻云淡,还是那一副没心没肺,仿佛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他把笑容留给她,将绝望全部收进了眼底,埋在了心里,留给自己一人品尝。他习惯了,这样的方式。
静静地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来临,每一个呼吸,都带着悲哀的气息。
然而,他等到的不是利剑穿心,而是,另一个人的身子,重重的砸在他的身上,令他毫无防备的又一口血箭喷出。他强撑着微薄的意识,遽然睁开双目,收缩的瞳孔中印出了一张俊朗的容颜。
震惊,恐惧,悲痛……无数的情感在他的眼中一一闪现。他不敢置信的看着压在他身上,替他挡了那四枚钢针的男子,他的心,在抽搐。
费力地抬起手,拼命的擦着身上之人口角狂涌而出的鲜血,仿佛那样便能制止他不断流逝的生命。金翎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哀伤绝望,一贯的笑容,早已失色,唇角,弧不成弧。他张着嘴,颤抖着吐出了两个字:“父……皇……”
在这个大殿里,也只有他的父皇常年不离身的护心保甲,能减缓钢针的部分冲力,令那钢针只能穿透一个人身体。
“皇上“百官面色大变,惊呼跪地。
这一个除夕日,有太多的事情出人意料,每一个瞬间,都是地覆天翻。
四枚钢针一枚不落的钉进了金翰消瘦的身子,其中一枚正中心脏。露在明黄色龙袍之外的一截,闪烁着银色的寒芒,刺人眼目。
金翰望着这个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孩子,渐渐的露出了一个属于父亲的慈祥的笑容,这是曾经非常和谐的父子两,八年来,第一次,抛开了一切,真诚的对视。温热粘腻的血液,侵透了冬日里厚厚的棉衣,打湿了金翎的胸膛,在他的肌肤上蔓延着,传递着丝丝的悲凉之感。
金翰艰难的撑着身子,喘息着,缓缓道:“翎儿,父皇知道欠你很多,父皇今日救你,不是因为……你是这个江山唯一的继承人,而是……在父皇的心里,你才是唯一的……真正的亲人。你……明白吗?”
生在皇室,要面临与生俱来的权力之争,亲人不是亲人。
金翎强忍悲痛,不住的点头,声音有些哽咽道:“儿臣明白。父皇……您别说话,再坚持一下,御医……很快就到了。”
面对父皇曾经的残忍,他怨过,也恨过,但如今,都不重要了,这一刻,他只想要他的父皇活下去。
金翰无奈的摇了摇头,不再自欺欺人,也许这样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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