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如屑 苏寞





,那些贵族公子本来就不放真心进去,自己先赔了一颗心,伤心总难免。
  颜淡看着她哭,心里也不好受,却只能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东西很快就收拾妥当,他们当日就离开南都转回桐城。闵琉一直回头望着南都城,眼睛红肿,形容憔悴。颜淡递过一包刚买的玫瑰糖,微微笑着说:“你要是不回头看的话,我请你吃糖。”
  闵琉瞪着她,突然一把夺过那包玫瑰糖,把嘴里塞了好几颗,用力嚼出了声。
  颜淡不由心想,她这个样子该不是在心里想着怎么把那位裴公子嚼碎吧,真狠……
  他们到南都时,大多时候是步行,而回桐城时还是徒步,结果错过了宿头,到了入夜时分才翻过半座山。颜淡走了一段路,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总觉得这段路像是刚才走过似的,她不想危言耸听吓到大家,便一直忍着没说。
  待第三遍走到同一个地方的时候,班主停住脚步:“这里好像刚才走过。”
  颜淡接过闵琉手里提着的灯笼,朝着树丛的地方照了照,只见周遭树林茂密,古树参天,树干上还盘着密密的紫藤。闵琉紧张地抓着她的手臂,小声问:“是不是你刚才看到什么东西了?”
  颜淡摇摇头,简单地道了一句:“没有,我只是怕这里会有野兽。”
  闵琉立刻甩开她的袖子,疾步挤到班主身边,顺便还撞了花涵景一下。
  颜淡举起手里的灯笼,只见那层薄纸上正有一只飞蛾扑扇着翅膀、噗噗乱撞,她再次回头看了看那片树丛,树干上缠着的紫藤,正开着淡紫色的花儿,山野湿漉漉的空气中涌动着淡淡馨香……
  大约在漆黑山道上走了半个多时辰,只听赵大叔低声骂了一句:“……又回到这里来了!”
  颜淡默不作声,其实在第一回绕回原处的时候,她就已经发觉。其实这山里难免会有些刚成形的山妖精怪,他们未必当真有恶意,有时候只是太无聊才会向凡人开开玩笑。只是,现在已经是第四次绕回原地了,这样的玩笑未免过了头。
  颜淡闭了闭眼,灵台瞬间清明。她却只闻到空气中那股淡淡花香,没有杀机和戾气。
  她缓下步子,仔细看着周围,慢慢和前面的人拉开一段距离。
  这很可能是鬼打墙的术法,说得白了,不过是一种障眼法,用幻术把两块不相连的地方拼接在一起,走过的人只能在这两块地方反复绕圈。他们现在就被困住了。
  颜淡低下身,用灯笼照着地面,慢慢往前找。只要是障眼法就一定会有破绽,这是师父曾经说过的。就算周围的山路都拼接在一起,也必定有一块地方是拼错了的。
  颜淡伸手在地上摸了摸,映着灯笼的光,手指上沾着的是粘土,而再往前走了两步,脚下的却又变成了红土,只隔了这么几步,土质是不会变得这么快的,她倏然转过身,只觉得周围突然变成了白茫茫一片,一个惨兮兮的声音在耳边哭着:“你的前世害死了我……我今生是来向你索命的……”
  颜淡脚步一顿,忽觉后颈被人轻轻吹了一口气,那人继续哭道:“前世的债今生来偿,还我命来……” 若是换了别人有可能吓得不会动了,可是对方却偏偏和她扯什么前世今生,她活到现在也不过一辈子。她听着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到了左近处,飞快地伸出手去,居然一下子就捏着那只捣蛋的山妖精怪的脖子。
  那大约是只花精,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化成人身的模样还是个小姑娘,嘴巴张大成可以塞进一只鸡蛋的光景瞪着颜淡,隔了好一阵才想起要挣扎:“你抓着我干什么?还不快放了我!”
  颜淡将她拎起来,很不客气地威胁道:“你先把障眼法解开。”
  那花精张了张嘴还要说话,颜淡顺势拎着她摇晃了一下,她立刻大叫起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就解开你别晃我了。”
  颜淡松开手,蹲在一边看她咳嗽连连,支着颐问:“你是花精么?”
  小姑娘立刻站起身在她面前转了一圈,衣袂翩翩:“你看我的长相,再看我的衣裳……除了花精,这世上哪里还有这么美貌的妖?”
  “那就好,你们族长在哪里?带我去见他。”颜淡站起身,拍拍衣袖上沾到的灰。
  “你要找我爷爷?为什么?咦,我觉得你好像和我是一样的……可是你为什么没有妖气?”
  颜淡低下身看她,忽然觉得以暴制暴实在比怀柔更有用:“你到底带不带我去?不带的话,你最早是什么样子的,以后就是什么样子……”
  
                  花精一族
  树荫暗处,两个黑影凑在一起,看着戏班子一群人渐渐走远。
  “喂,你现在不和那些凡人过了,不用打声招呼吗?”
  “打了招呼就走不掉了……”
  “啊,万一他们不死心怎么办,要不要我变个尸体出来划花了脸丢给他们去捡?”
  “少废话,现在就带我去见你爷爷。”
  “你好凶,这么凶当心以后嫁不出去噢。”
  “……”颜淡握着拳头,硬生生挤出一句话来,“不劳您费心了。”
  人生无不散之筵席。虽然在戏班子里过得很高兴,可毕竟,她还是和凡人不一样的。凡人有生老病死,而她却不会变老。她永远不能把自己当成一个凡人。与其等到以后,他们看到自己不会变得苍老的容貌惊讶,把自己当成异类,或是自己看着相识的那些凡人离开人世,倒不如现在悄悄离开。
  她想起当初自己摔在戏班子门口,而如今在这里分别,其实也好。
  “我走不动了好累哦,你背我吧……”
  “……不背。”
  颜淡不由想,她是下了决心要变成妖的,可是看着眼前这只花精的模样,她是不是要再慎重考虑一下了?
  “那你抱我吧……”
  “自己走。”
  “你好凶噢,这么凶以后一定会嫁不出去的。”
  颜淡猛地转过身,抓着她摇晃几下:“你怎么这么啰嗦——咦,你你你、你是男的?”她愣了一会儿,用伸手又摸了摸对方的胸口,十分平坦,再扯开对方的外裳的衣领瞧了瞧咽喉处,忙松开手鄙夷地看对方:“亏你还是男人,原来你有易红妆的癖好!”
  那少年模样的花精义正言辞地说:“怎么,我穿着这一身好看,不能穿吗?”
  颜淡往前疾走两步,只见他立刻就贴了过来,连忙退开去:“你别靠过来。”她最怕的就是那种明明是男人,却弄得比女人还花俏柔弱,每见一回便起一身鸡皮疙瘩。
  “为什么?我身上这么香,你竟然还嫌?我偏要靠着你,怎么样?”
  “不要靠过来啊!”
  “你这么凶,以后一定会嫁不出去的……”
  啪——
  颜淡的理智崩断了:“第三次了!你到底有完没完,反反复复就是这一句话,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打回原形!”
  然而事实铁证如山,不管是从前的,还是后来发生的,都证明了这句话是对的。颜淡蹉跎了这许多年,一直没能嫁掉。
  
  颜淡入了妖籍,其中经过就和她当初脱离仙籍一样简单。他们花精一族的族长模样苍老,头发稀疏,头顶已经秃了大半。而花精们大多生得很美,只是特别聒噪,大约化成人形前的几百年一直扎根在同一个地方,实在是给憋坏了。
  他们花精一族,在妖中还算是生生不息繁衍旺盛,颜淡想着他们这一族便是凭着族人的数量多少也能占山为王了,却偏偏臣服于铘阑山主。
  铘阑山主,万妖臣服。
  颜淡觉得这句话听起来,实在很是气势非凡。可是再是有气势,他们堂堂花精,却何必非要依附于别人?她虽然不像赵桓钦那样有掌控六界的野心,可向别人屈服,未免也太丢脸面了。
  “你说,从外面看过去,松树和竹子哪个牢固些?”族长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茶,问道。
  “应该是松吧。”
  “确实是松树,可是你看,每逢大雪天树上压满积雪的时候,竹子每一回都会被压弯了,而松树却挺得笔直,然而到头来竹子没有断,可松树却折了枝桠,你说这是为什么?”
  颜淡怔了一怔:“因为松不肯像竹子一样变得弯曲。”
  族长抬手在桌子上一敲:“在凡间也有句俗话,木独秀于林,风必摧之,也是这个道理。铘阑山主现在有这个本事独秀于万妖之中,我们就要臣服。当妖也要会看情势,明明知道硬拧着没有好下场,何必还要硬着来?不就是弯一弯腰嘛。”
  颜淡顿时肃然起敬。
  颜淡以为,不管是妖抑或凡人都可分为三类,人物、人才、人渣。
  族长是个人才,赵桓钦是人渣,想来那素未谋面的铘阑山主该是个人物。
  
  待到了入秋时分,颜淡开始很有些发愁。
  她原本以后手臂上的尸斑过不了多久便会自己消退的,谁知到现在,非但没有一点消退,反而多长出了一块,再这样下去,她定会变成天地间第一只长满尸斑的花精。
  这几日,族长开始挑选出些美貌族人,打算送到铘阑山境给两位山主大人当姬妾。这件事,每隔五十年必有一回,从不间断。
  那日颜淡正到族长家作客,只见他在箱子里摸了半天找出一只小巧锦盒,打开了给颜淡看:“你来得正好,我想来想去不知该送什么过去,幸好突然想起还有这个压箱底的好东西,你看怎么样?”
  锦盒打开的那一瞬间,颜淡立刻闻到一股似兰似麝的香味,顿觉通体舒泰:“这看上去像是一颗丹药。”
  族长点点头,将锦盒盖上:“的确是颗丹药,叫衍碧丹。当年我祖上还是用千种药材炼制成的,驱除阴气,调养身子,都用得上。”
  驱除阴气?颜淡只觉得热血沸腾,硬生生按捺住激动问:“族长,你莫不是要把这颗丹药送给铘阑山主?”
  “是啊,金银珠宝、酒器美人,这些东西便是加起来只怕也不如这一颗丹药来得珍贵,我已经教人把衍碧丹写在礼单上送去了。”
  颜淡沉吟着:既然礼单已经送出了,而她也是花精一族的,若是乘着现在把丹药给私吞了,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不过等到族长把东西送出了手,她再去盗出衍碧丹,应该就不会连累到族人了罢?
  她蓦地站起身,身子微微前倾,紧张地问:“族长,那两位铘阑山主有没有易女装的怪癖?或者,是不是那种弱柳扶风、比女人还柔弱的那一种?”
  族长抹了抹汗:“这、这种话可不是随便乱说的……无稽之谈,无稽之谈。”
  颜淡再将身子前倾一些:“我想当山主的姬妾,你能不能顺便把我一块儿送掉?”
  族长摸着胡子,很有点不好开口:“颜淡,其实据之前几回两位山主挑人的情状来看,山主的喜好实在不是你这样的。”
  颜淡左思右想,还是不死心:“可是,可是这种事不试试看怎么知道?说不定现在山主口味变了想换其他的呢,总吃一盘菜也会有吃厌的时候嘛……族长,你就让我去,就算真的不行我再回来也是一样的……”
  族长被她磨得没有办法,最后只能点了点头:“你也好好去打点一下,免得站出去丢了我们花精族的脸。”
  
  于是,颜淡便和自己的族人远赴铘阑山境。
  临行那一日,紫藤——也就是族长的那个喜欢易红妆的孙子,穿着一袭紫绣冰绡衣衫欢快地在颜淡面前转了一圈,笑着说:“你看我这身衣裳好不好看?”
  颜淡自觉已经把对他这种怪癖的厌恶表达得很明显了,结果那只迟钝的花精居然一点知觉都没有,只得勉强应了一句:“还好吧……”
  紫藤站在她面前,认认真真地说:“我想你很快就会回来的,所以就不和你正经地道别了,你到铘阑山境千万别这么凶,到时候得罪了山主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颜淡露出一脸牙疼似的笑容:“承蒙你吉言啊……”她飞快地出手,将紫藤身上那件紫绣冰绡衫子剥了下来,动作干净利落,微微笑着道:“女子的衣裳可不是这么好穿的,你要穿,至少也该知道什么时候要一下子就能脱下来,什么时候要怎么也脱下不来,懂么。”她这一手还是在戏班子里学成的,刚开始时候没有仙法,便是连自己的衣衫也穿不好,后来练得熟了,那些戏子刚下台,她一眨眼功夫就能把对方的戏服给换下来。
  紫藤扯着中衣,嘴巴张大成能塞进一只鸡蛋的光景,喃喃自语:“你原来有这种嗜好。”
  颜淡揉了揉太阳穴:“我的嗜好再多,也没有你的奇怪。好了,我真的要走了。”
  紫藤抱着外裳,冲她挥挥手:“颜淡姊姊,祝你马到功成,不,马失前蹄。”
  颜淡这回不太想和他计较了。
  这样说来,她当真要为了衍碧丹去当什么山主的侍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