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花怜蝶






    这些,她都会记得吗?生命走至尽头,她是否连回忆也必须割舍?

    什么都要忘了吗?都记不得了吗?

    原来,记得是一种苦,忘却也很苦啊!

    一股腥甜味窜上喉头,她一惊,咬牙咽下。

    没时间了。她站起身,在他还为她跳着舞时,踩过细雪,印下点点足迹。那足迹,像一朵朵莲花,开在雪地里。

    他追上来。

    「紫蝶!」

    「不要过来。」她哑声喊,没有回头。

    「…就……这么走了吗?」

    她点头。

    「…打算去哪里?」

    「此去各分西东,何必相问?」她淡应。

    他胸口一窒,无言。她好狠、好绝啊!

    「至少,让我送。」

    「不必了。」她摇首。

    素雅纤纤的背影,一步一步,逐渐淡去。

    他忧伤地望着。就这么让她走了吗?就这么眼睁睁地目送她离去?

    从此以后,再见不到她,听不到她,她盈盈的笑,温柔的声嗓,都只能成为回忆吗?

    从此以后,只有在梦里、在记忆里,才能与她相逢吗?

    「紫蝶!」痛彻心扉的呼喊划破夜空。

    别走。他在心底哀求。

    别追上来。她在心底哀求。

    雪花又落了,静静地、无声妩息地覆盖大地。

    她踏雪离去,他却也踏雪追来,两人一前一后,像蝶儿与花,玩着追逐游戏。

    忽地,她身子一晃,跌倒在地。

    「紫蝶!」他焦急一喊,追了上来。

    别追上来啊!她心酸地哭泣,泪水融入雪里,冰凉沁冷。

    「…没事吧?紫蝶,…还好吧?」他扶起她,转过她脸庞。

    艳红的血与白色雪花沾染了她的唇,震动他的心。

    「…怎么了?…流血了?」他大惊,慌忙抱起她,「怎么回事?是撞到什么了吗?」

    她没说话,泪眼迷蒙地睇着他,勉力牵起唇,凄绝的微笑在极度不舍间一点一点逸去。终于,她闭上眼,蝶袖开展,流星般无力划过空中,坠落……

    受伤的蝴蝶,再飞不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她究竟得了什么病?

    眼看着躺在床上的佳人脸色苍白,昏迷不醒,呼吸短促,花信惊惧不已,手足无措。

    请了几名御医前来,他们偏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有人说是感染风寒,有人怀疑得了疫病,有人说这忽冷忽热的症状来得离奇,是他们从不曾见过的。

    总之,结论就是--她得了怪病,而他们束手无策。

    花信听了,当场咆哮,「你们是御医!全国医术最高明的大夫!不要说你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想想办法!」

    「是,是,我们想办法。」御医们惶然应道,却是愁眉以对,一阵密商后,勉强开了退烧驱寒的药方子,当是交代后,便急急退下。

    花信立刻命人抓药熬药,药汤熬好后,他亲自捧着,在床畔坐下。

    他舀起一匙,吹凉了汤药,小心翼翼喂进紫蝶毫无血色的唇中,可大半的汤药却沿着她唇畔流溢出来。

    花信心一酸。她连汤药都无法饮下,这病怎么可能好转呢?

    他拿巾帕擦了擦她唇角,自己喝了汤药,然后低下头,一口一口哺喂她。

    她的唇好冰,可她胸口却是热的;她前额冒汗,手臂却寒凉无比。她怎么能够这样一下冷、一下热呢?她这么柔弱的身子骨,怎禁得住这般冷热交替的折磨?

    最后一口汤药喂下后,他的唇却迟迟不舍得离开她,在她柔软的唇上流连不已。

    「嗯……」

    一声细微的呻吟逸出她的唇,他一惊,急急抬起头,这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展开了眼睑,而那双凝雾水眸,正深情款款地睇着他。

    「…醒来了!」他又是惊喜,又是尴尬,为自己偷香的举动感到汗颜。「…感觉怎样?是不是很不舒服?」他哑声问,一面心疼地替她拂拢汗湿的发绺。

    「我……还好。」她细声道,静静望着他,眼底藏着千言万语。

    他看出来了,「…想说什么?」

    「花信。」她轻轻唤他的名。

    「嗯?」

    「我……活不久了。」

    乍听此言,他悚然一震,只觉一股气血直涌上脑,头晕目眩。

    「究竟怎么回事?…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吗?」

    她敛眸,默然无语。

    「告诉我,紫蝶,究竟是什么病?要怎样才能治好…?我一定会想办法的!…相信我!」

    她摇头,菱唇淡扬,就像她晕过去前对他展露的微笑,既温柔也凄楚。

    他惊骇得僵住身子。他真的要失去她了吗?

    「扶我……坐起来好吗?」她忽然要求道。

    「好,当然好。」他赶忙扶起她。即将失去她的感觉强得教他心惊,除了听她的话行动,他竟毫无主张。

    「想听故事吗?」她低声问。

    「故事?」他愣愣地看她。

    「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后来怎样了吗?」

    「啊,…是说那个沙尘暴的故事?」他恍然。这些日子来,他总不时想起这说了一半的故事,可每回追问她,她却总是笑而不答。

    如今,她终于要解开谜底了吗?

    「后来怎样了?」

    「……是个梦。」

    「什么?!」

    「后来我才发现,一切只是个梦。」她嗓音轻淡,水眸里彷佛流动着一抹淘t飘。

    他不可思议。「…是说,…根本没经历过沙尘暴?」

    「嗯。」

    「之前…说的故事都是假的?」

    「是梦。」

    而他竟为了一场梦挂念了这么久,一直想着她究竟是怎样逃过那一劫,甚至还为此四处查书求问,看看是否有人也曾拥有类似经历。

    而她,眼睁睁看着他忙乱,却一声不吭。

    「…作弄我!」他指控地瞪她。

    她只是微笑,「我是不是很坏?」

    他无语。

    「我啊,其实很坏的,会说谎,会编故事,会在一旁看着一个男人被骗得团团转,什么也不说。我啊……」紫蝶别开眼,迷蒙的眸光望向不知名的远方。「很坏很坏的。」她停顿下来,好一会儿,才重新看向他。「你知道我最坏的是什么吗?我曾经说过会一辈子记得你,可我……做不到了。」

    他闻言怔然,心房空空落落的。

    「我死了之后就会忘了你,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说不出话来。

    「命换相思苦,死亦无难处。」她淡淡地、淡淡地笑,「这样也不错。」

    为什么要这样笑?为什么她还能这样笑?就好似她已经看透了一切,所以不强求,也不挣扎了。

    「我不许…死!」他低吼,激动地拥住她的肩,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彷佛怕一松手,她就会不见。「为什么要死?为什么必须死?…告诉我,一定有什么治愈…的方法,一定有!…别想这么轻易死去,别想就这么丢下我!…说啊!」

    她却只是默默看着他,悲伤而无奈地。

    这眼神震动了花信,他绝望地全身发冷,不知不觉松开了她。

    她真的……活不了了吗?

    「花信,你很喜欢公主,对吧?」她忽然问他。

    她说什么?他愣愣瞧着她。

    「我知道你很喜欢她。」她怅然低语,敛下眸,「我死后,你会忘了我吗?」

    「……」

    「我知道你会忘了我,就像之前一样。这样也好,这样……很好,只要你跟公主……你们都平安快乐就好了。」

    瞧她说得多洒脱、多淡然啊!她根本不懂他的心。

    「…听我说,紫蝶。」他定定直视她,「过去总是…说故事给我听,现在,该换我说一回了。」

    她讶异地扬眉,「你要说故事?」

    「是。」

    「不会也是个梦吧?」她开玩笑。

    都到这时候了,她竟还能开玩笑?

    他凝望她。「梦也好,真实也好,只要…听我说,安静地听我说,好吗?」

    她眨眨眼,点了点头。「好。」

    「那我开始说了。」他幽幽启齿,「在山谷里的某个湖畔,长了一朵花,这朵花是白的,长得挺漂亮、挺神气,所以他一直有些自恋。」

    这朵花,是他吧?紫蝶神往地微笑。

    「有一年春天,山谷里忽然飞来一只漂亮的蝴蝶,这蝴蝶,有一对美丽的紫色翅膀,她轻盈地飞舞,姿态优雅。白花喜欢上这只紫蝴蝶,两人总爱在一块儿玩。」

    这紫蝴蝶,是在说她吗?紫蝶怔然。

    「秋天来了,白花谢了,紫蝴蝶也翩然远走,他们约好来年再见。可到了隔年春天,白花却一直等不到紫蝴蝶,不过他并不寂寞,因为他太美了,身边群蝶戏舞,他总能找到玩乐的同伴。这群蝴蝶里,有一只格外出色,她是蝴蝶公主,又聪明又伶俐,白花觉得自己爱上了她。他很疼她,对这个公主有求必应,只要公主一句话,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泪水,无声坠落,紫蝶垂下头,下唇咬出牙印。

    花信却像毫无所觉,低声续道:「春去春又来,过了好几年,有一天,山谷里一阵狂风暴雨,蝴蝶们都吓得逃走了,湖水暴涨,淹上岸来,白花遭水摧残,摇摇欲坠。天候阴寒,整座山谷空幽幽的,白花忽然觉得很孤单。这时候,忽然飞来一只蝴蝶,这蝴蝶半边翅膀受伤了,所以她飞得跌跌撞撞的,一路飞到白花身边,对他微笑。」他停顿下来,深深望向紫蝶。

    她愕然。

    「原来,她就是好久好久以前那只美丽的紫蝴蝶,因为翅膀受伤了,她一直没办法飞回山谷,可是她一直记得与白花的约定,所以虽然很痛很痛,虽然翅膀都染了血,她还是拚命飞回来。只是她没想到她这么努力,白花却早已经不记得她了。」

    沉哑的叙述扯痛了紫蝶心弦,她伸手捣唇,掩去不争气的呜咽。

    「这年春天,白花和紫蝴蝶又成了最好的朋友。在紫蝴蝶的照顾下,白花很快地恢复了生气,他又是从前那朵美丽挺拔的花了,照样吸引群蝶注目,可是这时候的紫蝴蝶却因为用尽气力,一天比一天虚弱,终于有一天,她再也飞不起来……」

    花信一顿,失神地看着脸色苍白的紫蝶,眼眶慢慢转红。「白花知道,自己要失去紫蝴蝶了,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他倒抽一口气,忽然说不下去,泪水静悄悄跌落眼眶。

    他望着紫蝶,她亦抬眸相迎,泪眼交会间,两人都感觉极度哀痛。

    花信再也忍不住了,他紧紧握住紫蝶的手,「为什么非失去她不可?为什么在真正爱上她的时候,却只能看着她死去?」他颤声追问。「告诉我,难道我真的什么也不能为…做吗?难道我真的只能这样看着………我不想啊!紫蝶,我不想失去。我爱…,我爱…啊!」他嘶喊,满腔爱意倾泻而出。

    紫蝶万分震惊。他爱她?!

    「我承认自己忘了过去那个…,可我却爱上现在这个…了!我爱…,我只恨自己这么晚才明白,居然笨到弄不清自己的真心。我是傻瓜!天字第一号大傻瓜!」他痛责自己,「我………骂我吧,紫蝶,要怎么打我骂我都行,可请…不要离开我,别走……」

    声声请求,字字血泪。她哭了,为他的痛苦与自责而哭,更为他竟然爱上了她而哭。

    「别走,紫蝶,不要走……」他哀求,覆住她的手,紧紧贴上自己泪痕交错的颊。

    「花信,花信……」她沙哑地唤他的名。

    该怎么办啊?她也舍不得他,她也不想离他而去啊!

    「…也爱我,对吗?」花信苦苦哀求她,「我知道…爱着我,…一定也舍不得丢下我,对吧?紫蝶,我求求…,求………」

    别离开他,别抛下他。

    这辈子,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求一个人,第一次如此伤痛而绝望。

    这巨大的、无边的痛楚几要压垮了他,他软弱地握着紫蝶的手,软弱地想从她身上汲取一点点支撑的力量。

    失去了她,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啊!这辈子从下曾如此慌张、如此无助,只要想到她随时可能闭上眼,他就慌得六神无主。

    「…告诉我该怎么办?一定有办法救…的,一定有办法!…告诉我,告诉我啊!」

    「……你真的想知道?」冷冷声嗓在他身后扬起。

    花信身子一僵,猛然回过头,一张雪白素颜映入眼底。

    「水月!」他惊喊。

    「我知道有个方法可以救紫蝶。」水月轻轻道,「可这法子很难很难。」

    有法子可以救紫蝶?花信蓦地起身,探手拽住水月,就像溺水的人下意识紧抓住浮木一般。

    「什么方法?…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