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





  〃请。〃我说。
  电话拨通,来听电话的显然是辛普森太太,问清楚首尾之后,她在那边大嚷,我用手掩住脸,我很疲倦,想喝酒,想洗澡。
  那警察放下电话说:〃小姐,你家里人说马上来接你,〃他声音里透着惊异,〃叫你坐着别动。〃
  我说:〃我有别的事要做,从剑桥到这里,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不习惯坐在这里等,你不能拘留我。〃
  〃可是你家人——〃
  〃我家人与我会有交代。〃我站起来。
  他只好眼巴巴地看我走出去。
  我一直走到火车站,摸口袋里的钱买车票,上车。在火车的洗手间看到镜子,自己都吓一跳。十镑,我的确只值十镑,多一个便土也没有:半褪的脂粉,苍白的面孔,蓬松的头发……我不忍再看下去,眼泪簌簌地流下来,没有人能伤我的心,可是我自己能够。三年短短的一千日,我竟能老成这个样子,我是完了。
  我用手掩住脸,在火车上一直再没有把手放下来。
  到站的时候肚子饿得发疯,跑进火车的饭堂就吃:黑啤酒,猪肉饼。把我们都放在孤岛上,王侯与佣人没有什么分别。
  吃完之后我叫一部计程车回家。
  口袋已经没有钱付车费,我大声按门铃,对司机说:〃等一会儿。〃
  女佣来开门,我说:〃给他车费。〃我径自往屋里走,一边打着饱嗝。
  女佣追上来,〃小姐,辛普森太太与司机赶到伦敦去了。〃
  〃我知道。〃
  〃我去与你放水——〃
  〃你先去付了车费再说。〃
  〃我转头马上来。〃
  我到房间脱去衣裳,一面大镜子对牢我。我端详自己。再这样子自暴自弃,无限度地吃下去,很快变成一个胖女人,一脸油腻,动作迟钝。
  我长叹一声。
  女佣奔上来,〃小姐——〃
  〃请你到医生那里,说我要安眠药,拿一瓶回来。〃
  〃你——〃
  〃我洗澡与休息。〃我说。
  〃小姐,我马上回来,你自己当心。〃女佣犹疑着,不敢离开我。
  〃得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她咚咚地跑下楼去。
  我放一大缸水洗澡洗头,倒下半瓶浴盐,泡上良久,女佣人很快就回来。
  我问:〃药取来了没有?〃
  〃护士听说是你要,不敢不给,〃她一副得意洋洋,〃他那诊所根本就是勖先生出钱开的。〃
  〃小姐,〃女佣趁辛普森不在,话顿时多起来,〃你这条红宝石项链——〃她眼睛闪得迷惑。
  〃是假的。〃我说,〃你出去吧。我想睡一觉。〃
  〃是。〃她一路上替我收拾衣服。
  我掀开缎被,钻进被窝,长叹一声,同样是失眠,躺在床上总比躺在街上好。
  我把头埋进柔软的枕头。
  我睡着了。
  是辛普森太大的声音把我吵醒的,她操兵似地冲进房来。〃呵老天,谢谢上帝,终于看见你了,姜小姐,你怎么可以叫我这样担心。〃
  她坐在我床沿。
  〃辛普森太太。〃我抱住她。
  〃你没有再喝酒吧?〃她温和地说。
  〃没有。〃
  〃起床吃点东西。〃她说,〃来。〃拿着睡袍等我。
  在饭桌上我看到大学里寄来的信,他们询问我何以不到学校,我把信都扔在一旁。
  〃勖先生明天回来。〃辛普森说。
  〃他可以出院?〃我放下报纸问。
  〃他说要出院?谁敢拦阻他?〃辛普森笑。
  她与我可真成了朋友,我唯一的可以相信的人,也仿佛只剩下她。
  我说:〃明天是复活节,这只戒指送给你。〃我把小盒子推给她。
  她早已收惯礼物,但一惯客气着,〃我已经收了你这么多东西,真是——〃很腼腆。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说,〃应该的。〃
  她把戒指戴在手上,伸长了看看,〃太美了。〃钻石在阳光下闪烁着。
  我拎着茶杯走到长窗,阳光和煦。
  〃学校打电话来问你,为什么缺课。〃辛普森说。
  〃不上课就缺课,有什么好问的,把人当小学生似的。〃我转头笑。
  辛普森隔很久,小心翼翼地说:〃姜小姐,你不觉得可惜吗?〃
  〃不。〃我简单地说。
  夜里我坐着喝酒,看电视,电视节目差得可以,怕得买电影回来看,买套〃飘〃的拷贝准能消磨时间。
  我们看到一半有人按门铃。
  辛普森吩咐下去,〃这么夜了,你看看是谁,别乱放闲人进来。〃
  女佣去开门,半晌来回话:〃是一个女人,找勖先生。〃
  我问:〃找勖先生,是中国还是英国人?〃
  〃是欧陆人,金发,年轻的。〃女佣答,〃但很脏。〃
  我看看辛普森。
  〃让我去跟她说话。〃她站起来走向门口。
  我忍不往拿起酒杯跟过去。
  辛普森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金发女郎,灰绿而大的眼睛,脸色很坏,嚅嚅地说不出话来。
  辛普森问:〃你找谁?〃
  〃勖存姿先生。〃
  〃他不在。他明天才来,你明天来吧。〃
  〃我可否进来跟他家人说一句话?〃
  〃你是勖先生的什么人?〃
  〃我是他——以前的朋友。〃
  我明白了一半。
  〃他家人不在此。〃辛普森说。
  〃他的秘书呢?管家呢?〃那女孩子尚不肯放弃。
  〃我就是管家。〃
  〃我可否进来坐一会儿?我想喝杯水。〃
  辛普森说:〃我们都不认识你。〃
  我说:〃让她进来。〃
  辛普森犹疑一下,终于打开门让她进来。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知道她是什么人,她也知道我是什么人。
  〃请坐。〃我说,〃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我肚子饿,没有钱。〃她说,〃给我钱,我马上走。〃
  〃你先吃一顿再说。〃我说,〃钱一会儿给你。〃
  〃谢谢。〃她低声说。
  女佣端上食物,她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喝红酒像喝水一般。等她饱了,脸色也比较好看。她年纪并不大,顶多比我长三两年。
  我问:〃他给你的钱花到哪里去了?〃
  〃赌。〃她答。
  〃赌掉那么多?〃我问。
  〃一半。输起来是很容易的。〃她说,〃不信试试看。〃
  〃还有一半呢?〃
  〃被男人骗了。〃她说。
  〃可是勖存姿对女人一向阔绰。〃我不置信。
  〃我知道,〃她苦笑,〃以前,在英国,我有邦街的地契。〃
  〃你都输光了?〃
  〃是。〃她若无其事地说。
  〃为什么?〃
  〃我很寂寞,没有可以做的事,唯一的工作便是等他回来。〃她说,〃闲了便开始赌。〃
  〃你是什么地方人?〃
  〃奥国。我母亲还有点贵族血统,后来家道中落,可是也还过得不错。〃
  〃你认识勖存姿的时候,你在做什么?〃我问道。
  〃我是巴黎大学美术系学生。〃
  我的脸色转为苍白。她是我的前身,我在照时间的镜子。
  〃你见过他的家人?〃我问。
  〃没有。〃她摇摇头,〃一个也没有。〃
  〃后来……你辍了学?〃
  〃是。我有那么多钱,当时想,念书有什么用?〃她并不见得悔恨,声调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勖先生对我很好。〃
  〃你为什么离开他?〃我说。
  〃他离开我。有一日他说’你去吧,我不能再来见你,可是你如果有困难,不妨来找我。’我在苏莲士拍卖行里知道他住在这里。〃
  〃你需要多少钱?〃我问。
  〃五十镑?〃她试探地问。
  我真是为她落泪。我进书房,打开抽屉,取了一叠钞票出来,塞在她手里。
  〃谢谢,谢谢。〃
  她喜不自禁。
  我温和他说:〃去洗个头,买件新衣裳。〃
  〃是是,我现在就去,〃她说,〃谢谢你。〃
  〃如果我还在此地,你尽管来找我。〃
  〃谢谢。〃
  我送她出去。她那灰绿色的眼睛里闪着媚态,她是一个美女,虽然憔悴了,看得出以前的盛姿,骨架子小,身上多肉的洋妞是很少的。
  我关上门。
  辛普森太太看着我,我摊摊手。
  〃真是堕落。〃她批评。
  我问:〃如果我不赌不嫖,乖乖地过日子,你想咱们两人能否过一辈子?〃
  辛普森笑说:〃我与你?十辈子也花不完这些钱,免得你担心,勖先生不知道有多少股票写了给你,你还不知道,而且只准你收利息,不准你卖出手去脱手,你想他替你想得多周到。〃
  是的,这么多女人当中,他最喜欢我,我是〃同类型〃中最得宠的。
  勖存姿回来,我的工作也就是等勖存姿回来。
  他回来的时候坐在轮椅上。
  我问:〃为什么坐轮椅?〃声音里带着恐惧。
  〃因为我不想走路。〃他说。
  我松下一口气。
  〃家明呢?〃我问。
  〃他走了。〃勖存姿没有转过脸。
  〃走了?〃我反问,〃走到什么地方去?〃
  〃他离开了勖家。〃
  〃什么?〃我追问,〃离开勖家,到什么地方去发展?〃家明向我提过这件事,我以为他早忘却了。
  勖存姿抬起头,他很困惑他说:〃家明,他进了神学院,他要当神父。〃
  我手中正捧着一只花瓶,闻言一惊,花瓶摔在地上碎了,我说:〃什么?做和尚?〃
  勖存姿问:〃为什么?我跟他说:’家明,聪慧走失。不是你的错,上天入地,我总得把她找回来。’但是他说:’不,勖先生,你永远也找不到她,她寻到快乐,她不会回来。’我以为他悲伤过度,少年夫妻一旦失散,心中难过,也是有的,谁知他下足决心要去,可不肯再回来了。〃
  我失措,就这样去了?
  〃可是我说家明,你这样撒手走了,我的事业交给谁呢?你猜他说什么?〃
  〃什么?〃我呆呆地问。
  他说:〃勖先生,你如果不放弃地下的财宝,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你进天国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
  我一阵昏厥,连忙扶住椅子背。
  勖存姿喃喃地说:〃我的家支离破碎,喜宝,我要你回剑桥,把所有的功课都赶出来,你来承继我的事业。〃
  我退后一步,〃可是勖先生,你有聪恕,还有聪憩,至少聪憩可以出面,她有丈夫,一定可以帮忙你,而且你手下能干的人材多着,不必一定要亲人出来主持大事。〃
  〃你不会明白,只有至亲才可靠。〃
  我失笑,〃可是我也是外人,勖先生。〃
  〃我明白。〃勖存姿抬起头,〃你并不姓勖,但是我信任你。〃
  〃我?〃我抬起头,〃你相信我?〃
  〃你还算是我亲人。〃他的声音低下去。
  〃别担心,勖先生,你身体还是很好,〃我说,〃支持下去。谁家没有一点不如意的事?你放心。〃
  他沉默一会儿。〃有你在我身边,我是安慰得多了。〃
  〃我并不能做什么。〃我说,〃只会使你生气。〃
  〃你应该生气,〃他说,〃一个老头子不解温柔的爱。〃
  我凝视他,以前他口口声声说他是老头了,我只觉得他在说笑话,现在他说他老,确有那种感觉。
  他咳嗽一声,〃至今我不知道有没有毁了你。〃
  〃毁了我?〃我说,〃没可能,如果那上年暑假没遇见你,我连学费都交不出来,事情不可能更坏了。〃
  〃但是你现在并没有毕业。〃
  〃毕业?我有这么多钱,还要文凭做什么?〃我问。
  〃钱与文凭不是一回事,多少有钱的人读不到文凭。〃
  〃何必做无谓的事?〃我笑笑。
  他把手放在我手上。〃我是希望你可以毕业的。〃
  我不肯再搭这个话题。
  他说:〃聪憩想见你,你说怎么样?〃
  〃我?我无所谓,她为什么要见我?〃为什么是聪憩?
  〃她要与你讲讲话。〃他说,〃现在聪慧与家明都离开了,她对你的敌意减轻,也许如此。〃
  我点点头。〃我不会介意。〃
  〃那么我叫她来。〃勖存姿有点儿高兴。
  我坐在他对面看画报,翻过来翻过去,精神不集中。
  勖存姿说:〃如果你没遇见我,也许现在已经结了婚,小两口子恩恩爱爱,说不定你已经怀了孩子。〃
  〃是,〃我接口,〃说不定天天下班还得买菜回家煮,孩子大哭小号,两口子大跳大吵,说不定丈夫是个拆白,还是靠我吃软饭,说不定早离了婚。〃
  勖存姿笑笑说:〃喜宝,在这个时候,也只有你可以引我一笑。〃
  〃我并不觉得是什么遗憾,〃我想起那个金发的奥国女郎,〃至少将来我可以跟人说:我曾经拥有一整座堡垒。何必悔恨,当初我自己的选择。〃
  他看着我。
  我嘲弄地说:〃我没觉得怎么样,你倒替我不值,多稀罕。〃
  〃可是你现在没有幸福。〃
  〃幸福?你认为养儿育女,为牛为马,到最后白头偕老是幸福?各人的标准不一样。到我老的时候,我会坐在家中熨钞票数珠宝,我可不后悔。〃
  〃真的不后悔?〃勖问我,〃还是嘴硬?〃
  〃像我这种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