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





  我说:〃我要回去了,明天再去看聪恕。〃
  勖夫人的眼泪又挂下来,〃你说他……他还管用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
  没多久之前,一块冰冷的钻石便能令我脉搏加速,兴奋快乐,我那时是如此无知,如此开心,真不能想象。那只是没多久之前的事。
  回到山顶的家,我喝了很多酒,陪勖存姿吃晚饭。
  勖存姿说:〃小酒鬼。〃
  我笑一笑。他仿佛有点儿高兴。
  〃勖先生,你的生意都交给些什么人?〃我问。
  〃你不是真的有兴趣知道吧?〃他问。
  〃不。〃我叹口气,他什么都看得穿,我最最怕他知道聪恕现在的情况。
  〃你下午在什么地方?〃他问,〃真去见了我妻子?〃
  他又开始担心我在哪里,这证明他真的振作了。我小心翼翼地说:〃是,我去见过她,又去看聪恕。〃
  〃你跟她有什么好说的?〃勖存姿问。
  〃她跟以前不同了……老很多,对我并不反感。她很……想念聪慧,又担心聪恕。〃
  〃聪慧一点消息也没有。〃他说,〃我派了好些人上去找她。这孩子,白养她一场。〃
  〃或者她已不在北京,或者在苏北,或是内蒙,教完一间小学又一间——〃
  〃为什么不写信?〃勖存姿心痛地说。
  〃孩子们很少记得父母,〃我说,〃’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一封信,我只不过想看到她亲笔写的字。〃
  〃我觉得她活得很好,家明说过,她求仁得仁,便是她最大的快乐。〃我分辩。
  〃但是我只想看她一封信!〃
  我维持沉默。勖存姿比不得一般老人,他不接受安慰开导。
  过一会儿他问:〃聪恕好吗?〃
  〃他的话很多。〃我尽量镇静。
  〃我说过不想你再见他。〃勖存姿皱上眉头。
  〃他需要人陪他说话,他寂寞。你知道他。〃
  〃他?〃勖存姿冷笑,〃我自然知道他!他活得不太耐烦,巴不得生场病挟以自重,没想生出瘾来了,家里一时多事,也任得他闹。〃
  我不敢出声。
  〃我不赞成你去看他。〃他说。
  〃只有我去看他。〃我说,〃你想还有谁呢?我要爱上他,早就嫁了他,你未必阻止得了。〃
  〃你还是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勖存姿忽然发怒,〃你知道聪恕,他抓到这种机会,还能放开你?〃
  〃我保证他不会!〃我说,〃他有病,他需要心理治疗。〃
  勖冷笑,〃我劝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你以为你是他的心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要什么!〃
  〃我已决定明天去看他,我会日日去看他。〃我耐心地说,〃我希望他会痊愈,不因为其他的原因!因为他是你的儿子。〃
  〃他根本没有病!〃
  〃你上次去见他是什么时候?〃我反问。
  他不响了。
  〃让我去见他。〃我请求。
  〃你老是跟我作对!〃他说,〃连我叫你走都不肯走,你是跟我耗上了。〃他的声音转为温柔,〃你这个孩子。〃
  我走到他面前,他把我拥在怀内,我把脸靠在他胸膛上。
  〃你瞧,〃他说道,〃终于等到我有空陪你,又可惜快要死了。〃
  〃只要你现在还没有死。〃我倔强地说。
  〃小宝,我爱你就是为你的生命力。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迟暮的老人忍不住要征服你,即使不能够,借一下光也是好的。〃
  我紧紧地抱住他。
  〃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他喃喃地说。
  〃我什么也不要,你把一切都收回去好了,我只要你。〃
  〃我只是一个糟老头子,把一切都收回来,我跟一切糟老头子并没有两样。〃
  〃但你爱我。〃我说,〃其他的糟老头子不爱我。〃
  〃哪个男人不爱你?说。〃
  〃直到你出现,没人爱过我。〃
  他感动,我也感动。我们都除下面具,第一次老实地面对赤裸裸相见。
  我到长洲神学院去找宋家明。
  在传达室里见到我,我与他握手,称他〃约瑟兄弟〃。
  〃姜姊妹,你也好。〃他温柔地说,〃你可是有事?〃
  〃是的。我想说说以前的事,约瑟兄弟,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上帝是真神,我们不逃避过去。〃
  〃约瑟兄弟。〃我开始,〃你可记得一个叫冯艾森贝克的人?〃
  他一震,随即平静下来。他答:〃他已不在人世了。〃
  〃可是这件案子,当事人可还有危险?〃我问道。
  〃有一个马夫在猎狐的时候不当心猎枪走火,射杀冯艾森贝克。他现时在服刑中。〃
  我安下心。
  〃他出狱时会得到一大笔报酬,这是一项买卖。〃他说。
  我点点头,〃谢谢你,约瑟兄弟。〃
  〃当事人在法律上毫无问题。他良心如何,我不得而知。〃他低下头。
  〃你呢,约瑟兄弟?〃
  〃我日夜为此祷告,求上帝救我的灵魂。〃
  〃这是你入教的原因?〃我问,〃你们都是为了逃难?〃
  〃不。我认识了又真又活的上帝。〃
  〃好的,我相信你。〃我叹一口气。
  〃每个人都好吗?〃他殷勤地问。
  〃不好,都不好。尤其是聪恕,我昨天去看过他,他连我都不认得了。〃我说,〃我想与你商量一下,该怎么处置这事。〃
  他又是一震,脸色略变。
  〃勖先生不知这件事,我不主张他知道,瞒他多久是多久。可是聪恕,我想替他找个好医生,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帮我。〃
  〃我可以为你祷告。〃
  〃你不是和尚,不理任何世事,我需要你的帮忙,今天下午与我一齐去看聪恕。你们难道不做探访的工作?抑或是你信心不够,怕受引诱?〃我说。
  约瑟兄弟仍然心平气和,低头思想一会儿,然后说:〃我陪你去。〃
  〃谢谢你。〃我说。
  〃谢谢主。〃
  我与他一起离开长洲。船上风很劲,可是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这人是约瑟兄弟,不是宋家明,宋家明是戴薄身白金表,穿灰色西装,戴丝领带的那个风度翩翩的脑科医生。宋家明的聪敏智慧,宋家明的风姿仪态……然而宋家明也死了。
  我看看身边的约瑟兄弟——我认识他吗?并不。我们对宗教总是向往的,向往死后可以往一个更好的世界,西方极乐,我们渴望快乐。爱是带来快乐最重要的因素,我们因此又拼命追求爱,一点点影子都是好的。
  我跟家明说:〃生命真是空虚。〃
  他微笑,〃所罗门王说生命是空虚中的空虚。〃
  〃所罗门王?那个拥有示巴女皇的所罗门?〃
  〃是的,聪明的所罗门王。〃他点点头,〃可是你看田里的百合花,它不种也不收,但是所罗门王最繁荣的时间,还不如它呢。〃
  我侧转头,我不要听。
  不是我凡心炽热,但我不是听天由命的人,即使兜了一个大圈子回来原处,但花过力气,我死得眼闭。
  〃你最近好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不坏,还活着,我不再像以前那么自私,现在比较懂得施与受的哲学。脾气也好了,心中没有那么多埋怨,现在……水来土淹,兵来将挡。〃我长长叹口气。
  〃你还是抱怨。〃他笑笑。
  〃或许是。〃我说,〃没有不抱怨的人,〃我也笑,〃做人没有意义。也许神父修女也有烦恼,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他微笑,不出声。
  我说:〃念一次主祷文只要十五秒钟。我也常常念。〃
  他不出声。
  我闭目养神。他肯陪我看聪恕,我已经心满意足。以前他随传随到,勖家谁也不把他当一回事,只当他是个特级管理秘书长。现在……人就是这点贱。
  船到岸,司机在码头等我们。我让他先上车,他也不退让。宋家明真把他自己完全忘记了。以前他非等所有的女士上了车不可的。
  他真勇敢。我能学他吗?我能忘记自己?
  我们到达疗养院。
  聪恕在午睡。
  我觉得又渴又饿。宋家明跪在聪恕床边祷告。
  我去找医生商量:
  〃我们需要一个好医生,专门看他。〃
  〃这里的医生原是最好的。〃
  〃他需要更多的关注。〃
  〃他可以出院回家,情况不会更好。〃
  〃外国呢?瑞士可会好点?〃
  〃一般人都迷信外国的医生,其实在这里我们已有最完善的设备。〃
  〃我们想病人尽快复原。〃
  〃小姐,有很多事是人力有所不逮的,你难道不明白?〃
  〃你的意思是,我们在上帝的手中?〃
  〃你可以这样说。〃
  我回到病房,宋家明仍然跪在那里祷告,聪恕已经醒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又看着我。
  我还是决定替聪恕转医院。宋家明其实什么忙也帮不了。我取到勖夫人的签名,把聪恕转到另一间疗养院。护士们仍然一样的刻薄,医生们一样的冷淡,但是至少有点转变。
  我每日规定下午二点去看他,每天一小时。
  我大声对他读书。我与他说话。但是得不到回音。
  他在扮演一个聋哑的角色。
  我天天求他:〃聪恕,与我说话,求求你。〃
  我甚至学着宋家明,在他床边祷告。日子一天天过去,多日之后,他没有一点起色,家中带来营养丰富的食物使他肥胖,他连上浴间都得特别护士照顾,每天的住院费用是七百多元港市。
  两个月之后,勖存姿说:〃聪恕最近如何?〃
  〃老样子。〃我不敢多说。
  〃我想出一次门。〃他说。
  〃我陪你去。〃我不加考虑地说。
  〃不,你留在香港。〃
  〃为什么?有哪里我是去不得的?我在寓所等你就是了。〃
  〃我去看看老添。〃他说,〃顺便结束点业务。〃
  〃一定不准我去?〃
  〃我去几天就回来。〃他温和地说道,〃你怕?〃
  〃打电话给我。〃我说。
  〃我会的。〃
  〃看到漂亮的女孩子,少搭讪。〃我说。
  他没有笑。他只是说:〃我难道不正拥有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子?〃
  就在他走的第二天,聪恕开口讲话。
  我在读《呼嘨山庄》。
  他把头抬起来说:〃今天天气好极了。〃
  我一惊,低着头,不敢表示惊异,但是心跳得发狂。
  我翻过一页书,轻轻地读下去。
  他站起来,踱到露台去,我又怕他发怒,又怕惊动他,一额头的汗。忽然记起诗篇第二十三篇,喃喃读:〃我虽然经过死阴的幽谷,也不必害怕……〃
  聪恕说道:〃今天的天气的确很好。〃他的结论。
  那日我赶到勖夫人那里,来不及把〃好〃消息告诉她。她听了,不说话,可是拥抱着我痛哭起来。
  〃为什么哭,他不是说话了?〃我问。
  〃没有用的,然后他就开始发疯,把他隔离关一个月,锁住他,他又静一阵子,没有用的。〃
  我如顶头浇了一桶冷水。
  〃我不放弃。〃我坚决地说。
  过一天我读书的时候,聪恕把我的书抢过,一把撕得粉碎。我默默地看着他。他对我露齿狞笑。对。谁叫我对他疏忽了这么多年,我活该受他折磨。他扑过来打我,我推开他。他的力气大得出奇。
  他用手出力地扼住我脖子,我用手扳开他无效,唤人铃就在身边,但是我没有按铃,这样子也好,让他扼死了我,我一按铃他就会被关进隔离室。忽然之间我自暴自弃起来——注定我会这样死吗?不见得。
  渐渐的我身体轻起来,像飘在空中,视线模糊,失去听觉,但心头清醒得很。
  终于聪恕绊跌了茶几,发出巨响,护士进来拉开他,扶起我。我什么也不说,看着聪恕在地上打滚,孔武有力的男护士把他按住,替他穿上白色的外套,把他双手反剪绑在背后,聪恕挣扎,开口尖叫恶骂,他开始说话,一分钟说好几十句。
  我静静地听他叫着:〃……给我……这些都是我的,你们偷我的东西!偷我的东西!〃
  护士们把他扯将出去,我蹲下来问他:〃聪恕,我是喜宝,你认得我吗?我是喜宝。〃
  他瞪大眼睛看牢我,忽然张口吐得我一头一脸的唾味。
  护士跟我说:〃小姐,你回去吧。〃
  我心力交瘁地回到家中,不知道明天该不该再去看聪恕,我只觉万念俱灰。
  辛普森说:〃姜小姐,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我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姜小姐,我看你还是把这件事告诉勖先生吧,这又不是你的错。〃
  〃这是几时开始的?〃我问,〃我只知道他在精神病院偷跑出来到英国看过我,情况很好,正像勖先生所说,他是故意生病挟以自重,怎么匆匆一年,就病成这样神智不清了?〃
  辛普森说:〃姜小姐,连勖先生自那次之后,都没再见过他,你何必内疚?〃
  我掠掠头发。〃我没有内疚。〃我说,〃我只觉得这是我的责任,病人应该有亲友陪伴,我明天会再去。〃
  〃有什么分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