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于昨天





修施工。我关上车门,向黑暗处逡巡,寻找有没有一条可以穿过堆满了烂泥的小路,以便既不致踩上烂泥,也不致掉到泥坑里去。这里没有灯光,和通常那样,郊区地带永远都这样。
  要通过危险地带,得绕一个大弯子,绕过我面前那幢楼房。维卡为什么不警告一声,说路已经被挖断了呢?可这说到底也无济干事,反正我得去接她。反正我也得把车留在这个巨大的土坑前,靠自己的双脚往前走的。
  我雄赳赳地走在巍峨的楼群中,突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那脚步很轻很快,几乎悄无声息。可我还是听见了。我猛地一转身。脚步声也停了。是我的错觉?可我刚一动,脚步声又响了起来。那人速度很快,显然是在追我。我绝望地扫视着四周,想找到什么人,无论什么人都可以,哪怕是一伙散发着危险气息、醉醺醺的年轻人也罢。可周围连一个人也没有。鬼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么黑的天这么多的烂泥,就连小流氓也不愿在此游荡。
  我加快脚步,走过最近那幢楼房的拐角后,紧贴住墙根,即便这不是那个杀手,而是一位偶然碰到的路人,最好也还是让他从我身边过去好了。但他却没走过来。他同样停住了脚步,等我从隐蔽处走出来。我呆了似的一动不动站着,就在这时我突然醒悟到我其实并不想死。就在几分钟之前,如我自己以为的那样,对待自己那马上就要到来的必然的死亡,我还是那么冷漠,而且是一经决定便不再反悔——既然维卡愿意这样,那就让它这样好了。我不是个战士,我从来不曾向任何人证明什么,从来也没有为达到无论什么目的而忽视过任何人,从来也没有固执己见过。对于我的妻子雇了人来杀我这条消息,我听后是伤心和委屈的,但却连一秒钟也不曾想到要试图改变事件的进程。对于这位杀手,反正你躲是躲不过去的,他比你更狡猾、更有经验也更强大。但这全都是几分钟前的想法……而此刻我站在那儿,竭力屏住呼吸,心里却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我还不想死。不,不想!我怕。我想活下去。无论在哪儿和跟谁,哪怕是生活贫穷、疾病缠身,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去!
  我感到他在逼上前来。这我不是听到而是感觉到的。他移动起来十分小心,一寸一寸地缩短着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尽量不弄出一丁点响动,就好像不是在刚开春泥泞的土地上,而是在空中飞一般。但我还是感觉到他在移动。我确切知道,杀手距我半米开外。是的,他距我站的地方、距楼房就只有半米,把他和我隔开的距离,就只有半米。我觉得我已经看见他的衣角了。
  于是,我发作了。我的神经崩溃了,一种想要活命的愿望狠狠地鞭打着我,我使劲一撑,离开墙,撒腿猛跑。身后响起软绵绵的“噗噗噗”的响声,而且是三下。杀手在用带消音器的手枪射击。前两枪声音很沉闷,第三声稍微响了一点儿,显然,那人用的消音器是自制的,用过头一次后马上就失效了。周围很黑,可我仍然跑得很快。他没打中我。
  我的双腿带着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往哪儿跑。当我刚一踏上平展的人行道时我才醒悟,原来我已穿过了整个居民区,从它的另一面跑出来了。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儿,气都顺不上来了,腿软得站也站不住,我只得靠在一棵树上以免摔倒。几乎与此同时,在我的左方响起了发动机的声音。绿色“福特牌”如子弹一般从我身边飞过,消失在黑暗中。此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已经一清二楚了。杀手知道通往居民区的路挖断了。因此,他断定我必定会开车经过这里,于是,改变了计划,把车放在了对面,好不让我在停车时发现它。维卡在把我引出来后,给他打了电话。而她之所以不告诉我居民区开不进车,其原因正在于此。这样一来我肯定会要她在门口等我,为了不让我把车停在这个犯罪多发地,就让随便什么人来送她好了,不然万一被什么人撞上就糟了。对她你无可反驳。而她需要的,仅仅是能让我必定得在楼群之间黑暗而又无人的空地经过。
  有意思的是,她此刻是否还在门口等我?很可能没等。她已经确信我终于在此被人干掉了,所以,会自在地坐在柳巴尔斯基温暖的家里,和朋友们喝酒,而为了放松一下,或许还会跳跳舞的吧。也许她会对大家说,我刚刚摆脱公事,马上就到,然后,在一群诚实人的眼皮底下,像一位忠实的妻子那样等我。这是对的。让人们好好看看她吧。不然,假如她一个人站在楼门口的话,将来就无法证明自己不在现场了。她会再坐一会儿,喝点儿香槟,吃点儿沙拉,然后,大约在12点时,说或许我不会来了,她该回家了。客人们全都一块儿走,走到挖开的大坑前,维卡看见我们的那部车。于是大家全都动手找我,按剧作家的构思,他们终于发现了我冰凉的尸体。然后就落幕。鼓掌。演员上台“谢幕”。剧终。该到存衣间取大衣回家了。然后,就是扮成一位不幸的寡妇,投入那位乡巴佬酒友的怀抱。
  我的呼吸慢慢调匀,腿已经能稳稳站立了。我舒展肩背,看了一眼手表。坏了,我差点儿要迟到了!从维卡打电话要回家起,已经过了1小时10分。可我现在该怎么办好?要知道或许她根本就没在楼门口等我。这一点上我失算了。可我不能上去到柳巴尔斯基家去叫她。也是,我走到楼门口,等她半小时再说。
  而我又失算了。维卡就在约定的地点等我。也是,她总是比我以为的更精明。她为什么站在这儿呀?实际上,她和那位杀手之间,肯定实际上就如何打暗号有过协议,通过暗语他能告诉她事情的进展。在我搂着大树慢慢从一场惊恐中苏醒过来时,他已经告诉维卡,这一次又没有得手,于是,她飞快地下了楼。
  “对不起,忘了告诉你路挖断了。”她以一种奥林匹斯神祗式的平静说道。
  真是活见鬼,我竟然想为了她所表现出的精神力量而尊敬她了。她丝毫不激动,不神经紧张,对我仍然活着未流露丝毫不满。
  我默默挽起妻子的手,搀着她走过整个居民区,返回汽车。我想活下去。我不想死去。我知道为此我究竟该做什么。
  我决定了。
  塔姬雅娜·奥布拉兹佐娃——她说是塔姬雅娜·托米林娜——对娜斯佳的提议一口回绝。看完“素面朝天”节目录像带后,她吓了一大跳:
  “你是怎么搞的,居然想让他对我也如法炮制?我才不会呢!你别说了。最初几期还可以,而你给我看到的最近这两期,不啻为瞬间死亡。”
  “丹涅奇卡,亲爱的,全部意义正在于此,”娜斯佳说道,“列什卡极其通俗地给我解释过,节目理念的变化可能与商务策略有关。现在他们把节目做得像是丑闻录那么鲜明,为的是靠节目前后播出的广告为生。从前他们是靠什么生存的呢?那时他们谁都不敢惹,只是在人脑袋上拍那么几下了事?这也正是我想要了解的。”
  “于是你就以为,只要我和主持人见那么一面,就能为你打听到所有秘密?”塔姬雅娜笑了,“亲爱的,你把我看得太高了。其次,假如我以文学新星身份出现在荧屏上的话,人家就不会吸收我工作了。不这样人家都已经在对我侧目而视了。只要一提到我的名字,哪怕只是稍稍提那么一下,就够报刊议论一礼拜的了。”
  “丹尼娅,这工作对你不是很合适吗?反正你马上就要隐居,随后又得抱三年孩子……”
  “你这是从何说起?”塔姬雅娜打断她的话说,“我不这么想。喂孩子有伊拉。”
  “那不也一样嘛?等你重新开始工作时,大家早把节目给忘了。再说,有人竭力求我跟你谈淡写剧本的事。”
  “谁?”
  “多罗甘·伏谢瓦洛德·谢苗诺维奇。他给你打过电话,还记得吗?”
  “记得。一个说话嗓门很高的烦人家伙。我该说的都告诉他了。这么说,如今他又采取了迂回战术,是吗?”
  “丹涅奇卡,别生气,他说得有道理。假如你亲自动手写剧本,至少能保证你的书不被糟蹋。分娩以前你到底想干什么?呆在家里无事可做,你会烦闷得发疯的。”
  “别激动,我还不至于。”塔姬雅娜笑着说。
  娜斯佳是头一次进这个家门。她最近一次见到塔姬雅娜是在1月份,那次,斯塔索夫和他的妻子以及他妻子的亲戚伊拉奇卡,还住在契穆斯卡一间小小的一室住宅里。当时他们已经买了一套新住宅,可喜欢操持家务并富于远见的伊拉奇卡坚决反对在彻底装修新居以前搬家。她找到的那位设计师的确很棒,搞了一个方案非常合理,结果,一套普通三居室的住宅被节省出了足够的空间,能为家里每个人安排一个舒适的角落,甚至连未来的孩子也想到了。
  当时,在1月份,塔姬雅娜苦于中毒,神色憔悴,沉默寡言,什么也不想吃。现在她感觉很好,气色好多了,但在中毒之后,又来了新的痛苦:她什么衣服也穿不成了。
  “你不知道我为自己买件衣服有多难,”她对娜斯佳诉苦道,“人家给我缝54号衣服,不知怎么那么小。穿上它不光连餐具都讨厌洗,就连上班也烦。可现在我更胖了。干脆不穿衣服倒好了。你把我往电视上拉,可要知道我连上电视的衣服也没得穿。一位穿着从‘勇士’商店买来的针织内衣上电视的著名女作家好不漂亮啊。笑死人了。不,娜斯秋莎,别出怪招了。”
  “如果问题就出在衣服上,这好办。”娜斯佳感到她有所松动了,连忙说道。在决绝的“不”之后,如果出现了解释,那这已经是不小的进步了。任何理由都有反驳它的根据。只有无可争议时,承认才是毫无意义的。“别担心,我弟媳会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只要同意,其余的一切由我来办。”
  “不。”
  娜斯佳决定喘口气,换个话题。两人谈起斯塔索夫和他与前妻所生的十岁的女儿利丽娅,谈起伊拉奇卡,在从彼得堡搬来以后的四个月里,居然再没闹什么恋爱,因为她一门心思担负起了指导新住宅装修的责任,十分投入。塔姬雅娜很为自己的亲戚难过,认为这么年轻的女子工作不顺心,家庭生活也不顺利,这全是她的过错。
  “伊拉以为她今后一直可以担当我们家庭主妇和经济总管这一角色,她总认为自己的一切还在前面,什么都还来得及。可这算什么生活?除了商店就是厨房。大千世界从未见识过。在彼得堡好歹还有几个朋友,而在这儿连一个熟人也没有。”塔姬雅娜悒郁地说。
  “喂,”娜斯佳忽然兴奋地说,“我这儿正好有一个人选,配伊尔卡好不阔气啊。”
  “是谁?”塔姬雅娜疑惑地问。
  斯塔索夫是她的第三任丈夫,而这三个丈夫都是她自己找的,所以,对于那些偶然通过熟人打掩护说媒的事,她历来比较谨慎,并持不赞许的态度。
  “我们的同事米沙·多岑科呀。多好的小伙子,又聪明,性格又好,长相也般配。对于那些长腿的苗条女郎特别有吸引力。”
  “真的?”塔姬雅娜追问道,“他爱不爱追女人?”
  “才不爱呢,一个正常的年轻人,有很成熟的美感。献起殷勤来也很帅气。不,说真的,丹尼娅,他俩真是绝妙的一对儿。我以前怎么就从没想到呢?早就该介绍他俩认识了。”
  可塔姬雅娜却毫不掩饰她的怀疑。
  “如果他有那么多优点,为什么到现在还没结婚呢?莫不是那一大堆优点倒是用来掩盖缺陷的。阿娜斯塔霞,你不要费心为我制造世界声誉,为伊尔卡找丈夫了。最合适的,从来不会是在半路上拣来的,这是经验证实了的。就这么回事,亲爱的,剧本我是不会写的。索面朝天,我也是不会去的。不要把你的同事给伊拉介绍了。还有什么事吗?”
  “有,”娜斯佳高兴地说,“你现在在写什么?”
  “这和我们讨论的题目有关吗?”
  “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只是好奇罢了。刚才那个话题已经说完了。”
  “那我们就去吃点饭。伊尔卡,我想准是在烙白菜馅饼,根据香味判断。”她已在实施她的警告了。
  娜斯佳不太情愿地从她盘腿缩成一团的沙发上站起身。她和塔姬雅娜关系很好,跟她丈夫斯塔索夫老早就是朋友,且真心喜欢面容姣好、活泼欢快、爱做家务的伊拉奇卡,可尽管如此,她的谈话还是进行得很不顺利。她其实根本就不想来这里,更别说进行这么冗长的谈话了。其原因不是因为她不喜欢斯塔索夫家。只不过因为任何交际都使她痛苦得难以承受,就如同只要走路脚上被磨破的老茧就要隐隐作痛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