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于昨天





  “我可以送送您吗?您没什么急事吧?”
  “我没什么地方可去,我只是个家庭主妇,不用去上班。您为什么要送我呢?”
  “和您交谈很愉快。您很有特点。”
  “好吧,我们要谈些什么?”
  “就谈谈您吧。我觉得您处在艰难时期,我没说错吧?”
  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讨人喜欢的脸,专注和善的眼神,悦耳的嗓音。一脸的善良、同情和理解,难道她的确让人觉得很不幸吗?
  “您搞错了。我正处在一个美妙时期。等着做妈妈,又值创作鼎盛时期。还有什么好奢求的?我非常幸福。”
  “您的眼睛却不是这样说的。”
  “我的眼睛只是说我行动困难,但我会努力克服。这纯粹是生理状态,我相信它很快就会过去。”
  她笑了起来,把纸袋换到另一只手上。
  “我帮您提着吧。”记者才醒过神来。
  “不必了,包不沉。”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记者又打破了沉默。
  “我认为您这么有才华的作家很难生存。”
  “您已经说过了,”塔姬雅娜提醒,“上次说的。但我有其他的抉择吗?——生活就是这样的,不可能改变。——这虽然不是我说的,可我完全赞同。我生活在现实中,不会有另一种生活。”
  “您陷入了谜团,”她的交谈者热烈反驳道,“完全可以有另一种生活。您将自由独立地创作,无论任何时候,无论谁都不会恶意中伤您。您再不会受到欺骗,再不会被利用,您会得到帮助,抚养孩子长大成人。最重要的是,您不再感到孤独寂寞,您不再有被抛弃的感觉。这就是我要帮助您的。”
  塔姬雅娜停了下来,认真地看了看他,然后微微一笑。
  “这一切很美,但是我不需要。”
  “为什么?”
  “因为我原本就是自由独立的。我不感到孤独寂寞,也没有谁欺骗我,利用我。至于那些恶意中伤的话,这很正常。没有谁能得到所有人的爱,每个人都会遭到别人的诽谤。逃避是愚蠢的。我也没有被所有人抛弃、苟活于世的感觉。请不要生气。我珍视您的热情,感谢您要给我的帮助。但是我不需要这些。”
  “不要马上拒绝,”他请求,“也许我的话说得过火,可能引起您的反感,但是,您还是考虑考虑吧。”
  “好吧,那我就再考虑考虑。”她出于礼貌,答应了他。她不想让这个可爱的人伤心。是他深切理解她的作品,并以读者的名义向自己的同行发出谴责。
  剩下的路途,他们偶尔交换几句关于报界和出版界的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从您的书来看,我觉得您不太喜欢新闻记者,”他笑着说,“您笔下从事新闻工作的人物,好像是精选的、令人讨厌的家伙。这是不是与您跟他们打交道时留下的不良印象有关?”
  “不,您判断有误。我同新闻记者关系好得很。他们的职业有一些必须遵守的游戏规则,这不是他们的过错。不能因为妇科医生使怀孕妇女流产就指责他杀人,这是工作使然。新闻记者向人泼了脏水又当众给他洗内衣,是因为报纸要赚钱,不然就会没活路。报纸销路越好,利润越大,这就需要尽可能激起人们的购买欲。接下来就很简单了:有什么样的居民,就有什么样的报纸。如果该国此时的居民为犯罪而愤愤不平,想每天都能读到诸如性变态、流氓败类、行窃和受贿之类的离奇事,那就投其所好。那么,一切都会入轨,报纸的销路会很好,会赢利。您瞧,根本不必去抱怨他们什么。”
  “您对我们的印象的确不好,”记者摇了摇头,“但您非常明智,塔姬雅娜。在您这儿,我甚至听到这样的话都不感到委屈。”
  “我们到了,”塔姬雅娜说,“谢谢您送我。”
  “您能再考虑一下我对您的建议吗?”
  “可以。”她很快地说。想尽快摆脱他,一扭身走进楼道,免得他向她索要电话号码,或者塞给她名片。再说他怎么可以知道她思索的结果呢?
  “为什么你不向我汇报托米琳娜的情况?我感觉你在逃避这个话题,遇到麻烦了?”
  “是遇到点麻烦,但我想很快就会克服的。”
  “我不喜欢你的心情,你的乐观我也不欣赏。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托米林娜不好摆弄吗?”
  “她拒绝帮助。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她却一下溜走了。”
  “哼!我就知道你的办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您总是追求新奇,想入非非,发布一些谬论,臆想出一些鬼玩意,却不按准确无误的老办法去做。对她应当同其他人一样,调查她的个人情况,从相识到相互信任。而您竟认为凭借您的愚蠢的文学分析能弄清目标的性格特征。不可能!我早就怀疑这点,现在更确信无疑。托米林娜跟您所描述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您的招数对她不管用。”
  “等一等……”
  “不要打断我!要等到您得手,时间太长了。我们决不能放过托米林娜,她的知名度会给我们带来一大笔钱。我也不想再听到任何您遇到困难之类的话。别忘了,您给我下过保证。两小时后我等您拿出新方案。不要任何文学肖像描写,不要任何作家的空洞论调。我需要一份尽快把托米林娜弄到我们这儿来的清晰准确的行动计划。记住最重要的一点:不要留下孩子。他会绊住她的手脚。为了孩子她能忍受一切:丈夫的背叛,孤独寂寞,您为她制造的一切。要没了孩子,她就是我们的了。两小时后把计划拿给我看。”
  在乌兰诺夫协助下弄清是谁泄露了“格兰特”私人侦探所的机密——更重要的是谁得到了这些机密——毫无结果。侦探所的侦探协同找出了登载署名为“海伊娜”的文章的那个人。调查这个人是否同“素面朝天”的那些特约嘉宾有来往,整整忙了一夜。结果非常令人吃惊:没和任何人有接触,除了惟一一个没被列入乌兰诺夫提供的名单的嘉宾外。换句话说,正是这个人上演播间没有破费一分钱。他是某个奇怪的旨在帮助陷入危机的人们的慈善基金会的组织者。每个付过款的节目特约嘉宾都是偶然来到直播间的,因为这些嘉宾不下五十人。因此登载文章的人与基金会的人的接触可以看做是巧合。
  娜斯佳最先想到的就是乌兰诺夫没有说出所有的人。要么忘记了——记住这么多付过款的人不太容易——要么不想说出这个人。为什么?必须尽快弄清。
  尽管乌兰诺夫在上次谈话中很坦白,可是娜斯佳还是觉得他有所隐瞒——根本没有什么杀手,只是有人故意愚弄了他——这对他触动很大,所以他讲出了安德烈耶夫从中弄钱的人的名单。但他对某件事一直闭口不谈,这点,娜斯佳确定无疑。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没有向他提出她所发现的问题。她清楚只有来个猝不及防,乌兰诺夫才可能交代。显然,他没有供出所知道的一切,那就要留一张王牌,以便必要时打出来。
  最近几天娜斯佳觉得思维迟钝,可能由于疲劳过度——她每晚都要到茹可夫斯基街,又要早早起床在9点钟前赶去上班。这段时间她去了三次医院值夜班看护公公:公公的手术效果不太好,现在在输液。她和丈夫的关系仍很紧张,只好装做什么事也没发生。现在最要紧的是公公的健康,其余的以后再说吧。
  在颠簸的拥挤不堪的电车里,娜斯佳拼命和瞌睡作斗争,迫使自己做出决定:先约乌兰诺夫会面,还是同乌兰诺夫上门拜访过的卢找娃女士谈谈?假如他不是为了卢托娃而同妻子离婚,那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别的联系呢?——这是娜斯佳下次想问乌兰诺夫的。
  车到站,她已经决定去找卢托娃。谁知道呢,也许这个女人能提供一些新线索呢。
  娜斯佳在卢托娃工作的幼儿园找到了她——她是幼教,被喧闹奔跑着的孩子们包围着的卢托娃,远看很年轻,待走近细瞧,一条条细小的皱纹在她微笑的脸上显露无遗。
  “乌兰诺夫?”她露出困惑的表情,“不,我不认识他。”
  “他去过您家,您怎么能不认识他?”
  “大概他找过我丈夫。您可能不知道我虽然和丈夫离婚了,但我们仍住在一起,无法分居。他有自己的生活,常有人到他这来,但他从不给我引见。”
  “离婚夫妻仍住在一个屋檐下,是很难。”娜斯佳同情地说。
  卢托娃别转脸。当她重新面对娜斯佳时,嘴角颤动,脸上憔悴,看上去老了好几岁。
  “我没有任何办法。甚至去找过巫师,占卦去邪,但都无济于事。他把我迷惑住了!他恣意指使我,而我却什么也不敢讲。您知道吗?我痛苦得要死,一个叫伊涅萨的巫师很有法力,她帮了我很大的忙——我甚至有力量同他分居。可她死了,一切又是老样子了。大概您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是吗?他是不是把我灌醉了?”
  泪水汩汩地流了下来,但这次她没转过身,而是恳切期盼地望着娜斯佳。
  “您瞧,我完全丧失了自尊,想讲给每一个人听,想恳求每一个人。我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帮助我……见不到他,想杀死他;见到他,又无力反抗。我直到现在还留着他的照片——十年前就放在了钱包里。离婚后想扔掉,却做不到。拿出来准备撕成碎片,可他从照片上那么善意地望着你,冲你甜甜地笑着……我的手就会无力地垂下。就这样又放回了原处。”
  塔姬雅娜也对娜斯佳讲过这些,一字不差。这些都已经被帕施科娃记录下来了。
  “我可以看看吗?”
  “上帝保佑您。”
  卢托娃啜泣着走到角落,从提包的小皮钱包里取出照片递给娜斯佳。照片上的人很普通,是秃顶,但的确,他的目光很善良,笑得也很甜,不带一点凶相。他有魅力,这是没说的。就连冷漠的照相机镜头也不能扼杀他身上特有的魅力。
  “您丈夫的职业是什么?”
  “演员,剧团的。一生都是小角色。现在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不明白他靠哪儿来的钱活命,但他没向我要过钱,这就谢天谢地了。”
  “您认为,您丈夫和电视节目主持人能有什么事要共同合作?”娜斯佳问。她深切同情这个无法抗拒丈夫魅力的可爱的女人。
  “不清楚。他不允许我问。”
  “您试过吗?”
  “当然试过。问过几次他在哪儿工作,靠什么生活,毫无结果。”
  “怎么?他不肯说?”
  “说了还不如不说。他骂脏话,挖苦我,把我视为一个不需付钱的家庭保姆。”
  “那您为什么要忍受这些?”
  “我又能怎样?赶走他吗?我们的房子是共有的——签过协议——后来就……”
  她停下来,从裤兜掏出手帕,痉挛地擦拭泪水。
  “您想象不到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骂人,撒野,有时甚至动手打我。事后管我要茶喝,喝完把杯子一放,对我说:‘谢谢你,瓦丽娅。没有你我还会做什么?我亲爱的。’握着我的手,贴近嘴边亲吻,那样深情地望着我,以至于我会为他去卧轨。”
  “那样望着……那样望着……”娜斯佳在返回彼得罗夫卡街的路上,思忖地重复着这句话。能说这个女人愚蠢、意志不坚强吗?起初是这样认为的,但一想起扎托齐尼将军,她意识到自己与卢托娃没什么分别。她也同样无法拒绝扎托齐尼——不能抗拒他猛虎般金色火辣的目光,不能生他的气,虽然内心深处知道他待她不是公正的。大概,这就是磁性,某种吸引人的、富有魅力的、令人信赖的特质吧。只不过他们之间还是有一点分别:扎托齐尼不会用这种特质作恶,而卢托夫放荡、蛮横,为受尽折磨的妻子不敢反击他而洋洋得意。
  同卢托娃的会面对破案没有什么帮助,只能再同乌兰诺夫谈谈,了解一下卢托夫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之间有什么事要做?问题事实上没有实质内容,与安德烈耶夫和邦达连科的被杀又没有关系,但至少能振作一下精神。这个案件扑朔迷离——谁能想到列斯尼科夫会出现在她的办公室,说起维卡的背叛和雇佣杀手的趣事呢。很显然,关于卢托夫的幼稚的问题打乱了供认的程序,毫无逻辑,只好凭潜意识吧。
  从电视节目编辑被杀案,娜斯佳又想起另一个毫无头绪的谋杀案。多亏塔姬雅娜,她或多或少知道了一些戈托夫齐茨家发生的事。既然尤丽娅死了,没有谁可能回答这些问题,就只剩下了推测。是什么契机促使尤丽娅雇佣私人侦探跟踪丈夫呢?有人溜进房间,却什么也没偷,但丈夫从那之后惊慌不安。如果不出诊,就常常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翻找什么文件。东挪西搬,费劲地在纸堆上走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