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死亡(彭祖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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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只有在经历过许多事再回头看的时候,才能看出自己年轻时代的幼稚,可我当时就是那个样子。因此,当我面对鹤乡中学那简陋破旧的校园时我怎么会不感到沮丧呢?我当时几乎是从心底发出一阵惨叫:上帝,为什么不给我一个好的生活舞台呢?
    但是,我内心的矜持不允许我把内心的悲哀溢于言表,我不断地劝戒自己:人在什么环境中生活并不重要,我可以像小市民像农夫一样生活,可以与那些猥琐的小气的小知识分子们为伍,但这并不影响我内心里像上帝一样思考,我在自己卧室的墙头抄了一段诸葛亮的话作为座右铭: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
    我对吴明说,你可以去鹤乡中学调查,当年我在鹤乡中学的表现绝对是一个普通的但合格的教师。
    吴明说:“不用调查,我相信,你身上现在还未脱书卷气。”
    他这话让我高兴。但当年鹤乡中学的同事们却不知道我的生活的另一面:我每天笔耕不辍,几乎是所有的节假日和午夜我的位置都在案头,为我有朝一日的腾飞作准备,在今天看来,如果没有素素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说不定今天的我真的已经成了享誉文坛的青年作家。
    可是,素素却在我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像一朵红云一样飘进了我的生活。
    素素是1993年分配到鹤乡中学的音乐教师,她去报到的那一天穿着一条溢彩流光、鲜红夺目的连衣裙,浑身上下勃发着青春的气息,顾盼之间双目熠熠生辉。恰恰她的办公桌就安在我的对面,我们那间简陋的办公室因她的到来而陡然生辉,也使得我这个平时不怎么引人注目的人也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一些平时不怎么与我搭讪的人也借故与我攀谈以接近素素。当然,只要他们与素素一搭上话,我马上又会被冷落,我只是别人走近素素的一座桥梁而已。
    事实上,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我是与素素说话最少的人,就像过于接近太阳会被强光照射得睁不开眼一样。看到别人与她嘻嘻哈哈地开玩笑并逗得她开心大笑时,我总暗暗地恨自己笨嘴笨舌,而每当与她单独相处时我又会感到浑身不自在,偶有对话也是吃饭啦备课呀之类。这种关系令人尴尬和压抑,但同时又暗存了一份温馨,就像地层的深处暗隐的一条汹涌的地下河。事实上,这种感觉双方都有,是一种无形的亲切在默契和期待中孕育。每到放学下课时我总是舍不得首先离开座位,即便她不在办公室时我也是这样,心想万一她又进来了呢。每一次的摇摆不定,每一次的犹豫不决,都加重了她在我内心的分量。我恨自己的畏怯,恨自己没有勇气将自己隐在内心深处的汹涌的激情释放出来。
    现在回想起来,怀有一份羞涩、谨慎的心理去爱一个女人是一种多么美好的感情啊!我承认,我已经不再是一个纯情的男子了,在失去了素素以后的日子里,我凭借着口袋里的钞票引诱和征服了许多看起来美艳动人甚至是高不可攀的女人,但上床做爱后的分手却没有一点儿依恋不舍的感觉,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与素素相处的日子。
    “你说的这些与本案无关。”吴明漠然地说。
    “怎么能说无关呢?”我鼓起勇气反驳了吴明一回,“如果我不叙述那段已消逝了的日子,我就无法说清当我陷入绝境的时候为什么会去找素素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如果我与素素之间仅仅只有一段朦朦胧胧的感情,那么,我们的分离就不会在我的心头留下惨痛的旧伤,也许我现在还走在教师——作家的人生旅途上。但是,问题是素素与我之间该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这也是我的命运必须发生改变的原因。
    最初的突破是在一个夏日的黄昏,快放学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只大信封,我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两本杂志,我心里想马上拆开但因为素素就坐在我对面做些案头上的事我便按捺自己的激动没有马上拆开。人有时候就这样的怪,面对自己倾心相爱的女子总想把自己最得意的东西拿出来炫耀一番,但又胆怯地担心人家看不上眼。后来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我们俩,素素才结束手头的工作将目光投到那只大信封上。“又发表作品了是吧?”她问。
    “你怎么知道?”我惊诧。难道她会透视?
    “咱们学校就你能写点东西,”她说,“能不能让我拜读拜读?”
    “拜读不敢当,”我说。我毫不犹豫地粗鲁地拆破信封,抽出一本杂志扔给她,“请指教指教吧。”
    她微微一笑:“能指教你我不也写了?你还发表过不少别的东西吧?能不能让我再看一些?能看身边的作家写的东西要比看别人写的东西更有意思,人和作品一起读。”
    “我也没写过多少像样的东西,”我说,“也许将来会——”
    “晚上给我送过来?我在房里。”她袅袅地起身了,很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款款地向门口走去,——她不让我有继续谦虚下去的机会。事后想起来,那是一种再也明确不过的暗示。
    晚上我真的去了,怀里抱着几本杂志和一个剪报本,还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我才动身,我们俩的宿舍分别坐落在两个小山包上,中间隔着学校的操场。那是个有着朦胧月色的夏夜,经过空无一人的操场的时候我突然感到害怕,好像全世界的眼睛都盯着我走向一个靓丽的姑娘,我想我是不是把她随口的一句话当真了?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又退回去了,躲在一只简易的木制篮球架的阴影下又犹豫了片刻,把我们下午的对话情景又重新回味了一遍,并确认她的邀请是认真的才重新鼓起勇气穿过操场,我没想到她就在操场对面的另一只篮球架下,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圆领短衫和一条宽松的碎花长裙,黑湿的散发披在肩头,浑身散着浴后的淡淡香息,朦胧中我看到她的眼睛像一对亮星迎着我。“我在等你,”她说,“我真担心你退回去之后不再过来了呢。”
    我心里一哆嗦,怀中的杂志和剪报本全掉地上了,只知讷讷地望着她,周围有许多夏虫在鸣叫,篮球架后面的草丛间飞舞着一串串萤火虫,她弯下腰去捡那些杂志和剪报本,身子弯成一个好看的曲线,后脊梁露出一截白白的腰。当她起身的时候我们俩的面孔已经很贴近了,气息之声相闻,这时我便有一种强烈的想流泪的感觉而且泪水已充盈了眼眶,我不知道我们那样站了多久。“到我房里去吧,”她说,“我那边安静。”
    从操场到她的宿舍要上十几级台阶,她的宿舍紧挨着学校的食堂,食堂晚上是没人的。我们几乎是小跑着冲进她的房间的,一进房我们便拥抱了,说不清是谁主动,这也说明一个问题,我们相互间对对方渴望已经很久了,但我得承认我那天的动作是笨拙的盲目的,因为我在那之前从未接触过女性,我是在她的导引之下才进入她的身体。事毕之后的感觉却失去了渴望过程的美好,我甚至有些悲哀,于是便有一番我难以忘怀的对话:
    “你是第一次?”她问。
    我点头。
    “我不是,你很失望,对吗?”
    我默然。
    “这对你很重要吗?”
    我木然。
    “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她抱住了我的头颅将我的脸贴在她的双乳之间,一只手在我的发心中摩挲,“如果你太重视这件事你就当今晚什么事也没发生。”
    “这怎么可能呢?”我说,“已经发生了。”
    “这也很重要吗?”
    “当然,”我有些烦躁地挣开她坐起来,“这意味着我们俩人已经密不可分了。”
    这时,她擦亮了火柴点燃了掌上的半截蜡烛,烛光中我看到她泪眼朦胧。她是真的在哭,一边啜泣一边呢喃:“我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我问。
    “你呀!”她捶打了一下我的胸脯又将身子倾进我的怀中。
    这当然是个不眠之夜。
    我想我在这个晚上读懂了素素,她的心灵像她的肉体一样向我坦露。
    素素说她的天性不是一个安分的女性,她说她之所以上大学并不是因为她爱读书而是作为现代人必须拥有一份高层次的学历证明。因为有这样的表白,所以我对她在大一下半学年凭着报纸上刊登的征聘启示到一家酒吧当陪酒女郎就不感到奇怪了,但她当的不是我们已经熟知的低俗的三陪女郎,一家名叫帝豪娱乐城的老板华西夫突然产生异想想在娱乐业中玩一回高档次,在他那座KTV包厢、桑拿浴、美容厅、保龄球馆各项设施齐全的娱乐城辟出了一块地盘取名叫做知音酒吧,专门聘用一批容貌姣好。谈吐不俗的女大学生陪客人饮酒饮茶饮咖啡兼聊天,她们的责任是倾听形形色色有倾吐心中郁闷意向的男人叙说或烦忧或无以宣泄的心里话,服务方向的设计有点类似心理诊所但又有美女佳酿高雅音乐相伴,因此别具一格,酒吧明确表示禁止色情服务,且从业人员的活动范围仅限于那个布满绿色仿真植物的西式酒吧之中。素素就在那个地方结识了形形色色的男人。人不是像电脑那样按设计程序工作的生物,人的心情和思绪并不是时时可以把握分寸的东西。素素说,进入知音酒吧的人大多具备两个条件:一是有一定的消费能力,二是有一定的文化品位和生活阅历,那么,这样的男人对于一个像她那样美丽且充满活力的女子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诱惑。她说。
    她当过倾听者。
    也曾试图为比她成熟的男人释疑解惑,但结果是她自己被迷惑了。她没有太详细叙述那些关于她被迷惑的细节,她也没有对那段生活表示后悔或遗憾。她在四年的大学生活中除了那个知音酒吧之外还当过大公司的文员甚至做过老板的私人秘书,四年之中她一直既当大学生又兼做白领丽人,在图书馆、琴房和大酒店、生意场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她活得很潇洒也很虚荣,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感到自己活得太累了,脑子里便萌生出要当一个平静的山村女教师的念头而且在毕业分配时很顺利地实现了,“——这就是我。”她说。她惟一没有预料到的是因为我展鹏涛的出现使她又一次遭遇激情,更没有想到像我这样一个才华横溢又怀才不遇的学子会在感情上还保留着一种古典的纯粹,她说她现在才明白她这一次才是遇上真爱,她说如果你不在乎我的过去你就娶我我心甘情愿地做你的妻子,如果你不愿意娶我我也不会怨恨你仍然永远地把你当成我心中的惟一。
    坦率地说,我对素素的感情是复杂的、踌躇的、矛盾的。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我与素素保持了长达一年之久的情人关系。但却始终未与她讨论过婚嫁事宜,她也始终未旧话重提。直到离开鹤乡中学我在风月场上有了一定的阅历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像许多别的男人一样的可鄙,尽管自己在外面眠花宿柳却仍然希望自己的妻子是一个将童贞交给他并且终生忠贞不渝的女人。我如果早一点看清这一点也许我就不会失去素素。
    素素离开鹤乡中学很突然,突然得令我毫无心理准备。那天是1995年的元旦,一辆黑色的奔驰小车开进了鹤乡中学的校园载走了她,当时我正在教室里上课,她走的时候我不知道。后来我在我的办公桌里找到了她留下的字条,字条上写:鹏涛:我爱你是真的,我嫁人也是真的,我既然不能嫁你就只有远离你,我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你还要在这穷山僻壤呆多长时间呢?我等待着有一天你来找我,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
    娶她的就是帝豪娱乐城的老板华西夫,一个年近50的老男人。
    如果没有素素,我想我这时也许还在鹤乡中学当教员,因为曾经拥有过素素又失去了,所以我离开了鹤乡中学。
    “由于你与吕素素有那么一段渊源,所以你才去找她,对吗?”吴明对我与素素之间的爱情故事似乎不那么感兴趣。他打断我的话的时候,我甚至感觉他的态度有点儿不耐烦。“让我感到不理解的是,既然你与人命案无关,你为什么不到公安机关来报案呢?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慌嘛。”
    我承认吴明的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