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死亡(彭祖贻)





山,还包括像冯定山这样整整一个新贵阶层。在他的眼里,凡属在近几年中混迹商海富起来的人都是一些不三不四的家伙,男盗女娼偷税漏税行贿受贿投机倒把贪污腐败总之没一个是好东西,他说他希望再搞一回运动打一回土豪劣绅让这些龟孙子们再戴一回四类分子的帽子看他们还神气不神气。
    周小林的态度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我认为事情就这么摆平了,我也相信即便是警方抓住了温小馨她也不会把我咬出来,惟一担心的是那位从江边将我们栽到碧柳小区的出租车司机,但又想他毕竟收了温小馨一条金手链而且他也不一定就能将那次载客的过程与一起命案联系在一起,我因此又心存侥幸,因此,当周小林收下那一万元钱之后我想我所遭遇的这次厄运大概是过去了。
    吴明淡淡一笑,说:“恰恰是这位出租车司机举报了你这条线索,这位司机经常跑碧柳小区这条线,所以他一听到冯定山被害的消息之后,马上联想到那天晚上他载的你和温小馨这两位奇怪的乘客。他说,女人可以拿钱不当一回事但没有一个有钱的女人会拿自己心爱的首饰不当一回事,他说现在花钱不心疼的女人大有人在,因为花的钱不一定是她自己挣的,但喜爱首饰却是女人的天性,不是到万不得已的时侯决不会随便抛出首饰,何况他那天晚上并没有逼着你们追索车资。”
    “我这可真是百密一疏啊,”我苦苦一笑说,“我该说的都说了,我知道我现在是黄泥巴糊到厕所的墙上了——不是屎也是屎。吴警官就看您明察秋毫帮我洗掉嫌疑了。当然,洗不清我也不怨您谁叫我自己干下了糊涂的事呢?”
    吴明说:“你还有事儿没说完,你那天为什么要自杀呢?你一个知识分子,按说没有什么想不通的事啊!”
    三毛是知识分子吧?她自杀了。
    海明威是知识分子吧?他自杀了。
    还有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伍夫尔、杰克·伦敦那些人是知识分子吧?全是,又全是以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的。
    所以知识分子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人生并不是一种奇怪的事,人一旦陷入孤独与失望,一旦对人生厌倦了,有结束生命的想法不足为奇,而自杀往往被当作拯救命运、摆脱困境的惟一手段,最起码,我在那天晚上走向江边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素素不是世界上惟一的女人也不是惟一可爱的女人,但对于当年鹤乡中学教员展鹏涛来说她却是。我是在1995年的春节前夕才回到这座城市的,傍晚下火车的时候天空正飞舞着鹅毛似的雪片,整座城市白茫茫的一片,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卷着雪花向我劈头盖脸地打过来令我哆嗦,这里虽然是我苦读过四年寒窗的地方,但下火车的那一瞬间我却想不起能在哪里找一个住宿的地方,口袋里也只有区区几百元钱,我在站前的广场上踯躅了足足有一个多小时才下决心坐上一辆出租车让司机将我送到帝豪娱乐城,但到了门口我却没有勇气迈进那道门坎,风雪之中的帝豪娱乐城仍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隔着玻璃门,里面分列两厢的迎宾小姐,仍是红缎带花旗袍的装束,那婀娜多姿的身体曲线和妩媚动人的微笑像一堵无形的墙壁在拒绝我这个身体和心理一样冰冷的山区教师,看着双双对对的绅士淑女乘车而来乘车而去,我突然发现这种生活方式比我心中的理想追求更具诱惑力,我也马上明白我是没有力量将素素重新拉回我身边了。在佛教中有一种叫做顿悟的说法,我想我的顿悟就在那个时候发生了。
    1995年春节后,当一个新的学期开始,鹤乡中学的领导正为他们的年轻教师展鹏涛未能如期返校而感到纳闷的时候,我已经在这座城市的一家中档宾馆的办公室里找到了一个秘书的位置,我发现与往来宾客打交道被人称为先生老板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同时我也发现靓丽的女人用不着痴心地用心去追求,甚至贞操也可以用金钱计量的方式去购买,为之而较真是犯傻。一年后我离开了那座宾馆,正式在工商局为自己注册了一个经理的头衔在这座城市开了一家名叫雅乐书屋的个体书店,为我提供贷款担保的正是我供职过的那家宾馆。
    应该说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作为一名图书零售商我的生意做得还算不错,如果不是我对金钱有过于急切的贪婪现在我还是一个小有积蓄的老板,但是,说到底,我虽然变成了一个贪婪者却不具备贪婪者的心理承受能力。因此,当我订购一批价值20万元的图书因为对方发出的货是盗版并且在运输的途中被有关部门扣押之后,我的心理一下子就崩溃了。我是第一次尝试冒险第一次就翻船了成了落水者,我不敢想象自己背负着如此巨额债务而生活在社会空间的样子,我将如何面对债主?如何面对在银行为我提供贷款担保的朋友?
    如果深刻地追究一下自我,或许我在潜意识里还是那个原来的我,我承认这几年来我虽然与素素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却不与她见面。但在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重道的那一天,但到我与她见面时我的身份必须是一个巨富商贾,我必须比那个华西夫有更多的金钱。我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会是在身处绝境的时候去求助于她——不幸的是,这却变成了现实。
    我问吴明:“吴警官,到现在,你认为我该说的话说清楚了没有?”
    吴明说:“说清楚了。”
    我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现在就只有等你作出判断,我可以不活了,活下去我也不堪承受我应该承受的那份压力,但我却不愿蒙冤入狱。”
    “不会的,”吴明说,“包括在滨江公园练太级拳的老人在内,我们已经找过
了那天晚上你去过碧柳小区5号楼的三位间接证人,这三个人的证词构成了一个证据链——”
    “这么说我不是完全没希望了吗?”我急急地说,“那么温小馨呢,温小馨你们找到没有,她应该能证实我没有行凶杀人啊!”
    “如果她一口咬定你是凶手或是凶手之一呢?”吴明冷冷地反问。
    “那我就完了,”我颓唐地说,“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我们可以这样假设,你与温小馨正在做爱,冯定山突然回来了——”
    “没有那回事!”我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当然没有那回事,”吴明不紧不慢地说,“因为,冯定山在你决定自杀的这天晚上的前一天晚上就已经死了,你其实不必费心去否定你到过现场,因为你去的时候他就是个死人,这一点,你应该相信我们的法医能够对人的死亡时间作出正确的判断。”
    我这才如释重负。“这么说,你们就是找不到温小馨也可以解除我的嫌疑?”
    “我们必须找到温小馨,”吴明加重语气说,“我们也能够找到温小馨。”
    “这是你们的事,与我没有关系,”我轻松地说,“但我希望你们抓到她后,能在定性的时候认真地考虑一下她的动机,从轻发落她。”
    吴明冷冷一笑:“听你这意思,看来你已吃准了我们会认定冯定山是温小馨失手打死的?展鹏涛先生,你是不是把我的智商估计得太低级了一些呢?现在,我再告诉你另一个事实,你知道你那天晚上在滨江公园遇上的那个练太极拳的老人是谁吗?”见我插头,他提高声音说:“巧得很呢,这位老人在离休之前是本市人大常委会法制工作委员会的主任,他在担任这个职务之前是我们公安局分管刑侦工作的副局长,他的眼睛可毒得很呢!展鹏涛,展鹏涛,你怎么偏偏要在他的面前做戏呢?”
    我懵了,眼前又浮现出那位老人慈祥的面孔和那对漂亮的长寿眉,还有他夜幕中踽踽独行的身影……看来,我必须对我的叙述作一些必要的更改了,我该作怎样的更改呢?
    “你很聪明,或者说你自己以为很聪明,”吴明在我进行急剧思考的过程中,却一改内敛的形象,态度变得咄咄逼人不依不饶,“你故意找到三个证人,证实你与温小馨只是偶然相识,证实你是在冯定山死亡24个小时之后才去过现场,并且表现出你想遮掩这个事实,你知道法医是能够对人的死亡时间作出正确判断的,这样,你先将自己故意的纳于嫌疑人的行列,然后又让我们依据死亡时间来排除你的作案嫌疑,而且,你为了让我们进一步加深你在案发前不认识温小馨的印象,你又通过吕素素安排了两名保安员作新的证人,证实你害怕与温小馨这个陌生而神秘的女郎见面,展鹏涛,你确有点儿小聪明,但你却忘记了你面对的是谁?是一个正常运转的国家专政机器啊,你懂吗?中国的确很大,人只要挪个地方,别人就不了解他的过去,或者甚至可以割断自己的历史而开始新的生活,但是,我们公安人员一旦盯准了你,情况可就不是这样了,你说是不是?”
    作为一个书商,我懂得向不同的读者推荐不同的书籍,那么,一个聪明的作者,则在炮制自己的作品时心里就应该设定自己作品的读者,那样的书才好卖。
    我怎么会请一个老侦探来看我和温小馨演戏呢?由于我的疏忽,我得承认我有罪了。
    是的,我与温小馨在江边的邂逅不是我们的开始。我们的开始要往前伸展很长一段时间。实际上,在我和温小馨各自的心目中,我们的开始时间是不相同的。我是以悄然的方式进入她的心灵,她却是以突然的方式进入我的生活。温小馨说,她是从看到我的第一眼开始就爱上了我。
    温小馨是我的学生。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我第一次走进她的教室的样子。她说我是她见到的第一个穿米黄色高尔夫夹克衫的老师,在鹤乡那个偏僻的山区小镇上,即使是进入了1990年,男人们也基本上穿着五颗纽扣的中式制服,于是我便在她的眼里显得风流倜傥,卓尔不群。还有我的瘦削的身材,我的变色眼镜和不修边幅的乱发,以及我讲课时相对发音比较准确的普通话,总之,在后来她追述我最初出现在她眼中的情景时,我觉得我有点儿像琼瑶小说中的人物。我敢断定我的形象在这个姑娘的心目中是被理想化了,但我的确是鹤乡中学有史以来第一个毕业于国家级正牌师范大学的教师。这是事实。
    温小馨闯入我的生活很突兀,令我毫无心理准备甚至是措手不及。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的傍晚。
    我记得当时刚刚放暑假,绝大部分教师都已离校了,包括素素也在这天上午回城了,走的时候我没有去送她,她是哭着离开小镇的,而我在她走后的几个小时仍心烦意乱地将自己困在房中,端着素素在长江边的沙滩上拍的一张泳装照片发傻,温小馨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走进我的房间,她推开我紧闭的房门时金子一般的阳光随着她一道照亮了我的眼睛。
    “展老师。”
    “温小馨,你怎么来了?”
    “放假了,你不回老家去看看?”
    “不回了。”
    “百老师也走了。”
    “嗯。”
    “我去送了她,她上车时一直在哭。”
    “嗯?”
    “你们吵架了?”
    “嗯。”
    “她想结婚,你不同意是吗?”
    “你怎么知道?”
    “她说你爱她又嫌她。”
    “你一个小姑娘懂什么?她怎么会对你说起这些事?”
    “展老师,你不觉得我已经是个大人了吗?还有一个学期我就高中毕业了,展老师,吕老师可一直拿我当朋友看,我在你的眼中怎么就长不大呢?”
    我这才发现我的这位品学兼优的女学生已经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薄薄的衣衫下有一对饱满壮实的乳房,审视我的眼睛明澈而透亮,在灿烂的晚霞之中,她那洁白的皮肤上的那层小绒毛像隐隐闪动的光晕。当时我就想象,素素要是像她一样的纯洁该多好啊!
    我得承认我与素素的爱情并不都是在诗情画意中度过的,我们矛盾的焦点就在于她曾经有过的而又是我无法进入的历史。说到底,我还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我是真的爱素素但又时时想到在我拥有她之前她曾有过别的男人,我爱她又不能原谅她的过去,这使我在婚姻上面临着两难的选择,而我的犹豫又使我们双双地陷入无法摆脱的困惑之中。
    我已经记不清在那个夏日的傍晚与温小馨对话的全部内容了,但就是在那个傍晚,温小馨以替代素素的身份给了我一个完整的身子,她说她愿意将贞操奉献给一个她深爱的男子,上床时她的态度是一种义无反顾的坚定。事毕之后,她泪流满面地对我说,展老师你一定要好好地爱吕老师,展老师你一定要好好地爱吕老师。
    温小馨走的时候,月华如水,我在房中看着她消逝在溶溶月色之中,心中正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