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虐之赋
「这样可以了吗?」女人说着站了起来。
「你以前是不是维新座的女演员——」绢川禁不住问她。
女人大吃一惊,突然视线渺茫了。
绢川报上自己的名字。女人似乎知道佳人座的事,轻轻「啊」了一声,返后一步重新鞠躬致意。
短促的谈话中,绢川从女人口中得悉,她于四年前出过一次舞台之后,嫁给一个名叫津田谦三的诗人,退出不做演员。生下孩子不久,丈夫就因胃病病倒了,现在还躺在病床上,自己在家做手工副业,丈夫躺在病床上写诗卖钱,勉勉强强过日子。
绢川也知道津田谦三,跟自己同年代,三十八岁,一段时期薄有名气,其后不太听到他的名字,想不到遭遇如此不幸,跟眼前的女人连在一起。
女人抱起放在花束后面的纸束。她说是丈夫写的诗,准备拿去神田的书店卖掉,途中想起孩提时代死去的双亲,因此过来拜墓。
「这样的呀。」绢川泄气地吐出长长的叹息,「你有这些境遇,大槪不会再一次站到舞台上了。」
绢川坦白地说出自己正在寻找一位女演员的事由。
「在恩师的墓前遇见你,我觉得是一种缘分,正想寻求你的帮忙,可是当然的你不会放得下你丈夫和孩子——失言了。」
绢川鞠一个躬。女人既不否认也不接受,只是沉默仰视绢川。她之沉默当然是因无法接纳绢川的唐突要求,可是她的眼神却很柔和,彷佛在思考他的意思。那是小菊的眼神!
绢川依恋地注视女人的脸,又说:「万一情形有变,你觉得不妨站到舞台上时,请你随时来找我。」
他把住址吿诉女人,再鞠一个躬,正准备转身而去时,女人突然伸手捉住他身上穿的结城条纹和服袖角。
不过是刹那的事。当绢川惊讶地回过身时,女人已经松开手,注视掉在脚畔的丈夫的诗原稿。绢川捡起纸张交给女人,等候女人开口。女人却若无事地继续无言,只是安静地鞠躬而已。
绢川走出寺院,歩向隅田川的河堤。走了一会蓦然回首,见到女人也走同一条路,离开几步走在后面。绢川站住等候女人赶上来。可是他一站立时,女人也远远站住不动。绢川想向她走过去,女人却像人偶似的摇摇头,似乎表示不准他向自己走过来的意思。
没法子,绢川只好继续在河堤上走,走了一会又再回头,女人停下木屐声,向他摇头。这样重复了许多次。绢川走她也走,绢川停她也停。既不主动缩短自己和绢川的距离,也不拉远距离,就像一只野狗什么的跟在绢川几步之后。
河堤上的樱花现在正开得灿烂,湥赝队霸诎咨穆飞稀:臃琏奔渚鹆艘话延;鞴⒖檀档蕉园叮ǘ搅嗽独胧髦Φ牡氐悖蝗幌裼杲潘频穆涞降孛妗D且豢袒ㄓ暗愕愕馗≡诎咨穆访妫涑闪硪恢值难丈?br />
绢川在两种颜色的花和影的摇晃中回过头去,看到女人十分安静地伫立在那里。
女人就这样跟随绢川走到千代桥。转去神田的路已经离得很远,因此肯定女人是跟着自己。过桥后回头一看,女人倚在桥中央的栏杆上。
绢川回到女人的面前,问:「那些诗卖给我好吗?」
女人侧脸摇摇头,突然拿起一张手中的原稿,把它丢到河里去。
接着又一张——又一张。白纸混进飞雪般的落花里,迎着河风飘扬一阵,掉到河面,然后下沉一些飘走了。
这是女人尾随自己的理由吗?绢川吃惊地注视女人的侧脸。女人只有最后一张有所踌躇。绢川偷窥了一下,上面题着「妻哟」的诗,用软弱的字体写了一行诗:「妻哟,你的手为何不拿起刀。」绢川伸手把最后一张诗稿夺过来,用力地丢到河里。女人惊愕地回过头去。
「为什么跟着我?」绢川问,女人只是怔怔地回望他。绢川这次加强声音再问一次,女人的唇间漏出小小的叹息声,轻轻低语:「我在跟着你吗?」
然后连自己也不明白似的摇摇头说:「可是……可是老师你说可以随时来找你……」
「可以随时来找我」,女人被第一次遇见的男人这样的一句话拖住,就在当场抛弃了丈夫和孩子,跟随了绢川。可是女人没有察觉自己的决心。她也不明白在坟前突然捉住绢川衣袖的意义,不明白自己跟在绢川背后走路的意义,也不明白自己丢弃丈夫的诗稿的意义。她不相信自己的决心,否定一切似的摇着头跟随绢川走在花道上。绢川想,说不定她因照顿生病的丈夫和孩子而筋疲力竭,企圆寻死才到双亲的坟前合十膜拜。绢川的一句话,可能是一个即将沉溺的女人想捉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于是女人不顾一切地捉住了——
「你是说,你会再度站到舞台上吗?」
女人不回答,取而代之的,一行泪水从她的眼睛顺着脸颊落下,嘴唇哆嗦着,拼命压抑涌到喉头的鸣咽。
绢川的手指压在女人的唇上。
「不能哭。假如你真的想当女演员,必须忍住眼泪——你可以咬我的手指。」
女人的头发埋在绢川的腕里,依他所言的用牙齿咬住他的手指。不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只是无心地依从绢川的话去做。女人仅仅轻轻地咬一咬,绢川却觉得自己的血冲破皮肤的间隔,流到女人的体内溶化了。
小菊——绢川很自然地在心里这样呼喊。
曾几何时,暮霭笼罩四周,河堤的樱花安安静静地飘落在暮色中。
绢川搂住女人,把她带到桥附近的住家,拿出二百圆来,对那个依然呆呆出神的女人说:「今天你先回去,用这些钱料理一下身边事物,然后再来找我。当然我希望你早一点来。」
两天后,女人抱着一个包袱,前来继田町的绢川家。据说她用一百圆请住在大杂院隔壁的卖艺人太太照顾病床上的丈夫,剩余的一百圆交给锦系町的姐姐,请她带孩子。绢川问她丈夫有没有反对,女人只是默默地摇摇头。绢川把已经预备好的和服和装身用品交给女人。锦纱和服、杂色斑纹发带、浅紫色的花簪、描金的梳子、蝴蝶带扣——全是十五六岁少女的东西,小菊的用品。
女人拿起花簪,讶异地眺望绢川的脸。
「我想让你尽快习惯小菊的角色,所以预备了这些。小菊是见习艺妓,十六岁。」
纵使绢川解释了,女人依然带着询问的眼神怔怔地望着绢川。绢川不在乎她的反应,把附近的梳头女师傅叫来,替她梳了个桃瓣型的发髻。
梳头师傅离开后,绢川替她换上和服,然后拿出一个也是事先预备好的化妆箱。只让她用自己的手涂上白粉,然后绢川用一只手搂起女人那素雕似的险,就如木偶师在木偶睑上画鼻眼似的,拿起眉笔和红笔,把脑海中的小菊描在女人的脸上。全神贯注在指尖,专心地描好眉、眼、唇之后,伸出双手围住她的脸,严肃地检査什么地方凌乱了,最后发出满足的叹息,插上最后阶段的花簪和发梳,站在稍远的距离眺望完装的女人,满意地点点头。
开始低垂的暮色撒下跳跃的光屑,女人看起来实际只有十五六岁,就是活生生的小菊。绢川把梦幻中的脸完美地摹出来,无懈可击的小菊完成了。他一边惊叹,一边因过度的完美而不安似的,用尾指从她的头发舀起一条发丝,让发丝以凌乱的形状垂到眉端。
女人一直用询问的眼神注视绢川的动作。
「你想问什么尽管问。从刚才起你就是这种眼神。」
「为什么——」女人顾虑地说,「为什么老师认为我真的会来这里?为什么这样信任我?」
话中含意包括怎不怀疑我会拿着那两百块钱逃去别的地方。绢川浮起从容的微笑。
「我一点也不怀疑。我确信你一定会来。」
「——为什么?」
「你把自己的意念撇弃在那条樱花道上。你已经开始以我的意念为意念——」
女人的眼睛深处有些发亮的东西在闪耀。
「真的吗?」女人好像在问别人的事。眼睛里闪耀的是对绢川信赖的神色。她想从绢川的话中猜测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意念。
绢川点点头,重新在女人面前端坐,把「贞女小菊」的剧本放在她的膝上。
「你有看过松井小姐的『玩偶之家』吧!松井小姐的确演得出色,可是我所要的不是像娜拉那样的女人。我要的是人偶。你要做女演员,就要成为我的人偶。每一根手指、每一条头发都必须依照我的指示才能活动。不仅是行动,你还有部分自己的意念没有撇弃在那条樱花道上,我要你完全撇弃自己,从这一瞬间开始,必须以我的意念为意念。你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了吗?」
女人轻微而肯定的点点头。
绢川将女人的眼神和自己的眼神紧紧连结在一起,点点头,然后点亮面对庭院的书桌上的洋灯,让女人坐在前面。摊开卷纸,磨好墨,让女人握笔。然后从后面环抱女人似的用自己的手握住女人的手,就像教小孩子学写字似的,在纸上写了「誓词」两个字。
其一:我会成为老师的人偶。
绢川用自己的手操纵女人的手,在白纸上涂下墨字。
其二:我会遵照老师的命令行动,说他要我说的话,全心全意地献给老师。
其三:依照老师的意念笑,依照老师的意念哭。
其四:我只相信老师,支持老师,爱慕老师。
最后一笔写上「川路鸨子」这个名字结束。那是从恩师鸨岛和自己的姓绢川各取一字想出来的艺名。绢川让女人的手指浸墨取代血手印。这个时候,刚才一直把自己的手交给绢川的女人悄悄用了点力。女人的手一用力,绢川的手立刻放松。于是女人自己的手指沾了墨,在名字旁边牢牢地按下去。女人指间的力量传到绢川手指上。力量表示女人的意志。只有手印是凭自己的意志按的,意味着女人完全承认写在誓词上的文字。
绢川的视线沿着女人的颈项移上去看她的侧脸。紧闭的眼睫毛安静地排列着,绯红色绉绸的衬领使她看起来脸色红润。似乎在压抑内心的兴奋,腰带轻微波动。
「我的心里烧得发热的东西,也是老师的意念吗?」说话的声音配合嘴唇在轻轻颤抖。
绢川点点头。
「吿诉我,这个时候我该说什么?」她用幽怨的声音说完后,小小的唇安静地闭起来。
两个月后的六月,「贞女小菊」的首演获得极好评价。有人评说川路鸨子不仅美貌,连她的演技也令人想起净琉璃人偶来。美丽的人偶不是木偶,就如净琉璃人偶吸取人偶师傅的生命产生自身的感情一般,川路鸨子的演技也是,一举手一投足都有生命。绢川干藏的策略出奇的成功了。舞台的鸨子简直就是小菊的化身。话说是拜绢川的悉心教导所赐。然而鸨子不是饰演小菊,她不是背台词,只是透过声音把内心原有的话语讲了出来。鸨子和小菊就是同一个女人。其他的演员也像配合鸨子的呼吸似的演得很出色。
可是接近首演时,在舞台上空白了四年的鸨子因紧张而变得生硬。首演的前一晚,绢川半夜醒来,不见鸨子躺在身边的棉被里。窥望饭厅,但见鸨子的背影蹲在套廊上,似乎在俯视晚间的庭院。外面月色分明,绢川原想亮灯,伸出了手又停住,悄悄走过去,发现鸨子不仅仅出神地望着庭院,而是拿着手镜,借着月色凝视镜中的自己。
开始练习时,鸨子说:「敎我怎样演好小菊。」绢川给她一面手镜。「试着多看镜子。可以看到小菊。」起初鸨子讶异地望着镜子,后来终于了解绢川话里的含意。当她丧失自信时,就像中了诅咒似的拿起手镜来看自己的脸,逐渐养成习惯。现在鸨子也是为了缓和明早就要开锣的紧张和焦虑而照镜子。
鸨子感觉到绢川在背后,没有回头,而从镜中寻找他的脸。鸨子和绢川的视线在镜里相遇。
绢川说,有我在,不必操心。
鸨子没有回答,逃进饭厅,这回背向站在套廊上的绢川坐着。
月光从套廊的房檐透射到榻榻米上。鸨子摇动手镜,似乎想要捞起月光,最终停在某个位置上。月光从镜子反照,在她的左胸照出奇幻之影,看起来彷佛镜子把月光注入她的心。
绢川问,你在干什么。
「老师,请你不要动!」鸨子开口说。
这一个半月来,为了遵守誓词,没有得到绢川许可就不说话的鸨子,第一次自己发出声音。
绢川惊讶之余,终于知道鸨子在干什么。注入鸨子胸前的不是月光。她是以那月光为逆光,透过镜子的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