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虐之赋






  见到他们的情形,我觉得有一段时期误解老师虐待鸨子是错的。像我之辈的凡夫俗子猜测到他们之间有多深远的联系,那是一种毫无疑问的爱情方式。

  新年公演的首演就十分成功。老师从舞台出来谢幕的样子极其满意,对我的演技也赞扬不绝。「简直是在看我自己。」他说。

  佳人座全体生气勃勃,一同意气风发,老师成为漩涡的中心。只有鸨子远离热气冷静地旁观,就跟平日一样,大家不以为意,由于老师心情愉快,看起来二人的感情更是和睦。

  问题是一月六日晚上。十点结束祝贺会,醉醺醺的老师一个人先回去,我奉老师之命多陪鸨子一会。老师除了有特别要事之外,很少让鸨子离开身边,我以为老师是为这次的成功太过高兴,目送他愉快地挥手,有点摇晃地离开的背影,我把鸨子招待回家。可是鸨子几乎不说话,只是喝酒,将近一点钟就回去了。

  两点左右,鸨子又来找我说。,「老师没有回家。」

  我想老师可能又出外了,但见鸨子十分担心,于是陪她回到老师的家等他回来。

  第二天,到了舞台开演的时刻都不见他回来,就在最后一幕上演之前,传来他的尸体浮在隅田川下游的通知。在后台接到通知时,鸨子一点也不慌乱,跟往日一样演完最后一幕,然后跟着全体团员赶去现场。面对被草席盖住的浮尸时,只是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些,看起来太过冷静的样子。过后我才想到,她在后台接到通知的一瞬,已经决定跟随而去。那种决意支持了鸨子的气力,使她保持冷静的演到最后一场千秋乐。

  老师的自杀原因不明,直到演完最后一场为止,大家都当老师还活着。葬礼很简单的结束,头七的法事全部取消。彷佛老师的灵魂上身似的,我的演技十分有魄力。鸨子也跟往常一样没有慌乱的演技。

  可是走下舞台之后,我觉得鸨子这个女人一日比一日模糊了。在舞台上拥抱她时,她的身体也像灵魂消瘦似的一天比一天轻盈。

  葬礼结束的第二天,开幕之前我去后台,但见鸨子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双手捧着一块浅蓝色的小绸巾。绸巾上面放着人骨似的东西,好像是老师的骨片。我喊她,她把那片骨头轻轻包起来,塞进怀里。我想,在舞台上支持鸨子的就是老师的遗骨。那片骨头每天吮吸鸨子的灵魂,把她的生命一天一天削减掉。

  进入二月,团员们连日集会,检讨佳人座失去老师之后的方针。鸨子时常露面,可是从不加入讨论,其他时候都关在家里。团员们轮流去探望她、鼓励她。实际上,她就像被人偶师傅遗弃的人偶般不苟言笑,只是发呆。本来就是沉静的人,现在的沉静渗入什么发亮的东西。我认为那是老师赐予的东西。

  为了四十九日(尾七)的法事,全体团员一起去拜访她,准备隆重的追悼一番。在那之前的二月二十二日,我突然想看看鸨子。走到浅草街上时,遇见鸨子从街角的小佛具店出来,手里提着香奠的箱子。

  「为了明天法事的准备吗?」我上前去问。

  鸨子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怔怔地抬脸仰望我。

  「明天不是老师的法事吗?」

  「明天——」鸨子不解地回问一句,突然啊了一声,手中的奠仪箱同时掉到地面。鸨子露出如此恐慌的表情,只有那晚来我家那次,以及接到老师的死讯那次和现在而已。

  鸨子捡起箱子,看看薰蚊香有没有折断,然后急急地说:「我以为是后天……搞错了一天……」她自言自语似地说完,忽忽打个招呼就快步离开了。

  这么重要的法事日期也会弄错,我想是她失去老师悲哀过度吧!

  第二天举行法事时,鸨子显得很沉着。为了提起团员们下沉的士气,鸨子第一次主动跟大家说话,发出不合时宜的天真笑声。

  在法事上,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读经的时候,突然感到什么搞错了,然后轮到我上香,一直耿耿于怀的事就忘掉了。

  大家吿辞之际,鸨子送到门口。「今天麻烦大家了。」她用开朗的表情还礼时,我们还为她感到放心,其实那时就该戒备她的过分开朗不寻常。

  当晚,鸨子自己了断了生命。

  纵然见到鸨子死去的脸,我却流不出眼泪来。也许太过惊愕之故,白布下面的脸浮起安详的笑容,跟生前没有两样,十一月份有几个晚上去我家时,同样闭起眼睛恬笑的脸。死去的脸像活的一样,我反过来想,生前的鸨子不是像死去一样么?她把自己的一切抛开,在信任一个男人的深切安息中,等于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

  没有遗书,显然她是追随绢川老师自杀的。老师的死因依旧不明,鸨子也从千代桥追随老师离开人世了。不,也许鸨子是唯一知道老师死因的人,只是没有吿诉警方和我们。即使这样,因着鸨子的死,老师自杀的原因依然是个大谜团。

  川路鸨子的葬礼和老师的葬礼在同一间寺院举行。院内挤得水泄不通,前来吊唁的人比老师的葬礼时更多。我为鸨子的受落程度大感惊异。然而作为一名演员,她的生命实在太短了。

  鸨子的亲属只有在上野做成衣铺的姐姐浦上芙美列席。芙美替鸨子照顾孩子,那个孩子没有带来。浦上芙美显然有意躲避跟佳人座的成员致意,在火化场接过骨灰罐就立刻回去。

  从火化场回家的路上,我凑巧跟经常出入后台的和服店老板走在一起。绢川先生从这位老板带来的和服料子中挑选自己喜欢的让鸨子穿着。多数是少女穿的鲜艳图案,有点不衬鸨子的年龄。

  和服店老板说,听说鸨子小姐是穿着丧服自杀的,那件丧服是去年底就缝制好的。

  「我想,说不定鸨子小姐在年关时,已经知道老师会自杀啦。」老板说出一番出乎意料的话。

  我再详细问,据说去年接近大除夕时,鸨子突然一个人去到店里,问他可不可以在元旦以前做好丧服。新年期间,老板觉得这些话不吉利,不过答应她尽量赶出来。新年过后没几天,绢川就死了。

  「大槪只是巧合吧了!」

  我假装听过就算数,可是心里耿耿于怀。假如和服店老板的话正确,意味着鸨子已经预测绢川会在新年过后不久死去。可是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随着夜深,和服店老板的话愈是沉重。挂钟敲着十二点时,我望望时钟。长针和短针重叠在一起,吿知一天的结束和新一天的开始。这时我突然想起老师的四十九日法事前一天,鸨子狼狈地说「我以为是后天……搞错了一天」的情形。

  鸨子为何会搞错这么重要的法事日期?不是单纯的算错了。假如绢川的死亡日期不是大家所相信的一月六日,而是一月七日的话……

  老师死于一月六日,推定是跟我们分手后不久的晚上十一点左右。这是根据过路人作证说,那个时刻见到老师蹲在千代桥上的证词。可是假设老师喝醉酒,十一点后就回家,死亡时间改为零时以后,即一月七日的话……

  我的脑海浮起可怕的想像。鸨子那晚离开我家是凌晨一时。「已经一月七日了。」她出去时,我确实这样说一句。鸨子回到家,见到烂醉如泥的绢川。她把绢川抱到千代桥去。人偶女人这回操纵人偶师傅。人偶的脸色苍白,冷冷地俯视躺在桥上的人偶师傅,然后取出藏在袖子里的剃刀……

  假设在人偶那无表情的背后,内心燃烧起憎恨的火焰……假设她不满意人偶师傅的操纵,对他采取复仇的话……于是人偶忍受不住犯罪意识的折磨,假装殉情,自己了断生命的话……鸨子一心认定自己是在一月七日杀了绢川。这个无意的错误槪念引导了她……

  我不住地摇头驱除这个想像。可是愈是否定,这个想像愈在我脑中生根。

  我一夜没合眼,天亮时,走向团员们一同聚集的后台。老师刚失去不久,又失去川路鸨子这颗开始灿烂的巨星,必须重新检讨今后的对策。

  大家都因疲倦而垂头丧气时,其中一名团员突然说:「说不定,去年年底的时候,川路小姐已经知道老师会自杀了。」

  他的话跟和服店老板说的一样。我请他详细解释。

  团员说是去年大除夕的傍晚时分。那位团员很年轻,时常替老师做跑腿。那时也是为了送新年用的稻草绳到老师家去。他在玄关外面站着听到老师和鸨子在屋里谈话。鸨子和老师的语气都很激烈,可说是在争论什么。

  「我要跟在老师后面死。老师不在了,我的人生完全失去意义。」

  「可是一月的舞台怎么办?那个舞台可说是我的生命。你必须尽力演完——」

  「我会尽力把舞台剧平安无事的演完。二月的法事做完后——」

  据说鸨子哭哭啼啼地表示,她会追随绢川老师而去。这段对话具有重要意义,可是当时那位团员以为他们只是在排演戏剧,一直没有摆在心上。确实演出「傀儡有情」的最后一幕时,出现类似的台词。

  「假如早点想起来,说不定可以防备川路小姐的殉情。」团员后悔地说。

  我受到最大的震惊。老师在年底时已经决意寻死。鸨子知道他的决意,没有制止他,于是要求殉情。这样就能理解鸨子在年关时预备丧服的理由了。我因昨夜想像鸨子杀害老师的推理有误而安心,可是又有新的疑问——为何老师在年底时决意寻死,为何鸨子会知道?

  一切都不明不白的。可是我开始在意,老师和鸨子在表面上感情和睦,其实背后隐藏了无人知晓的秘密。

  过了空白的十日。进入三月,川路鸨子做双七法事之日,我去上野拜访浦上芙美的家。我想拜祭鸨子的灵位。芙美跟葬礼那天一样用同样冷淡的眼神看我。似乎她很憎恨佳人座剧团的一切搞坏了她妹妹的人生。不过,她很快带我走到佛龛前。

  陈旧的佛龛上,并排了两个骨灰罐,同样很新。一个是鸨子的,还有一个好像是十一月逝世的鸨子丈夫的。我从两个骨灰罐并排的情形看出芙美不承认绢川和鸨子的关系的意志。我觉得鸨子很可怜。意念追随了绢川老师,遗骨却和丈夫摆在一起。我可怜爱上绢川的鸨子,也可怜被她的爱遗弃的丈夫。

  我从佛龛上供奉的奠仪箱取出一支恕孟悖氲慊鹗保业氖州氲赝W @鲜Φ乃氖湃辗ㄊ率惫⒐⒂诨车脑危沼诒晃易降搅恕?br />
  薰蚊香的颜色。

  法事的前一天,鸨子从佛具店出来时,手里拿的是茶绿色的薰蚊香。可是第二天的法事上,喷烟的却是深红色的薰蚊香。

  现在,鸨子和她丈夫的灵位并排的薰蚊香,跟那天她从佛具店买的一样,同是茶绿色的。

  「川路小姐死亡前一天,是不是来过这里?带着这些薰蚊香——」我问。

  浦上芙美端茶的手停住。「不错——她说自己暂时不能来了,叫我用这些薰蚊香替她上供老师——现在想起来,她是立志寻死而来向我辞别。怎么样了?」

  「上供老师?」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为何拜托毫无关系的姐姐替绢川老师上供?这个姐姐似乎很恨绢川老师,佛龛上不可能有老师的灵位,只有死去的丈夫的——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脑中闪动了一下。

  「听说川路小姐的丈夫是诗人,年纪跟她相差一大截——」

  「是的。」

  「难道……难道川路小姐称呼她的丈夫做老师?」

  我禁不住提高声音。我的心跳加剧,芙美不管我的动摇,从厚厚的单眼皮下面冷冷地注视我,轻轻点点头。

  「自从病倒后,他就没有发表什么好作品了。不过跟妹妹相识时,他是薄有名气的诗人。不仅是妹妹,我们大家都叫他做老师。」

  浦上芙美调整坐的姿势,表情更严肃了。

  「世人说得很难听,好像把我妹妹看成负心人。其实妹妹做演员,做那个姓绢川的男人妾侍般同居,都是为了老师的医药费。确实绢川每个月给她很多钱,妹妹也许有一个时期心向他那边,可是自从老师死了之后,她的心就完全改变了。她说一月的舞台必须演完,过后就会辞返演员工作——绢川不是把她当狗一般看待么?就跟为钱卖身做妓女一样哟。听说不准她出席丈夫的葬礼。丈夫临死前,毎晚抽两小时时间去大杂院看他,后来葬礼也是我们安排的。老师弥留期间,不住呼叫妹妹的名字,妹妹也紧紧拥抱老师——」

  浦上芙美把眼角的泪水用衣袖抹掉,眼睛投向佛龛上的骨灰罐。

  「她不能够来这里,托我从骨灰罐拿起老师的一片骨头,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