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风云





  他回到农舍,在门廊下度过了整个下午,一面喝着啤酒,一面观看过往的每一辆汽车。 
  鲍勃·阿尔斯给警长的汽车加满了油,自助加油站对克利夫·巴克斯特并不意味着要自己动手加油,他俩聊了一会儿。阿尔斯说:“喂,警长,今天早上这儿来过一个有趣的家伙。” 
  “你们这儿有牛肉干吗?” 
  “有,有。请随便拿吧。” 
  克利夫·巴克斯特走进方便小商店,用手碰了碰帽檐向柜台后面的阿尔斯太太致意。她看着他拿了些牛肉干、花生奶油饼干、盐果仁和几块好时牌巧克力,她算了一下,大概一共值十二美元。 
  他又从冰柜里取出一瓶桔子汁,从容地走到收银机前,把所有的东西往柜台上一放。“这些东西多少钱,玛丽?” 
  “大概两块钱够了。”她每次对他都是这样说的。 
  在她为他装袋时,他把几张一美元的单票丢到柜台上。 
  鲍勃·阿尔斯带着一张市政府的公费记账单进来,克利夫没看上面的汽油总量就草草签了名。 
  阿尔斯说道:“谢谢光顾,警长。” 
  玛丽对这种事不太明白。她想,男人们做每一笔生意都像在拉关系,带上一点欺骗,鲍勃对全城的人都多收加油费,而克利夫·巴克斯特吃得脑满肠肥却几乎不花钱。 
  克利夫拎起他的购物袋,鲍勃·阿尔斯跟他一起走出去。“我刚才说,那个家伙来这儿,开着一辆外国车,华盛顿的牌照,还有——” 
  “看上去可疑吗?” 
  “不,我是说他是本地人,以前住在这儿,现在回来找工作,住在城外他父母的农场。我们这里从外面回来的人不多。” 
  “确实不多。他们不回来更好。”克利夫钻进了他的巡逻车。 
  “他开的是一辆萨伯车。这种车值多少钱?” 
  “这个……让我想想……大概两三万吧,新的就是这个价。” 
  “那家伙混得不赖。” 
  “外国车没有一辆顺手的,鲍勃。”克利夫动手把车窗摇上去,然后又停下问道,“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兰德里,基思·兰德里。” 
  克利夫瞧瞧阿尔斯。“什么?” 
  阿尔斯继续说道:“他父母有个农场,在奥弗顿那边。你认识他们?” 
  克利夫在车里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嗯……基思·兰德里?” 
  “没错。” 
  “搬回来了?” 
  “他是这样说的。” 
  “有家眷吗?” 
  “没有。” 
  “他什么长相?” 
  鲍勃耸了耸肩膀,“我说不上来。一个普通人罢了。” 
  “你他妈的当不了警察。他胖还是瘦?是不是秃顶?脑袋上长角吗?” 
  “瘦子。高个儿,一头浓发。长得不难看。怎么了?” 
  “噢,我想也许得对他注意一点,欢迎他回乡。” 
  “你不会认不出他那辆车的。他住在他父母的老房子里。你愿意的话,可以查查他的来历。” 
  “我没准儿正要去查呢。”克利夫开车离去,往南直驶奥弗顿。 

  
  
第六章



  克利夫·巴克斯特暗自琢磨那天早晨所发生的事。“不知道她中了什么邪。”当然他心里明白事情的缘由:她恨他。他在某种程度上承认这一点,但仍然确信她同时也是爱他的。他爱她,因此她也必须爱他。真正令他不安的是,她变得暴躁易怒了,真的去拿了他的一支枪。她的嘴一向厉害,但她从来没有朝他扔过一只碗碟,现在却朝他头顶上方开枪了。“一定是她快到经期了。问题就在这里。经前期综合症,每月一次的臭毛病。” 
  他肯定自己在争吵中占了上风;不错,但必须撇开他尿裤子的事不算。他还没有真正在那件事上扯平,所以想把它忘掉,但他忘不掉。“这条母狗!” 
  他本来还要多想想这个问题,但现在又有一个新的大问题要考虑——基思·兰德里先生,安妮小姐以前的男友。 
  他驶过兰德里农场,看到那辆黑色的萨伯车停在石子铺的私家车道上,门廊上有一个人,这个人肯定也注意到有警车驶过。 
  克利夫拿起移动电话,与他办公室的值班中士通话。“布雷克,是我。打电话给华盛顿特区的机动车管理局,向他们要关于基思·兰德里的资料,越多越好。”他读出了兰德里姓名的拼法,然后补充道,“他开的是一辆黑色萨伯900型汽车。说不准是哪年产的,也看不清牌照。尽快给我回电。”他又拨通了县交通信息台的号码。“是的,我需要兰德里的车牌号。基思·兰德里。在28号县公路上。新登记的车。” 
  信息员回答道:“登记册中没有这个姓名,先生。” 
  克利夫关了电话,又拨通了邮政局。“我是巴克斯特警长,给我接邮政局长。”几秒钟后,电话中传来了邮政局长蒂姆·霍奇的声音:“需要我效劳吗,警长?” 
  “是的,蒂姆。查查看你是否有一个叫兰德里的新顾客,是从华盛顿来的,寄信通过‘乡村免费投递’。对,是华盛顿特区。” 
  “没问题,请别挂电话。”过了几分钟,霍奇回来了,在电话里接着说:“不错,我们的一个信件分拣员看到了几张账单之类的东西,有华盛顿特区的转递标签,是基思·兰德里的。” 
  “那邮件的转寄贴条上有没有他老婆的姓名?” 
  “没有,就他一个。” 
  “这是个临时的通信地址?” 
  “像是变更后的固定地址。有问题吗?” 
  “没有,那个农舍本来是空关的,现在有人发现里面有动静。” 
  “是呀,我还记得那里住过的两位老人,乔治和阿尔玛。他们搬到佛罗里达去了。这个家伙是谁?” 
  “我猜是他们的儿子。”克利夫沉吟片刻,又问,“他有没有在你们那儿祖用一个邮政专用信箱?” 
  “没有。他如果租用的话,我该收到租金。” 
  “不错,好……喂,我想看看他的邮件里是些什么。” 
  邮政局长沉默了半晌,寻思这不是一般的询问。蒂姆·霍奇说道:“对不起,警长,我们过去已经干过几回。这回我需要看看法院的指令。” 
  “见鬼,蒂姆,我只是说看看信封,不是打开信件。” 
  “嗯……不过……嗨,如果他是个坏蛋,去法院……” 
  “我只是请你帮个小忙,蒂姆,当你需要帮忙时,你清楚该找谁。实际上,为你女婿酒醉开车的事,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呢。” 
  “嗯……好吧……你只想在邮件分类时看看信封……?” 
  “不老是这样。你把他的东西复印下来,正反都要,我会隔三差五开车来拿的。” 
  “那么……” 
  “这事别说出去,我也不说。代我向你女儿、女婿问好。”克利夫关了移动电话,在笔直的乡村公路上继续往前开,对两边的景物视而不见,专心思考着事态的发展,“那个家伙回来了,还没装电话,但要寄邮件。他回来干什么?” 
  他控制住车速,把一块牛肉干放进嘴里嚼着。克利夫·巴克斯特记得中学时就知道基思·兰德里,但并不喜欢记忆中的这个人。他与兰德里并不很熟悉,至少没有私交,但人人都认识基思·兰德里。他是那些大有希望的男生之一,在运动场上大出风头,又酷爱读书,大家都喜欢他,因此克利夫·巴克斯特之辈对他恨之入骨。 
  克利夫不无得意地回想起他曾经在过道上挤撞过兰德里好几次,但兰德里从不反击,只是说“对不起”,似乎这倒是他的错。克利夫认为兰德里不像个男子汉,但克利夫的几个朋友劝他对兰德里小心点。克利夫嘴上不承认,心里明白他们的话是对的。 
  克利夫在中学里比兰德里低一个年级,要不是基思·兰德里跟安妮·普伦蒂斯约会,他可能完全忽视了这小子的存在。 
  克利夫思量着这事。兰德里这号人似乎走的每一步棋都是对的,连女朋友也找对了,做任何事都显得轻而易举,更糟糕的是,基思不过是一个农夫的儿子,一个周末还得在谷场上干脏活儿的臭小子;他的父母会到巴克斯特汽车行来,贴点钱把他们的破车换成一辆新一点的旧车。这种家伙穷得叮当响,应该一辈子打谷锄草,但他却靠一笔笔奖学金上了大学;这些奖学金都是来自教会、扶轮社①、归国退伍军人协会,来自像巴克斯特家这样的纳税人所交纳的国家税款。而后,这个狗娘养的就把被他抛在后面的人不放在眼里。“混账东西。” 
   
  ①扶轮社:一种由从事工商业和自由职业的人员组成的服务性社团,1905年创建于美国芝加哥。 

  克利夫本来是很高兴这个狗杂种离开斯潘塞县的,不过他是和安妮·普伦蒂斯一块儿出去读大学了。克利夫还听说,他俩在博灵格林州立大学里同居了四年之后,她才甩了他。 
  想到这里,克利夫突然重重拍了一下驾驶座前的仪表板。“恶棍!” 
  一想到这个曾经同他老婆睡过觉的无赖又回到小城来了,他就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混蛋!” 
  克利夫漫无目标地让车跑了一会儿,心里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他想,一定要让这个家伙滚蛋——不管用什么方法。这是克利夫·巴克斯特的小城。任何人都不可以给他添麻烦——尤其是一个跟他老婆上过床的家伙。“你已经成为历史了,先生。” 
  即使兰德里闭门独处,克利夫只要想到他住得离自己的老婆这么近就火冒三丈。太近了,他俩随时都可能在城里或是某个社交场合碰上。“碰上怎么办?如果在某次婚礼之类的场合,这个同我老婆上过床的无赖走进来,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那怎么办?”克利夫摇摇头,仿佛要把这个景象赶出脑海。“没门儿。他妈的没门儿。”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妈的,他跟我老婆睡了四年觉,也许是五年、六年。现在这个狗娘养的又回来了,他妈的又没带老婆,坐在他家那个鬼门廊里,屁事也不干——”他又猛地砸了一下仪表板。“该死!” 
  克利夫觉得心跳得厉害,口里发黏,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一罐桔子汁,喝了一大口,感到胃里泛起一股酸水,他把罐子扔出窗外。“真他妈的!他妈……” 
  车内的无线对讲机响了,话筒里传来了布雷克中士的声音:“警长,关于那辆车的牌照……” 
  “你想让他妈的全县人都听见吗?用那个鬼电话跟我讲。” 
  “是,长官。” 
  电话铃响了,克利夫说:“快讲。” 
  布雷克中士报告道:“我给机动车管理局发了传真,报了基思·兰德里的姓名和他汽车的类型,对方的回答是否定的。”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哦,他们说没这个人。” 
  “真见鬼。布雷克,把牌照号码从那辆该死的汽车上拆下来,送去给他们看。” 
  “车在哪儿?” 
  “老兰德里农场,28号县公路。我还要他驾驶证上的所有资料。还有,我要你打电话给地方银行,看看他是否开了户头,再搞到他的社会保险号和信用卡号码,从那儿开始——服役表现、被捕记录,一切有关资料。” 
  “是,长官。” 
  克利夫关了电话。凭着他当了将近三十年警察的经验,他懂得如何重新建立一个人的档案,他局里有两名警探管理着刑事档案,但克利夫对那些档案没多大兴趣,对于斯潘塞县几乎每一个重要人物或者他有点兴趣的人,他都有一套自己的档案。 
  克利夫隐约知道,给公民设立秘密档案,从某种角度来说,是非法的。但他出身于一个老派家庭,他所学到的处世哲学是:要想加官晋爵,要想保住饭碗,最佳途径就是恫吓与讹诈。 
  事实上,他在当上警察之前早就学会了这一套;他父亲及其家人都精于此道。说实在的,并不是现政府使他变得腐败堕落,而是他几乎一个人腐蚀了现政府。然而,他也凭借了某些在私生活上或公事中遇到麻烦的人们的帮助,否则他是不可能得逞的;那些人中有寻花问柳的丈夫、儿子犯了法的父亲、希望换个地方开店或减税的生意人、需要了解对手隐秘的政治家等等。克利夫无孔不入,总能察觉到人们道德上的瑕疵、性格上的弱点、经济上的困难以及法律上的麻烦,克利夫总是在这个时候出来帮忙。 
  他担任公职之初,现政府正缺少一个中介入,一个交换中心;在这个中心里,公民可以来用人情交换人情,人们可以来出卖灵魂。 
  从这些卑贱的行为开始,克利夫开始做他的记录,于是记录变成了档案,档案变成了黄金。 
  然而,近来有许多他不喜欢的人过多地参与现政府的事务:教师、牧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