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越邸杀人事件
“不知道。”
“书看得太少啦。”枪中淡然一笑,“是龙胆纹。”
我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三朵花,中间三片叶子,呈放射状排列,正是有名的三叶龙胆图案。”
“三叶龙胆……”
“铃藤(Lindou)跟龙胆(Lindou),又是个有趣的巧合,不是吗?”枪中显得很愉快,视线沿着贴满玻璃的壁面舔食般爬向天花板,“隔壁房间的地毯是忍冬图案;这些玻璃是龙胆图案,再找找看,说不定还有呢。”
“再找找看,说不定还有?你是说,跟我们名字同音的东西吗?”
“嗯,可以这么说。” 棒槌学堂·出品
这时候,我发现站在刚才那个位置的彩夏不见了,我探头出去看,不知何时,她已经移动位置,站在左手边最尽头的地方了。她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地望着前面的房间,但是,不一会儿,又小跑步跑回原处。拖鞋在木条镶花瓷砖地板上奔跑的啪嗒啪嗒声,在装饰着拱形雕梁的挑高房间中回响着。
“那个房间有好多书呢,像图书馆一样。”彩夏很得意地向我们报告。
“辛苦你啦。”枪中苦笑着,缓缓转身离去。这回,他的目标是餐具橱柜,那橱柜放置在通往隔壁房间的门的右边。他先大致看过一遍后,打开玻璃门,轻轻拿出一个咖啡杯。“是德国瓷器Meissen呢,又是一个古董,真不得了。”
“很贵吗?”彩夏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到枪中身旁了。
“打破一个,你都赔不起。”
“咦,太恐怖了吧。”彩夏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
就在这时候——
“各位,”
背后突然响起了沙哑的声音,我们三个人同时回过头去。还坐在餐桌边聊天的甲斐、名望、深月跟忍冬医生四个人,也同时闭上了嘴巴。
“如果你们已经用餐完毕,我想带你们去看看房间。”
是那个管家。
“请这边走。”管家站在通往走廊的双开门门边,恭候我们走出走廊。
我们去隔壁房间把榊跟兰找来,一起走出餐厅。原本被我们搁置在一楼门厅的外套、行李,全都被搬到走廊上了。一个女人站在这些行李旁边,不是那个打开厨房门的矮小中年女人。
这个女人的年纪大概跟枪中差不多,比我高,戴着看起来度数颇深的黑框眼镜。短发、黑色长裤、白色衬衫、灰色背心的打扮;肩膀又宽阔,刚看到她时,我差点把她当成男人。
“你带着你们的行李。”管家说,“我查询过,这场暴风雪会持续一段时间。所以,在你们可以下山之前,会让你们住在这里。不过,我有件事要叮咛你们。”管家恭恭敬敬的言词,更烘托出他的冷漠,“请不要在屋子里随便走动,尤其是三楼,绝对不能上去,知道吗?”
他用戴着假面具般冰冷的表情,巡视过我们每一张脸。当时,我觉得他的目光,在深月身上停留了一瞬间。我立刻——说不上来是为什么——瞥向站在行李旁边戴着眼镜的女人。奇怪的是,她的视线也直直落在深月的脸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深月的美,是个非常具有说服力的理由。不只是男性,连女性都会被她吸引。同样是美丽的容貌,希美崎兰艳丽的脸庞,却只会骚动男人本能的欲望,绝不会受到同性的赞赏。说得白一点,是完全不同方向的美。
话虽如此,我还是觉得……
“因为房间数的关系,请男士跟我往这边走,女士跟男士中的一位往那边走。”
“那么,我去那边。”榊由高毫不犹豫地提起自己的行李,兰紧紧靠在他身边。只要是跟剧团有关的人,都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亲密关系。
走在前头的男人,带着我们往长长走廊的右边走;戴眼镜的女人,带着深月他们跟往另一方向走。
走廊尽头有一扇双开门,门前有一个十分宽阔的门厅。从门厅左转,又是一条走廊,走廊上并排着很多扇门。右边三扇,左边四扇,一共是七扇门。
“请使用内侧的五个房间,因为前面两间是仓库。”男人说。
果然,最前面的左右两扇门,比其他五扇门窄了一点。我可以想像,女士们被带去的那条走廊上,大概也是这样的格局。
我在脑海中描绘出房子的结构,大致上来说,这个房子——雾越邸,应该是呈一个巨大的“ㄈ”字形,开口朝向背后的雾越湖。我们被分配到的房间,是位于面对这栋建筑物右手边的突出部分。
“谢谢你。”枪中对正要离去的男人,慎重表示谢意,“对了,不知道你们主人在哪里,我很想去跟他说声谢谢。”
“没有这个必要。”男人冷漠地回答。
“可是,这样……”
“我们主人不想见你们。”
那种感觉,就像在我们面前狠狠地关上了门。说完,男人就匆匆离去了。
8
我们分好房间,才放下行李,刚才那个戴黑眼镜的女人就来告诉我们,热水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入浴,并说明浴室的位置。浴室跟厕所都在同一层楼的左边突出部分——亦即女士们被带去的那一边,跟走廊交接的地方。
餐点、房间、洗澡水等,都准备得非常周到。但是,也因此更凸显出家仆们冷漠及特意压抑感情般的表情与态度。还有这个屋子的主人,既肯如此招待我们这群素未谋面的人,又为什么不愿意现身跟我们打声招呼呢。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是一群不速之客,根本没有立场去批评这件事。这里就像旅馆一样,一个人一个房间,再奢求更多就是不识好歹了。
依序洗完澡后,大家又不约而同地走向刚到时被带去的二楼中央房间(把这个房间称为“沙龙”,应该是最适合的吧)。忍冬医生也来了。
散落在沙龙各个角落的每个人,都显得疲惫不堪,但是,谁都无意回到房间。大概是跟我一样,体力虽然耗尽,精神却反而异常亢奋吧。
“好想听天气预报。”希美崎兰全身沉陷在一张沙发椅中,抚梳着还未全干的茶褐色头发,“谁的房间里有电视吗?”
没有人回答兰的询问。这间沙龙、餐厅里没有放置电视,隔壁图书室也不可能有吧。
“那么,收音机呢?”兰急躁地巡视所有人,问,“没人带来吗?”
“对了,”坐在兰身边,跷着二郎腿的榊由高说:“甲斐,你的随身听不是有收音机功能吗?”
“有啊,”甲斐幸比古坐在两人前面抽着烟,有气无力地回答说,“要我去拿吗?”
“刚才那个大叔不是说过了吗?暴风雪会持续一阵子。”坐在壁炉前的名望奈志,嬉皮笑脸地说,“听了天气预报,暴风雪也不会停啊。”
“不用你管!甲斐,拜托你去拿。”
“嗯。”甲斐将手中的香烟,捺熄在桌上烟具盒中的烟灰缸里,懒洋洋地从沙发中站起来。
我环视着室内的家具,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地走到面对壁炉右手边的装饰柜前。这个装饰柜的高度,大约到一个大人的脖子位置,是个长方形的柜子,几乎占据了壁炉到右手边那面墙的所有空间。里面大多是盘子、壶之类的物品,中央有一块排列着书籍的区域。我没有枪中那种鉴识的眼光,不过,光看里面的物品,我也知道是具有相当价值的收集品。
深月就站在旁边。其实,想趁机向她告白,也是我走到这里来的原因之一。她正出神地看着一个放在柜子右边的彩绘盘子。
“我仔细观察过那个男人,他的确老是盯着你看。”
听到我这么说,她静静地点点头,说:“他姓‘Naruse’。“
“Naruse?”我的头脑中,突然浮现出“鸣懒”这两个汉字,“那个男人的姓吗?”
“嗯。”
“你怎么会知道?”
“刚才带我们去房间的那个女人,是这么叫他的。至于那个女人,她说她叫‘的场’。”
“她自己告诉你的吗?”
“是我问的,因为不知道怎么称呼对方,会让我觉得不自在。”
“对了,她也跟那个男人——鸣懒是吗——一样,一直盯着你看呢。”
“没错,不知道为什么。”
“会让你觉得不舒服吗?”
“嗯,有一点。”
深月忧思重重地皱起蛾眉,视线又回到装饰柜里的盘子上。
我追随她的视线看过去,直径约20厘米大小的盘子,上面的图案是蓝色波浪夹杂着飞舞的红叶,非常华丽。这种彩绘瓷器,跟在餐厅里看到的碗盘不一样,连我这种人都可以轻易看出有多华丽,我喜欢。
这时候,枪中走过来,站在我跟深月背后,看着柜子里的东西,喃喃说着:“这是‘色锅岛’吧?”
“是‘伊万里烧’吧?”深月说。
“嗯,没错,‘有田烧’又称为‘伊万里烧’,伊万里大致上分为‘柿右卫门’、‘古伊里万’与‘锅岛’三种样式。这是其中的‘锅岛烧’,‘锅岛烧’中的彩绘器皿,就叫做‘色锅岛’。”
“是古董吗?”
“大概是吧。真受不了,到处都是这种东西……不但品味好,保存得也非常好。不知道这屋子的主人怎么收集到的,真想见见他。”这应该是他的真心话吧,他大大吐了一口气,“你们看,旁边那个盘子就是我刚才说的‘柿右卫门’。有没有看到一堆余白?那片粘稠状的乳白色部分称为‘浊手’,是柿右卫门的特色之一。”
“柿右卫门……是日本彩绘瓷器创始人的名字吧?”
“你知道的不少呢。”
“在大学学过一点。” 棒槌学堂·出品
“啊,你是艺术大毕业的嘛。不过,初代酒井田柿右卫门在有田首创‘赤绘’的说法,充其量只是传说,并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我忘了告诉大家,枪中跟深月有血缘关系,深月的父亲跟枪中的母亲是表兄妹。知道他们的关系后,就会觉得他们的确长得有几分神似。
我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的对话,眼睛却情不自禁地移向橱柜内所收藏的书籍上,每一本书的装订都是古色古香。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这里所收集的书,全是明治中期到大正时期的诗集与歌集。这时候,首先飞入眼帘的,通常都是自己最喜欢的作家的作品。所以,我第一眼就看到北原白秋的《邪宗门》与《回忆》,以及佐藤春夫的《殉情诗集》。
我整颗心顿时紧缩,再度一一看着并排的书脊上的文字——北村透谷的《蓬莱曲》、土井晚翠的《天地有情》、荻原朔太郎的《吠月》、《青猫》、若山牧水的《海之声》、岛木赤彦的《切火》、崛口大学的《月光与小丑》、西条八十的《砂金》、三木露风的《白手猎人》……
“哟,”枪中发现我目光移动,也把注意力转移到那些并排的书籍上,“都是精华呢,子规、铁干、藤村、茂吉……”
“好像都是初版装计,说不定是真的初版本呢。”
“啊,铃藤,你流口水啦。”
“也有一些小说呢。”
“藤村?看来这位收集先生,特别欣赏藤村跟白秋呢。”
“喂,藤村是什么东西啊?”彩夏不知道何时来到我左边,丢出了这么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问题。
“就是岛崎藤村啊。”我很认真地回答她,“你不知道《初恋》这首有名的诗吗?
“‘初次见面的你,站在苹果树下,你的前发挽起,发上插着一把花梳子。”’
“不知道耶!”彩夏嘟起厚厚的嘴唇,显得有点茫然,“白秋就是北原白秋吧?”
“你知道他的诗吗?”
“怎么可能知道。”
“你应该知道吧,白秋写了很多童谣,例如《赤鸟》等等。”
“不知道耶。”
“怎么可能,”枪中说,“即使是彩夏,也不可能不知道《这条路》这首童谣吧?”
“那是什么歌啊?”
“这条路,某天曾经走过,啊,没错,洋槐花盛开着。”
枪中很快唱过一遍,彩夏还是一脸茫然。
“那么,《摇篮曲》呢?”我说,“那首《金丝雀唱着摇篮曲》。”
““啊,这一首我知道。”
“《啾啾白颈鹤》、《慌张剃头师》也是白秋吧?”
“还有《赤鸟小鸟》、《雨》、《暖炉》等等……真的很多少呢。”
“还有大家更熟悉的吧,”深月眯起细长的眼睛,一副很想笑的样子,插嘴说,“《五十音(日文字母)》也是白秋的作品吧?”
“五十音?”
“大家都受惠过吧?”
“红色棒棒糖A、I、U、E、O,浮藻、小虾飘游着。”枪中说着,笑了起来。
彩夏更张大了眼,说:“啊,发声练习用的……”
大部分的剧团或剧研社,都把《五十音》当做发音发声的基础训练题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