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杀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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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在檐口一探头,身后呼地一声,一条木棍从身后横扫过来。这一下真够险的,幸而仇儿轻功,得有真传,没功夫再回头。两手一按屋檐,象飞鸟般窜下檐去,那条木棍竟扫了个空。
  仇儿身一落地,脚一沾土,哧e的又窜上对屋,月光下看清了对面屋檐口,俏立着了红,手上木棍向他一指,却不开声,大约她也怕惊动人。仇儿心头火发,一声冷笑,向她一招手,刷地窜过一层屋脊,向自己住的所在退了回来,他向了红一招手,明摆着较上劲了。了红当然明白,在屋面上飞风似的赶了过来,居然脚上没带出响声来,似乎对于轻功很有几下子,而且迫了个首尾相连。仇儿被她追得紧,向下一扑,正是自己住屋后面。安设内厩的那块空地。仇儿一落地,了红也飘身而下,娇叱道:“你不好生睡觉,为什么在屋上乱跑?你卞是好人。”仇儿急道。“你们才不是好人,我找我们相公,碍着你们什么事?竟向我暗下毒手。”了红说:“小管家,你体急,我知道你是为了一柄剑被人偷走了,不要紧,这辆剑,跑不出塔儿冈去,你快回房去,不要捣乱。”仇儿怒道:“原来是你偷的!”两人三言两语,便在空地上交起手来了。
  仇儿把上面经过向主人一说,杨展一琢磨,也识不透怎么一回事,但是宝剑被人偷去,岂能置之不理,如说宝剑是了红偷的,她偷去干什么?似无此理。主仆二人正在想主意,忽听得后窗外飒啦啦一阵轻响,似乎一阵沙土洒在纱窗上,同时鬼也似的,嘘地一声口哨。杨展一声冷笑,一个箭步窜出房去,跃下堂阶,翻身纵上屋檐,一耸身,越过屋脊,纵下屋后空地,在几株古柏间一搜索,哪有人影。马厩里的乌云骢,也是好好儿的。杨展转身,瞧见仇儿跟在身后,忽地省悟,笑道:“你一眼来,又中了人家调虎离山计了,快回屋去!”主仆一先一后,又翻过屋去,优儿先奔入房内,杨展听他在房内欢呼道:“相公快来。宝剑回来了!”杨展一进房,仇儿立在床前,眼开眉笑地捧着莹雪剑说:“这人本领不小。居然把剑又搁回原处了。”杨展先不看剑,上下打量屋内,并无躲藏之处,一张南式雕花红木床,床顶浅浅的,下面床帏吊得高高的,四脚落地,一望空空,床前床后,都无人影。杨展以为这人放下宝剑,早已走了,却想不出这人偷剑还剑,是什么主意了心里放不下,叫仇儿留在房内,目已出屋去,再查勘一下这人来踪去迹。杨展前脚刚出门,仇儿把手上莹雪剑放回枕边。这当口,忽听得屋内有人逼紧嗓音,低低喊着:“小臭要饭,你这个壶酒。把我酒虫都引上来了,这不是要我命吗!”真奇怪,仇儿刚俯身床上安放那柄剑,这几句话,便像枕头底下说出来一般,惊得仇儿一声怪喊,连身子都直蹦起来。杨展也闻声回进房内,猛见从床后转出一个怪模怪样的人来,细一看,真像活鬼一般,可是一入杨展眼内,便知这人是谁?
  却惊喜得指着这人喊道:“你……原来是你,你怎会也到此地来了?”一面说,一面奔过去,把这人拉了出来。这时仇儿也看清是谁了,原来这人便是川南三峡之一的丐侠——铁脚板。
  川南的铁脚板,怎会到了黄河北岸的塔儿冈?这是出于意外的事。
  铁脚板一现身,向杨展扮了一个鬼脸,指着他说:“我的进士相公,我的靖寇将军,你大约想在这儿招驸马了,你把刘道贞曹勋和三姑娘撩在虎牢关,急得要上吊,你统不管了?”
  杨展吃惊似的说:“噫!你难道和他们都会过面了?”铁脚板刚要张嘴,忽听得屋外恿道上脚步声响,有个女子说道:“娘真是未卜先知,准知道杨相公,还没安睡,不是正在房内,和人说话吗!”房内铁脚板忙向杨展仇儿一摇手,一伏身,向床帏下一钻,立时踪影全无。
  可是床下好像依然空空的,仇儿瞧得奇怪,伏下身去,向床掉下一探头,才明白铁脚板整个身子像一张皮似的,绷在床上棕棚底下了。不钻进床下去,当然瞧不出他的身影,怪不得刚才满屋子找不出他躲藏处所了。
  铁脚板床下一隐身,两个女子,走进房来。前面走的是了红,两手都提着食盒酒具,进门随手搁在桌上。后面进来的是飞虹,进门时,却向屋内,四处留神,嘴上说道:“娘正在前厅议事.分不开身,她知道杨展相公有远客到来,私底下吩咐我们,快送酒食到此,预备相公们消夜,免得远客受饿。——我娘又说,相公回川的事,已有办法,请相公安心,还有重要大事,明天再和相公商谈。”杨展和仇儿,听得都发愣了,听飞虹口风,铁脚板到来,她们已知道了,嘴上只好含糊着连连道谢。飞虹一笑,便和了红走了。出房时,了红走在后面,却转过身来,向仇儿嫣然一笑,点点头说:“小管家!刚才的事,谁也不许搁在心里,咱们谁也不许记恨谁,你道好么?”仇儿似笑非笑朝她点点头,自送了红翩然出房,心里却也怦怦然,两眼还盯在房门口的帘子上,觉得这丫头有点意思,刚才诬赖她偷剑,有点对不起似的。
  两女走后,铁脚板从床下钻出来,跳身而起,一吐舌头,低喊着:“姓齐的小寡妇够厉害的,名不虚传,怎会知道我到此呢?……”一语未毕,房帘一晃,飞虹悄没声地又进房来,这一下,谁也没防到,连铁脚板也呆奔一边了。飞虹立在房门口,不错眼珠的,向铁脚板上下打量,一面向杨展笑道:“我把娘一句话忘掉了!我娘叫我,请问相公,贵客尊姓大名,是哪路英雄?”杨展这时被人家捉着真赃实据,无法掩饰,索性直说道:“这位便是川南三侠里边的丐侠铁脚板,是岷江一带几万袍哥们的大龙头,是来接我回川去的。”飞虹对于“袍哥”等字样,有点生疏,脸上有点迷惘之色。杨展觉察,笑道:“我们川中的‘袍哥’,就和北道上好汉所说的瓢把子,差不多。”飞虹笑道:“哦!原来如此,失散失敬。”又向铁脚板扫了一眼,才款款地走了。
  飞虹一走,铁脚板拍地一拍双手,喊声:“罢了!老虎不离窝,蛟龙不离水,老虎离山变成猫,蛟龙离水变虾米,我的相公——你还替我报什么脚本,我栽给这女孩子了!”说罢,哈哈大笑,他知道既已露形,不必再藏头露尾,不用人家开口,旋风似的扑到桌上,从食盒内提出两壶莲花白来,揭开壶盖一闻,大赞道:“好酒!好酒!”回头向仇儿笑道:“小臭要饭,你闻闻!这是小寡妇敬相公的体己物事,比你那半壶酒,强得多了,老臭要饭,这趟没白跑,先得找补一下,再说别的!”一面说,一面拿起酒壶,嘴对嘴的,咯的先来了一大口,直赞:“好极!好极!不在我们茅台大曲以下!”仇儿忙赶过来,把食盒里的肴果、点心、杯箸,一样样搬到桌上,请铁脚板和主人坐下对酌。
  最奇怪是铁脚板出这样远门,迢迢几千里。行李毫无,光身一人,连随身包裹雨伞,都不带一样,头上依然是一蓬鸡窝似的乱发,身上依然是一身七洞八穿,泥垢寸积的破短衫裤,下面依然是一双热铜似的精赤瘦毛腿,光着脚板,连草鞋都没穿一双,他身上只缺少了一样东西,一根精铁的讨饭棒,却没有拿在手上,不知搁在哪儿了。杨展深知他脾气,让他诙谐一阵,吃喝一阵,吃喝到差不多当口,才问他从什么时候动身?单身到北方来,有什么重要的事?路上很不好走,怎么过来的?怎么会碰着刘孝廉等三个人,又怎样渡过了黄河?——
  被你偷进塔儿冈寻到我们住所呢?一联串的问他,他统不理会,一口气,把两壶莲花白都喝得点滴不存,才长长地吁口气,低低喊声“痛快!”突又仰头哈哈大笑,扎手舞脚地说道:
  “一出夔门,水路到荆襄,旱路到黄河两岸,可以说,已经变成活地狱。一段路是官军,一段路是乱民,官军乱民还没到的地方,也是成群结队的游兵散勇,水盗山匪,不论兵匪。都像蝗虫过境一般,洗劫一空,道上哪还有正经过客。但是这样鬼哭神暖的路上,世间只有一种人,可以随意出入,安然无事……”他说到这儿,向自己鼻尖一指,笑着说:“只有象我这样臭要饭,才能放心大胆,安步当车。你想!路上为什么闹得这样乱,这样凶,无非有的要防要躲,没有的要抢要杀罢了,不论兵也罢,匪也罢,大家都红了眼睛,在金银财宝,美色娇娘上面,争杀抢夺,像我一无所有的臭要饭,谁也不会瞧在眼内,这样,我便安心,走我的清秋大路了。可笑的,一路吃喝住宿不用发愁,兵匪洗劫过的村庄富宅,留下一点劫余,便好像替我预备的一般。可是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只有一个字‘惨’!不是人世,是地狱,不是人类,是禽兽世界。想从这条路回川,便是臭要饭当中,也只有我铁脚板一人可走的了,所以固守虎牢关的三位,急得要上吊了。——现在你先瞧瞧那位酸气冲天——孝廉公的便信。”说罢,从腰里掏出一封信来,交与杨展。他接过一看,是刘道贞亲笔,信内写着;
  “弟偕拙荆,自洛返途,道出偃师,被溃卒游男所困,拙荆独力难支,幸遇川南丐侠,仗义解救,得免于难,结伴护行,同赴虎牢,互剖衷曲,始悉丐侠,跋涉千里,专诚迎君,既念君状,回寓坐盼。但兵氛日恶,黄河渡断,益愁兄驾难以飞渡。正焦盼间,忽有豪客,指名索访,自称奉塔儿冈齐氏十,嘱先返川,毋庸坐候,并称计成画饼。
  虞翁入网,兄客齐氏,亲同贵宾,此则取瑟而歌,意在挪揄。所惊怪者,吾兄何以深入塔冈!齐氏礼待,是否真诚?来客匆匆一晤,倏然别去,不容诘询。倘况迷离,益滋疑虑。
  丐使潜蹑来客,誓探真相,此行殊险,惟冀天佑。以内子臆测,绿林尤物,定加青睐,礼待之语,竟或非虚。以见英杰,岂受牢笼,但荆襄之路已阻,势须返施改道,由晋陕入川耳。
  而弟等三人,大河既阻,进退维谷,形同坐困,其势更危。惟望吾兄善处齐氏,川图良谋,加以援手也。风声鹤唳,心与函驰,丐侠此行,生死系之!”
  杨展看完刘道贞的信,心里暗暗惭愧,信内三姑娘已经料到齐寡妇的举动,正惟女人能识女人,但是自己几乎成了情俘,此刻想起来,好像做梦一般。但是他们三人,在隔河坐困,潼关危机,一天险似一天,还得赶快想法才好。铁脚板瞧他双眉紧凑,看信看得出了神,大笑道:“进士相公,我说他们三人,急得要上吊,不假吧!相公休急,臭要饭虽然虎落平阳,能够如影随形的,跟着塔儿冈喽罗们,渡过黄河,深入塔儿冈,见着了我们进士相公,便不愁没有办法了。”杨展问道;“我从这儿几个丫头口中,得知他们备有渡船,密藏隐僻之处,塔儿冈喽罗们,来往两岸,原是意中事,但是你坠着他们。怎样过的何呢?”铁脚板五官乱动,扮着鬼脸说:“丢人!丢人!把我一根讨饭棒掉在黄河里了。相公!我们岷江水急如箭,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