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粮仓





重按去,白衫上拓出一个通红的血字:求。他又抓过另只血掌重重一按,白衫上又拓出一个通红的血字:死。
牢栅里的罪臣们看得震惊了。
孙嘉淦的脸在火光里闪着紫铜的光泽,扫视着那一双双伸出栅外的血手,动情地道:“十天前,我孙嘉淦在出狱之时,在自己的手掌上,也写过‘求死’这两个血字。我咬破手指写下这两个血字的时候,只有一个念头:以死报国!以死忠君!
以死洗冤!……可我孙嘉淦没有死成。是当今天子救了我!天子改元之始,政尚宽大,群臣心服,万民身受!……今晚,我借得诸位手中的这两个血字,叩呈天子,代各位以‘求死’之望换‘求生’之愿!此举若是有错,我孙嘉淦甘愿再荷重枷,归返天牢,无憾无悔!“
话音甫落,牢栅里的罪臣们已是泪流满面,纷纷跪了下去,以枷触地,叩首泣喊:“罪臣若有生还报国之望,粉身碎骨定当不辞!”
孙嘉淦大声道:“各位都站好了!拓下血字!”
一只只血手伸出栅栏!一个个血字拓上白衫!孙嘉淦在栅前移走着,白衫渐红。
矮胖的冯大品在一旁也早已泪水满面,突然咬破手指,高高举起血指头,对孙嘉淦喊道:“孙大人!下官冯大品也要留下两字!”
孙嘉淦:“你非受冤罪臣,为何也要留字?”
冯大品:“我这两个血字,是替死去的葛大人留的!”
孙嘉淦动容,抱拳一拱:“本官替葛大人谢你了!葛大人虽死犹生,你就写上‘求生’二字吧!”
衫上皆是血字,已无处可再添字迹,冯大品不知该如何下手。
孙嘉淦道:“就写在我的额头之上!”说罢,他单腿跪了下来。
冯大品咬紧牙关,在孙大人高隆的额间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两个通红血字:“求生”!
9.北京城的夜空。
一只鸽子飞着,飞过宫门、街市,朝一条狭长的胡同飞去……
10·胡同深处的米府大门外。
漆皮斑驳的府门匐然打开,管家庞旺急步迎出门来。一顶绿呢大轿停下,从轿里钻出脸色难看的米汝成。
“老爷这么快就回来了?”庞旺挑高灯笼照着路。
米汝成匆匆进门,边走边对庞旺道:“庞旺,你把柳含月叫来,我有话问她!”
庞旺:“我立马就去叫她!对了,是让柳含月去老爷的卧房,还是书房?”米汝成眉一皱:“当然是书房!半夜三更的,你见过我让女婢进卧房了么?混账!”
庞旺弓弓腰,露出笑容:“庞旺说错嘴了!——对了,老爷的灰哥儿已从江南老家飞回来了,捎来了少爷的信,这会儿,柳含月在给灰哥儿饮水喂食哩。”
“是么?”米汝成脸上浮起喜色,“你怎么不早说!——领我见灰哥儿去!”
11。 女婢柳含月屋内。
暖融融的灯光下,鸽子在一粒粒拣吃着红嫩的手掌中托着的绿豆儿。这是米府的年轻女婢柳含月坐在桌前,怀里抱着一羽鸽子,托着红嫩的小手掌,欢笑着逗引鸽子吃食。“灰哥儿,”她对着鸽子说,“灰哥儿,你飞了千里路,把米少爷的什么信儿捎来了?”
灰哥儿咕咕叫着。柳含月学着鸽子的叫声也咕咕了两声,笑起来。她长着一张极其聪慧秀美的脸,一笑用民里便充满了光彩,她抚抚鸽羽,说道:“灰哥儿,你要是能说话,该有多好啊。少爷有什么话儿让你捎着,你开口说出来,那有多方便。”
她被自己的话逗乐了,亲了鸽子一口:“你看我多蠢,要是鸽子呀,鸟儿呀;都能说话了,这世上不也就乱了?你们在哪个府上受了气,就往宫里一飞,对皇上说,我家那主子呀,在骂着您哪!皇上一听,骂我皇上,可是死罪呀!得,你领着路,带上三百内宫锦衣卫,把你主子家给抄了”吉利!“门口响起米汝成严厉的声音。柳含月一惊,急忙站起来,红着脸道:”老爷回来了?“庞旺重咳一声:”含月,你不疯不痴的,怎么跟个鸽子说起话来了?还说得这么难听!“柳含月:”正是这鸽子听不懂人话,我才跟它说着玩儿哩。“
米汝成走进屋来:“要是听懂了,真领着内宫的锦衣卫来抄家,你也说是玩儿么?”
柳含月笑道:“可老爷也没骂过皇上呀!”
米汝成的脸松弛下来,笑道:“老夫是跟你说笑的!与鸽子说话,正是你天性纯良所致。——含月,这么晚了,老夫还来找你,是想问你一件事。”柳含月把油灯挑亮:“请老爷坐下说。”米汝成:“不必了,只有一句话。”示意庞旺出去。
庞旺欠身退出屋子,顺手带上了门。米汝成压低声音:“今晚上,苗宗舒亲自去查仓了——他可是从来不查仓的!你说,这里面,有何文章?”
柳含月眼里睿光一闪:“起风之时,何处先有动静?”
“树叶儿。”
“不,鸟窝儿。”
米汝成不解:“鸟窝儿?”
“知风莫如乌。鸟窝里有了动静,必是起风的征兆。”
“你是说,苗宗舒知道有大风将至?”
“不,苗宗舒就是风,粮仓才是鸟窝。”
米汝成一惊:“依你的意思,苗宗舒想要在仓场之中来个飞沙走石?”
“或许,他还想连根拔起一棵大树。”
“他要拔起哪棵大树?”
“当然是您这棵大树!”
米汝成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你早已提醒过我,苗宗舒迟早会对我下手,看来,这恶时辰到了!”
柳含月轻轻一笑:“这到底该是谁的恶时辰,还难说。”
“说得好!”米汝成多皱的老脸上露出笑意,“有你这句话,老夫就放心了。……
含月,平日老夫遇上难解之事,总有你助我一臂之力,让老夫屡渡难关。你的名分虽是女婢,可在老夫眼里,实是辅佐我这位二品京官效命朝廷的女师爷广柳含月轻轻摇了摇头:“老爷这么说,女婢就有难当之罪了。我柳含月,可没在替老爷做官,而是在替老爷端茶送水。要是这不实的名声传出去,老爷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也就难逃罪责了。”
米汝成笑起来:“这京城上下,都知道我米汝成买了个绝色女婢,可谁也不会知道,我买回来的,可是位一头钗环的诸葛孔明。——含月,你说,下一步老夫该怎么办?”
柳含月:“老爷每回办完差回府,最紧要的事是什么?”
“闭目养神。”
“可老爷您,今晚上办完差了么?”
米汝成一怔。
12.屋门外。
挑着灯笼的管家庞旺站在暗处,微笑着在听着屋里的对话。他的脸上,总是挂着一缕高深莫测的笑意。
13.屋内。
米汝成:“你是说,今晚上我是睡不成了?”
柳含月:“老爷得尽快找一个人。”
米汝成:“谁?”
柳含月:“刘大人。”
“刘大人?”米汝成一震,猛有所悟,“找刘统勋大人?”
柳含月:“老爷不是说过,这满朝文武,节骨眼上真能帮你的,只有刘大人么?”
米汝成为难地说:“这么晚了,怎好打扰刘大人呢?”柳含月看了看窗外,那夜空之中,圆月如盘,月光似水,便笑道:“今晚上,想必刘大人是不会早早睡下的。”
米汝成:“何以见得?”
柳含月:“记得老爷说过,每逢十五满月,刘大人便要在夜深人静之时找个铺子刮头打辫,这是他多年的积习,从不更改。今晚正是满月当空,想必他刘大人这会儿准是在哪间剃头棚子里忙着事儿。”
“对啊!”米汝成笑起来,“我怎么给忘了呢!”
14.剃头铺子。
一把雪亮的剃刀在一颗黝黑的大脑袋上刮着。
刘统勋闭着眼,躺在靠椅上“放睡”,这仰天一躺,究竟是一副大儒身架。挂在屋柱上的油灯不亮,剃头匠的脸在刘统勋的脑门前俯得低低的,喷着满嘴的酒气。
刘统勋闭着眼问:“喝酒了?”剃头匠:“才喝了三碗。您这位爷的大脑袋,疙疙瘩瘩的,怎么看都像只老芋头,不好使刀。”于是锋利的剃刀向着耳朵滑去。
“把耳朵刮了,就更像芋头了。”刘统勋不紧不慢地说。
剃头匠赶紧收住了刀:“您可别沉不住气,您的这两片耳朵,我得替您保全着。”
“那就多谢您这位爷了。”刘统勋仍闭着眼,说得不紧不慢,“鼻子要是看着不顺眼,不留也行。”
剃头匠笑起来,将刀移向眼皮。
门帘打起,车夫老木进来,对着刘统勋耳语了几句。“送画?”刘统勋的眼睛仍闭着,“人在哪?”老木答:“我让他在门外等着哩。看他的打扮,像是个从黄河边来的汛兵。”刘统勋:“黄河汛兵送画儿?蹊跷!——这画谁让送的?”老木:“听这汛兵说,是个和尚让送的画儿。”刘统勋:“和尚?找刘某从不吃斋念佛,也没有个出家的亲戚,跟个和尚有何往来?去,告诉那送画的,就说刘某人眼神不好,不懂画,不敢领那和尚的情。”
老木:“可……可那汛兵满北京城找了这大半夜,才……”
“别说了!”刘统勋低吼了一声,“老木,你见我收过来路不明的东西么?”
“我这就去回话。”老本赶忙欠欠身,退了出来。
15.米府大门外。
柳含月打着灯笼,引着米汝成急步走出门来,管家庞旺在身后招呼着轿子。米汝成刚要进轿,忽又想起什么,问柳含月:“对了,灰哥儿捎来的信呢?”柳含月从怀里取过鸽信,递给米汝成:“江南怕是在下雨吧?这信儿有点湿了。”
米汝成匆匆取出西洋眼镜戴上,拆开信,庞旺抬高了灯笼。小小的纸片上,墨笔画着一架术梯!米汝成看着,眉头渐渐皱紧了,摘下眼镜递给庞旺,失望地叹出一声:“这米河愈来愈不像话了。上回寄来的是张白纸,这回寄来的竟是……竟是一架梯子!”
柳含月:“听庞管家说,少爷已在阁楼上读书三年了,从未下过楼。这回少爷寄来了图,莫非是想要老爷把他从阁楼上放下来?”
“荒唐!”米汝成将纸片撕碎,气愤地道,“他若是不想再读书了,可以自己从楼上往下跳!”说罢,狠狠扔下碎纸。
庞旺瞪了柳含月一眼,显然是嫌她多嘴。
“该怎么回信,等我回府自有说法!”米汝成边说边钻进轿去,喝了声:“去刘大人府上!”轿班抬起轿,急步朝胡同外走去。
柳含月目送着轿子消失在胡同尽头,蹲下,默默地拾起撕碎的纸片,拼凑了起来。纸上渐渐拼成了一架木梯……
16.剃头铺。
剃头匠手里的剃刀在刘统勋的喉皮间游走。刘统勋闭着眼笑道:“胡同口那个卖零炭的老宋头,今儿怎么了,在路心的凉石板上坐着,还满嘴的疯话。”剃头匠问:“你是说的宋大秤?”刘统勋反问:“宋大秤?这名怪。”剃头匠不以为然:“怪啥,这名是他疯了才被人叫上的,是个外号。”这一下轮到刘统勋惊了:“老头真有疯病?”
剃头匠:“有!雍正爷当朝的那几年,他还在江南做着个七品知县,不知怎么一糊涂,递了个万言折,说是要让皇上打造十万杆收漕粮的大秤,给每个收粮的晒场发放一杆。您想想,要皇上造十万杆收粮的大秤,这不分明是借着事儿骂皇上不公么?听说让田文镜给参了一本,皇上一恼,二话没说,摘顶子!”
“就这么着疯了?”
“就是!摘顶子那天,这老头就抖散了辫,肩上扛着一杆大秤,一口气跑到京城,满街喊着要把秤送给皇上瞧瞧。这么闹腾了两三年,也不知挨了多少回打,秤也让人给折了,还得了个‘宋大秤’的外号。过后,他再没力气闹腾下去,就在咱这胡同口找了间破屋,白天摆个小摊卖零炭,一到晚上,就写万言折。”
“他还在写折子?”
“要不怎么会说他是疯子呢?”
“你刚才说什么?一杆大秤?”刘统勋猛地想起什么,坐了起来。
“是啊,这老头整天扛着杆断秤,满街跑哩!”
刘统勋不再说话,找着自己的皮脸布鞋穿上,戴上圆结顶帽子,站起身,一沉头钻出了铺门。
“哎哎,脸还没刮干净呐!”剃头匠急喊。
刘统勋又回进了铺子,坐下,脱起了鞋。原来他的两只鞋穿反了。
17.铺子外。
刘统勋一头钻出铺门就对老木喊:“老木,快上车,找那老宋头去!”刚直上腰,刘统勋顿时愣了。门外,站着一匹喷鼻儿大马,马蹬旁,跪着一个双手捧着一管紫色大竹筒的汛兵。
刘统勋望向老木,沉声:“他就是替和尚送画的黄河汛兵么?”
老本:“正是他。撵了几回,他就是不走,撵急了,就干脆跪下了。”刘统勋对着汛兵鄙夷地一笑:“也忒小看我刘某了!你就跪着吧!”将袍袖一掸,冷声,“老木,赶车!”他大步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汛兵托着大竹筒,长跪不起。
刘统勋走到马车边,拉车门的手犹豫了一下,回脸看了看那汛兵,猛地回身,快步走到汛兵跟前,厉声道:“我就不信你跪一辈子不起来!——打开竹筒!”
汛兵打开竹筒,画轴滑出。“展开!”刘统勋又厉声喝道。
汛兵用牙咬开扎画的细绳。老木抬高了手中的灯笼。
“慢!”刘统勋突然急声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