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粮仓





李忠举图的手因铁镣之重而垂下了,目光冷冷地射向高斌:“高大人!你可以将我李忠千刀万剐,你却不可以有半点污言亵读这三万六千七百四十九位土中之人!”
“大胆妖头!”高斌怒声,“本官不仅要拿你问罪,还要将你这三万阴兵一同问罪!”
李忠重声:“他们不是阴兵!他们是阴魂!他们死不瞑目!他们死了还未满周年!他们都是……都是活活饿死的!!”
高斌一怔:“你是说,这图上点着的,都是新坟?”
李忠涌出泪来:“这三万余口生灵,都是皇上的子民!去年一场百年未遇的涝灾,洪水滔天,大水围困清河县八十八天!可是,有一粒赈灾之粮从天而降么?没有啊!那时,朝廷只要有一船赈粮运来,小小的清河县,岂会有那么多座新坟隆起于这青天白日之下!”
高斌:“胡说!去年清河县大水,惊动朝廷,雍正帝急拨赈粮十万石赶运灾地!
你岂能把饿毙三万余众的罪名枉加在朝廷的头上!“
李忠:“高大人,清河县的百姓都在此地,你可差人去问一问,去年重灾之时,可曾见到过一粒皇粮!”
高斌:“那我问你那十万石赈粮哪去了?莫非也被阴兵征借而去?”
李忠:“正是被阴兵征借而去!”
高斌:“那阴兵不就是你李忠么?”
李忠:“高大人难道没看见,去年十月的一份邸报上,说是两艘运赈粮的大船倾覆于黄河的事么?”
高斌:“见到过!”李忠:“罪臣后来才知道,这两条船,正是赶赴清河县的赈灾粮船!”
高斌:“粮船沉于黄河,这也怪朝廷么?”
李忠:“可高大人万万不会知道,这沉没之船,竟然是空船!”
高斌猛地站了起来:“一派胡言!难道你下水看过?”
李忠:“罪臣年迈,下不得黄河,可罪臣亲自带着三十名深熟水性之人来到沉船之地,亲眼看着他们潜入水中!”
高斌:“黄河向来水流湍急,舱中之粮,定是被水冲走!”
李忠:“十万石粮食都在麻包之中,舱内必是叠放规整,就如堵决之垒土,层层叠叠,岂能被冲得一袋不剩?”
高斌:“依你这么说,这船中之粮,是被人盗了后,再沉船毁迹的?”
李忠:“正是如此!”
高斌:“朝廷的赈灾之粮不可动,私动者必死,这是皇章国宪铁定了的!既然你已发现赈粮被盗,为何不奏报朝廷?”
李忠:“如此天大之事,罪臣岂敢不奏?”
高斌:“既然奏了,朝廷怎么会没有一点动静?”
李忠:“这正是罪臣的疑问!”
高斌默想了会,厉声:“此事与你犯下的阴兵借粮案无关,本督自有另议!… …李忠,你现在如实招来,为何要托借阴兵之名,将五船漕粮偷盗一空?”
李忠沉默了,两眼望向那土庙。庙前那香炉里,残烟缕缕。
4.人丛中。
小梳子推推米河:“米少爷,他们说了这半天,我可听明白了!这县令李忠,想扯上黄河沉船的事,把自己犯下的罪给抵了!”
米河不做声。小梳子:“你脸色这么难看,在想什么哪?”
米河脸色沉重:“我在想,要是李忠把话都说出来,这案子,就不会是高大人想象的那样了。”
小梳子:“你怎么知道?”米河:“要是去年那两船赈粮及时运抵清河县,也就不会再有清河县的阴兵借粮案。”
小梳子:“你说什么呀,我怎么又被你说糊涂了?”
米河:“听下去你就不糊涂了。”
5·土庙外。
高斌:“面对先贤之灵位,你李忠已无地自容了,是么?”
“说得好!”李忠的双眼红了,“我李忠,此时此地,前有先贤之灵位,后有清河之百姓,上有煌煌之白日,下有辚辚之囚车!我愧疚至深!——高大人,你不是想知道我李忠为何要借阴兵之名盗那皇粮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
高斌对身边的属官道:“笔录!”
李忠眼里噙上了泪花:“去年秋日,大水淹我清河八十八天!庄稼荡没,黎庶饥荒!城中民粮殆尽,百姓炙鼠拔草为食!盼着圣上恩赐赈粮的官民,人人望眼欲穿!那些天,路上饿殍如同积土,屋中哭声如同雷鸣!本县衙门之内,就有七成官员饿死在公堂之上!在此全县官民灭绝之时,我李忠身为一县之父母,惟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私开官仓,私放赈粮!李忠知道,私开官仓放粮,罪在不赦。可为了清河县不至于绝县、清河县百姓不至于绝人,我李忠解下腰间的钥匙,亲手打开了官仓!……”
轰的一声震响,仿佛从地底下传来。高斌回头,直见黄尘冲天!等尘土稍落,高斌方才看清,那围看的百姓齐刷刷地跪倒了一片!
高斌震惊,猛地站了起来。又一片百姓跪倒,尘土大作。
高斌眯着的双眼中,奔腾着滚滚的扬尘!
6·驿馆。夜。
晃动着的灯影下,一支笔在不停地蘸墨、不停地疾写。
高斌在写着奏章。
高斌的画外音:“……臣高斌受刘统勋大人重托,实力查审清河县阴兵借粮一案,不敢稍存瞻询、致有隐匿!……事因盖起于该县上年遭遇百年未有之大涝,朝廷运赈之船又倾覆黄河,城中饿毙官民达三万六千七百四十九口之多!县令李忠救民心切,擅开官仓放赈,从而致使官仓空虚,库无粒粮!皇上新膺大宝,励精图治,以普查各地仓粮之额为乾隆元年之首要大事!李忠因此而惶惶不可终日,急以补粮充仓,瞒天过海,以逃避朝廷之严究,故此谬出下策,借阴兵借粮之名,行偷盗皇粮之实!……臣以为,李忠‘开仓’救民可以宽恕,‘借粮’充仓不可轻饶!……
然,臣还以为,李忠此举,是老朽糊涂所致,并非意在逞恶,更无贻害地方……“
灯花儿猝然爆出一朵绿火,笔停了一下,接着又写了下去。
7.上书房。夜。
高斌的折子在乾隆手中。
旁白:“震惊乾隆元年的清河县阴兵借粮案,使年轻的乾隆皇帝看到了他的政权所面临的危机。他决不会放过这次大案告破的机会,向全国展现他的政治才华以及励精图治的决心……”
乾隆重重扔下奏折,怒声:“好个‘老朽糊涂所致’!朕看他高斌才是老朽糊涂了!”等候传旨的太监跪伏地廊檐下,谁也不敢出声。
乾隆:“传旨!凡涉及清河县阴兵借粮案之大小官员,俱难宽纵,一律以妖言误国、偷盗国家罪办,斩立决!”
传旨太监:“喳!”
8.清河县官仓外。日。
黑压压的百姓跪伏一地,人人肩头负着大大小小的米袋,哭成一片。高斌站在紧闭的仓门前,面色阴郁,大声道:“各位都回去!你们就是背着再多的粮食来,也还不清李忠欠下朝廷的巨债!你们就是抛下再多的眼泪,也抵不了李忠犯下的滔天大罪!”
百姓们哭喊得更凶了。一老叟从怀里抖抖索索地掏出一块大布,抖开,那布上写着两行血字:李忠救人不救己,皇上问斩不问天!
巨大的血字把高斌看得心惊肉跳。
高斌怒声:“快快缴了这血书!”连连跺脚,大声道,“你们不是在救李忠,是在用血磨刀!磨斩下李忠首级的刀!”
百姓的哭声停了,一片死寂。两个亲兵上前缴下那血书。
高斌脸色发白,指着满地跪着的百姓们:“你们……你们已经把刀磨快了!”
那老叟哑声问:“高大人!李忠大人还有救么?”
高斌怒容满面:“你们都背着粮食给我滚回去!李忠还能不能救,得问天皇老子!”
他的手指向天空。跪着的人朝天上看去。浓云密布!
9.不远处的石拱桥上。日。
河风劲烈,掀着一袭破旧的袈裟。明灯法师拄着锡杖,在默默地望着官仓的方向。他闭上眼,双掌合十,低语:“世上本无阴兵,人间难留李忠!阿弥陀佛!”
10.驿馆高斌住屋。日。
小刀子进来:“高大人,米河来了!”
高斌正在伏案疾书,急忙放下笔:“快请!”
小刀子对门外道:“米少爷请!”
米河进来,开口便道:“高大人,你的手往天一指,做出个佛手指天的模样,不觉有愧你的这身官服么?”
高斌被米河这劈头一震,一时转不过弯来,道:“米少爷这是什么意思?”米河瞥了眼案面,冷声:“高大人又给朝廷递折了?”高斌不悦地:“米少爷,你是我的客人。既然是客人,有你这么说话的么?”米河:“我不是你的客人,只是你的路人!你我同路而行,只是偶然相遇罢了。不过,你我现在该分手了!”
高斌:“你有话要对老夫说,是么?”
米河:“人微言轻,说了你也未必会听!”
高斌对着门外喊:“备茶!”
11.县牢里。日。
身负重枷的李忠坐在草堆里,在用一把梳子梳着自己的长辫。
隔着一道大栅是个大牢,关着黑压压一群挂镣的官员。
一官员爬到栅边,轻唤:“李大人!李大人!”
李忠停下手:“怎么了,都睡不着?”
那官员淌着泪:“李大人不是也没睡么?皇上的圣谕已经下来了,开斩之日就在眼前,各位同僚都替李大人难过!”
李忠:“我也替各位同仁难过。此次批斩的有二十八位吧?”
那官员:“二十七位。方大人入狱之时,气血上涌,已经先走一步了。”李忠:“听狱卒说,清河的百姓刮空了自家存粮的瓦瓮,背着米袋,要替咱们赎罪。听说了这件事,我心里不安。”那官员:“不安的该是咱们这些糊涂之人!当初,要不是咱们想出了这么个馊主意,事情怕也不会闹得这么大!李大人也不至于落到这个田地!”李忠:“这怪不得各位,你们也是为我好,怕我因私放赈粮而蒙重罪。……
唉,别提这些了,谁让咱们做着官呢!既然做了官,也就如同做人一样,就难免会犯上一回两回糊涂的。“那官员:”可做人犯了糊涂,未必就会死,而做官犯了糊涂,就难逃一死了。“李忠:”这是因为,做官的做下了糊涂事,祸国殃民啊!皇上这么处置咱们,是对的。皇上心里放着的,不只是一个清河县,而是一个大清国!“
那官员:“其实,咱们都是被一个不知名的人害了!”
李忠:“你是说那个盗走了那两船赈粮,然后又沉船于黄河的那个人?”那官员:“对!此人该干刀万剐!”
李忠:“身披重枷之后,我李忠方信‘天网恢恢’这句话的分量。不用着急,这个不知名者,既然有本事盗走赈灾之粮,而且事后又把手脚做得这么干净,非朝廷重臣而难为!我看他,早晚也会落入网中的,就跟咱们如今一样!”
那官员:“咱们清河县这三万六千余条百姓的人命,如今又是二十八条官员的人命,都让朝廷的墨吏给害了,想到这,各位死不瞑目啊!”
李忠:“我本想对那高大人说一句话:”为百姓死,做鬼亦雄。‘可是,话到嘴边,我收回了。“
那官员:“为何要收回这句话?”
李忠:“咱们打着阴兵借粮的幌子,行盗皇粮,这哪里是在为百姓啊!高大人说得对,面对先贤之灵位,我李忠无地自容啊!”
他将手中的梳子递过栅去:“各位好好梳个头,行刑之时,也好争下个最后的体面!”
梳齿上,白发缕缕。
12·驿馆高斌房内。
高斌与米河显然是在争执,两人皆是面红耳赤。
高斌:“……你是说,李忠一案,本大人是奏错了?”
米河:“米河只是一介书生,岂敢评说高大人的奏章!米河前来与你告别,只是想提醒高大人一句,莫忘了你在那土庙前烧过的那束草!”高斌:“你在笑我也会像小刀子的爷爷那样,一年之中,连降五级?”米河:“那日烧草之时,有句话我没有对您高大人说。”高斌:“什么话?”米河:“烧香之人,其实就是在替自己烧香!”高斌:“你侠义刚直,又秉得南人的睿智灵秀,是难得的人才,已深得老夫器重于怀!可是,这几天,老夫却已经看出,你生性激情,出言无忌,不仅目中无官,更是眼里无人!老夫断难再交你这样的忘年!”
米河:“古人说,无癖之人不可交。米河天生有直来直去的毛病,也算是一癖,你不与我这样的人结交,是你的损失!”
高斌抖着手:“你,你给我出去!”
米河:“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高大人不听我米河之功,立即将所押案犯正法,且还希冀着一纸奏折能救下李忠诸人,这,你已经犯下了两大错!”
高斌的脸白了:“往下说!”
米河:“第一错,你违抗了圣旨,缓误了斩期!第二错,你还不懂得皇上下诏斩人的用意!”
高斌:“皇上下诏斩决这二十八人,意在警示世人,难道还有别的用意?”
“有!”米河道,“高大人是带兵打过仗的,定然知道这么一个事理:战马奔驰于沙场,是因为听到了杀声;而战马失蹄于沙丘,是因为听到了风声!”
高斌摇头:“老夫从未听到过此说!”
米河:“既然高大人没听说过,不妨听米河说来!——风声萧萧,万木瑟瑟,其势远甚于刀火的拼杀之声!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