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粮仓





米河:“既然高大人没听说过,不妨听米河说来!——风声萧萧,万木瑟瑟,其势远甚于刀火的拼杀之声!那战马岂不为之惊心而失蹄垄丘之下?”
高斌微微点了点头。
米河:“如今,大清国就是一匹战马,皇上就是驭马的将军!高大人请想,骑在马上的将军,突然发现坐骑正在战栗,马蹄正在陷沙,而让坐骑如此不堪的,正是那萧萧阴风,惨惨寒潮,还有那满地摇晃的枯枝败草!这位将军坐在马背上,还坐得稳么?”
高斌惊:“你是说,清河县一案,已让皇上看到了大清国之垂危?”
米河:“如果我是皇上,我就已经看到了!”
“大胆!”高斌沉声一喝,急忙关上门窗,“此话要是传出去,你米河还想要颈上的这颗脑袋么?”
米河:“米河有没有脑袋无关大清国的安危,可是你高大人却不同了!你身为朝廷重臣,身上又担着如此重大的案于,你的脑袋比谁的都贵重!”
高斌:“难道你已看出,我的脑袋也在……怎么说呢,也在这么晃着?”
米河:“如果高大人将具保李忠的折子递上去,至少你的顶戴已经晃着了!”
高斌的脸涨红起来,猛一击案:“高某人平生最恨的,就是见死不救!”
米河刀枪不让:“借阴兵之名打劫皇粮的那些人,就是死上一千回,也不为过!
因为,此风若长,国无宁日!“
高斌:“阴兵之说,只是李忠的假托之名!李忠爱民如子,功大于过,不该诛灭!”
米河硬声应对:“李忠虽然爱民,却不爱国!”
高斌:“李忠可杀,而万民之心不可伤!”
米河:“大清国才是万民之国!李忠心中只有一方百姓,而无一国百姓!”
高斌颤着唇,指着门:“你、你走!走——!!”
米河:“我走之后,莫非高大人还要将奏章写下去?”
高斌气得嘴唇发青:“老夫不仅要写具保李忠的奏章,老夫我还要给刘大人、张大人、鄂大人写信,与老夫联名合奏,保下李忠的那颗脑袋!”
米河沉默片刻:“好吧,看在与高大人相识一场的分上,我米河也会给你烧上一束草的!”
他猛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13·门外。
“站住!”身后响起高斌的声音。米河站停了,回过身来。
高斌眼里含着泪光:“米公子,有件事,你或许不知。”
米河:“什么事?”高斌:“在去年那场水灾中饿死的三万余口之中,有他李忠的九十岁老母,六十岁老妻,四十岁长子,二十岁孙女和一岁的重孙整整五代五口!”
米河平静地:“多谢高大人告知。这事,我已经知道了。而且,就在此时,我的两位朋友,正在祭扫李家的坟莹!”
高斌一震,动容。
14·坟地。
小梳子和蝉儿穿行在累累坟家间,一把一把地将竹篮里的纸钱撒向坟头。小梳子:“蝉儿姐,你说,这些钱,李家的人能收到么?”
蝉儿:“等将来我死了,你撒钱给我,我就知道能不能收到了。”
小梳子:“你死了,我可不撒钱给你!要撒,就撒世上最好看的花给你!”蝉儿:“为什么?”
小梳子:“你在人间活着,从来没见过花,只闻过花!等你死了,你就不会再是个瞎子了,就能见到花是什么模样了!”
蝉儿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要是我的眼睛治好了呢?”
小梳子:“我看你还是瞎着好,要不呀,你会失望的。”
蝉儿:“什么东西会让我失望?”
小梳子:“你呀,要是看见米河少爷长得那么丑,心里不难过么?”
蝉儿:“一个瞎眼的人,本来就不知道什么是俊,什么是丑。”
小梳子:“我说不过你!反正呀,你还是瞎着好,要是你看见我发火的样子,也会失望的!”
蝉儿:“不对,你只有在发火的时候,模样才最可爱!”
小梳子摇摇头:“唉,你呀你,总是压着我一头!下辈子呀,我真的是要做个像你一样的既聪明又漂亮,而且还讨男人可怜的瞎姑娘!”
“错了,她并不可怜。”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传来。
两人一惊,四寻。从坟劳间走出明灯法师。
小梳子失声:“明灯法师!你怎么也到了清河县?”
15·北京米府。夜。
曲廊间,庞旺匆匆领着一名医官走来。医官:“米大人是何时咳血的?”庞旺:“昨天半夜里。”医官:“服过什么药了么?”庞旺:“米大人说了,这是老年咳,把血痰咳出来就好了。可今儿一早,那床头上已是红了一片。”
16·米汝成房内。
米汝成靠在床上,两眼闪着绿光,呼呼地喘着。柳含月坐在床边,给米汝成喂着水。米汝成眼里蓄着浑浊的老泪,喘不成声:“含月……你觉着,……老夫会、会这么快就死么?”柳含月拭去米汝成嘴角的血丝,轻声:“老爷,我知道你想让儿子来见你,是么?”米汝成点点头:“刚才,刘大人来看老夫的时候,他告诉……
告诉说,我儿子米河,如今正在清……清江浦!“
柳含月:“让庞管家去一趟,把你儿子找来?”
米汝成:“不,等不及了。快差人……差人给清江浦送去急信……要米河……
借驿站的快马……六百里加急……赶、赶来见我!……我有……有大事告诉他!“
门声一响,庞旺领着医官进来。庞旺:“老爷,医官请来了。”
米汝成张着合不拢的嘴,沙哑着声音问:“医官,告诉老夫……老夫我……还有几个……时辰?”
医官摸了摸米汝成的脉象,又看看铜盂里的血,道:“米大人请宽心,眼下正是春回之时,米大人的病定然会有转机的!”
米汝成的颧骨闪着肿亮,艰难地笑笑:“谢你金口了。——庞旺,拿纸笔来!”
庞旺看看柳含月。柳含月给他丢了个眼色,庞旺急忙取过纸笔,递到米汝成手上。米汝成握笔的手颤得厉害,在纸上晃着,久久落不下墨。
柳含月:“老爷,写吧。”
米汝成顺从地点点头,笔尖往纸上戳去,歪歪斜斜地写下了四个字:“我儿速来”。哇的一声,一口血喷在纸面上!
17.清河县驿馆高斌房内。日。
高斌在看着一封封京里来信,手在微颤着。
叠印画面——刘统勋目光严厉:“二十八颗人头为何迟迟不落?高大人如何向朝廷自圆其说?”
张廷玉痛心疾首:“右文,你这是在玩火哇!”
鄂尔泰满脸焦虑:“高大人!莫要再与自己的脑袋打赌了!”
信笺一页页从高斌手中落地。高斌长叹了一声,跌坐到椅子上。高斌内心的声音:“……玩火也好,打赌也罢,那清河县令,确是为百姓办了好事的,咱们身为朝廷重臣,不能不念其功啊!可你们……今儿个都是怎么了?开口就是一个‘杀’字,而且片刻不饶……”
叠印画面——米河重声说着:“借阴兵之名打劫皇粮的那些人,就是死上一千回,也不为过!因为,此风若长,国无宁日!”
高斌摇了摇头,自语:“米河啊米河,你若是为官,天下百官必将人人自危!”
米河的声音:“不自危者,何能为官?你高大人这也不懂么?”
高斌一怔,寻望四周,却是见得自己孤坐在屋内,便突然笑了起来,笑得老泪横流。
18.清江浦高高的石拱桥旁。日。
一声长长的刑号猝然响起!桥上桥下,观斩的百姓人山人海。大锣重击,两列兵了冲出一条通道,囚车一辆接一辆驶来。监刑台上,刀枪如林,正中坐着高斌,两旁是表情肃然的众官员。刑号一遍又一遍地吹着,将人的心一次次地揪紧。高斌脸色苍白,抬头看看太阳。太阳青如铜镜。
报斩官出列,喊:“时辰已到!将犯官二十七人押往河边刑台!已死犯官方轩良,抬尸受刑!”
囚笼打开,背上插着斩标的二十七个官员被拖了出来,冲上那座临河而搭的高高的刑台,…一按跪下去。一块门板抬来,两个兵卒将方轩良的尸体挟了,也拖到刑台上。
百姓们无声地涌动着,泪眼望着刑台跪着的死囚。
三声炮响,惊心动魄!高斌的额头淌起了汗。他的手指在颤着。
报斩官俯身,低声:“高大人,下斩令吧!”
高斌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牙帮一咬,突然抬手一挥,吐出一个字来:“斩!”
报斩官厉喝:“开斩——!!”
斩鼓急响!那刑台上,二十七颗活人脑袋和一颗死人脑袋被齐刷刷地按上斩墩。
行刑的亲兵举起了二十八把砍刀。桥上桥下的百姓跪倒了,哭声震天!刀光一闪,一道鲜血喷射而出!李忠的人头第一个从高高的刑台直落运河!人头在水中溅起一朵通红通红的水花,高可逾丈!几乎在人头落下的同时,一把把纸钱从桥顶往河里撒落!刀光又起,又一颗人头落河。沿河的百姓将大把大把的纸钱抛向河中,河上河下纸钱飞扬,飞得漫天皆是。人头一颗接一颗落水,纸钱像飞雪般地飘起,飘得漫天一片黄色……
二十八颗人头浮在了河面。撒落的纸钱几近封河!
清河的百姓涌动在河边,呼唤着李忠等官员的名字,泪眼目送着那一颗颗人头被纸钱簇拥着向北缓缓流去。
河岸边,米河、小梳子、蝉儿站在明灯法师身旁,默默地望着。
米河:“这是乾隆朝最大的一场雪!”
“是啊,好大的雪!”明灯法师双手合十,长吁一声,“杀戒不开,天下不宁!
但愿雪后天晴!——阿弥陀佛!“
纸钱片片如雪!一匹马奔来,策马急驰的是黄衣传旨官,百姓纷让。传旨官举着圣旨盒,高喊:“高大人接旨——!”
满街上下,除执器兵丁外,官民闻声下跪。
监刑台上,高斌咚的一声重重地跪倒了。
19.冷寂的路面。
满地黄纸翻飞,缠人鞋脚。
蝉儿走得沙沙响:“米公子没有说错,高大人有结局了。”
明灯法师:“不,不是结局,这只是高大人轮回的开始。”
“对了,米少爷呢?”小梳子四顾,喊起来:“米少爷呢?”
20.荒沙荡荡的黄河故道上。日。
两溜黄烟,一双布鞋。米河快步走在故道的高岸上,头顶是那轮青铜般的太阳和一只孤飞着的苍色大鸟。大鸟的影子在地上横移。米河抬起脸,看那大鸟。大鸟盘旋。米河大声问:“你也在找你自己的影子么?”大鸟无语。米河对着大鸟说:“我也在找自己的影子!可我找到了!因为我在地上!我和我的影子都在地上!”
大鸟俯冲而下,落地。米河指着远山、远村和那远远的黄河高堤,对大鸟道:“你看,这世上原本就有那么多影子!山影,树影,堤影,……这些山、这些树,还有这黄河高堤,它们始终与自己的影子不离不散。其实,你的影子也与你不离不散,你和影子就在一起!”
大鸟仿佛听懂了似的,振翼起飞。米河眯着被阳光直射着的眼睛,目送着大鸟远去,大声道:“我还该告诉你,影子,就是你自己的灵魂。若是灵魂驱使着你必须办一件事的时候,你无法抗拒!”
大鸟越飞越远,渐渐凝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21.土庙里。
小小的黑点渐渐化大,原来是一个墨字。
一块木牌上写着:“李忠之位”。
米河将木牌插在供案上。他对着供牌深深作了一揖,弯腰取过已经扎好的束草,点着,插在炉里。草烟升腾。
米河望着供牌,动情地说道:“李忠大人!钱塘秀才米河,结草为香,供奉在你的灵前!此香,是供你的人品,不是供你的官德!你拯救清河百姓而冒死开仓,这是你人品有望!你托借阴兵之手而盗走皇粮,这是你官德无存!此香,也是供你的仁慈,不是供你的险恶!你痛心清河县的三万六千座新坟而放声悲哭,这是你的仁慈!你无视大清国的三千二百里运河而悬挂阴旗,这是你的阴险!李忠大人,我米河的这束草香,你收受得了么?倘若你收受得了,你就将此满庙的青烟随你而去!”
庙窗霍然洞开。青烟涌出窗去,散向青天。米河望着头顶的流烟,渐渐笑了。
庙门重重地响了一下。米河回头。白得刺目的阳光中,站着一具肥硕的人影。
米河:“高大人?”
高斌手中拿着一束草,踉跄着迈进庙来。
米河:“没想到,高大人还会再来此处!”
高斌惨笑一声:“自己的香……该由自己烧!”
米河轻轻摇了摇头:“不对,高大人的香,该由许多人来烧!——高大人请看身后!”
高斌回头,惊了,眼中顿时涌出泪来。
庙外,站着明灯法师、卢蝉儿、小梳子和小刀子!
四人手中,皆有一束升腾着青烟的草香!
22·黄河故道高岸上。
一行人走在夕阳中。
高斌走在米河身边:“如你所料,皇上降了我的官品,从二品降到了四品,比小刀子的爷爷降得还快。”
小梳子抢嘴:“明灯法师说,这只是高大人轮回的开始!”
高斌苦笑:“法师之言,怕是没错的了。”
蝉儿:“若是把官品降得一干二净了,想必也就跳出了轮回。”
米河:“高大人的这几步路,走得比以往更安详了,看来,高大人已在准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