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粮仓
含月:“可是你已经没有办法不让自己流血了。”
米河突然大声道:“我说的不是自己!我是说,我已经看到了血流成河,我想制止!”
含月:“你真的不像你父亲。你父亲从不对我这么暴声说话。”
米河:“你出去!如果你是来教训我的话!”
含月:“正因为你不像你父亲,我才会爱你!”
米河一惊,看着柳含月的脸。
含月的脸惨白如雪,嘴角挂着一缕美丽无比的微笑:“这个‘爱’字,是我柳含月埋在心里整整二十年才说出口的。我在等着能接受这个字的人。我想总会有一天,会有一个男人把这个字捧接过去,像一颗种子那样播到他的心里。可是,这个男人,没有让我等到。而且,永远不会再让我等到。此时,我把这个字说了出来,它已经不是一颗种子了,它已经是一朵烛火,一朵随时要熄灭的烛火。——米河,你坐下,现在可以说你自己的事了,当然是公事。”
米河向桌边走来。
“别动!”小梳子突然喊道,“米少爷,你对我小梳子说一句话,你到底爱谁?”
米河看着小梳子,轻轻摇了摇头。
小梳子:“不知道爱谁?”米河:“不是不知道,而是无法选择!”
小梳子:“你是说柳含月和卢蝉儿,都可以做你的老婆,是么?”
米河:“不,她俩谁也做不了!因为,她们都是最好的女人!她们,也许不该一同来到这个世上,更不该同时出现在我米河的面前!”
小梳子:“米少爷,那你就两个一起娶!”
米河:“不!我米河不会这么做,她们俩也不会这么做!”
小梳子淌起了泪:“米少爷!我小梳子跟了你大半年了,也给你梳了大半年的辫子,如果……如果米少爷看得起我,我小梳子就替米少爷做个主,再猜一次石头,好么?”
米河惨然一笑:“也许,不用再猜石头了。过了今天晚上,一切都要结束了!”
“不会结束,”柳含月的声音仍是那样平静,“有一支蜡烛还没有点亮,就什么也不会结束。”
“蜡烛?”米河不解,“什么意思?”
含月:“等你见到这支蜡烛的时候,你就明白了。——告诉我,是不是洪八良已经告诉你,不愿打开粮仓放粮了?”
米河:“不,他不敢不开仓。”含月月光闪了闪,突然黯淡下去,惊声:“洪八良是不是提出了条件,不准将粮食运往城外?”
米河点了点头。含月脸色骤变。
米河看着柳含月的脸:“看得出,你沉不住气了!”
含月:“是的,有点沉不住了。我柳含月真的没有想到,洪八良会走出这步恶棋来!”
米河:“已是残局了?”含月:“不,是死局!”
6·驿馆房内。
房内一阵呼呼的哮喘,响起顾琮夹疾的声音:“来人哪,把鹅毛取来!”一仆人从屋外进来,端着个木盘,盘里摆着支鹅毛和一只大蚌壳。顾琮从床上艰难地坐起,仰靠在床档上,张开了嘴,用手指着自己的喉咙。那仆人一手拿着鹅毛,一手托着蚌壳,说:“老爷,别急,把痰卷出来就喘得上气了。”
门轻轻响了一声,米河进来。顾琮指指凳子,示意米河坐下。
米河走到床边,对仆人说:“我来试试。”接过鹅毛和蚌壳,在顾琮面前坐下。
仆人打了几个手势,米河将鹅毛慢慢探进顾琮的嘴,往嗓子眼里轻轻转卷着,不一会,将鹅毛抽了出来,鹅毛上沾上了老痰,往那蚌壳里刮刮,又卷了起来。仆人笑了:“米大人卷得真好!”
米河也笑笑,示意仆人退去。仆人离去,带上了门。
顾琮张着嘴,声音含混不清:“定有……急事?”
米河边卷着鹅毛边道:“顾大人,米河来找您,是想请教大人一件事。”
顾琮的舌头在动:“什么……事?”
米河:“听说您给守城门的把总下了命令,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律不准打开城门,是么?”
顾琮合了下眼皮。米河:“如果有巡抚大人和总督大人的手谕,也不准打开城门,是么?”
顾琮又合了下眼皮。
米河:“顾大人,如果我米河求你,也不开,是么?”
顾琮的眼皮再次合了下。
米河:“要是米河告诉您,如果不开城门,衙门里的一百六十三名官员,就会用自己的脑袋去撞开城门,你也不会下令把城门打开,是么?”
顾琮的嘴合上了,将咬着了的鹅毛呸的一声吐了出来,厉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米河正色:“顾大人!实不相瞒,米河此时来找您,是为了求您的恩准,在今晚上灯时分,把城门全部打开!”
顾琮惊:“你要放流民进城?”
米河:“对!放流民进城!”
顾琮失色:“这么说,你是活够了?这杭州抚院的官员、衙门的官员,一百六七十号人,都活够了?”
米河:“不是活够了,而是还想活!”
顾琮重重一拍床板:“什么话!开了城门放流民进城,谁也活不了!包括我这个糟老头子,也难逃一死!”
米河:“如果流民进城不闹事呢?”
顾琮:“不闹事?都是些饿得肚脐眼长在脊梁骨后头的人,会不闹事?”
米河:“要是我米河带着这满城的文武百官,对流民们说,谁想闹事,就踩着咱们的脊梁骨去闹,他们还会闹么?”
“书生!真是书生!”顾琮喘着道,“流民成群便成流寇,历朝历代就是如此!你连这也不懂,还当什么官!”
米河:“顾大人!在城门之外,今晚就到了与流民约定的三日之期,城外那暂且稳住不动的流民,在这三天中,又已饿毙了四百多人!群情已是如火,一刻也不能再拖!在杭州城内,那存有八仓粮食的洪八良,虽已答应开仓放粮,但只答应在城内发放,而不准把粮食运往城外!他这么做,就是为了要让流民进城,然后借流民哄抢粮食为由,再封仓门!此招极其狠毒,他的粮食是保住了,可结局呢?结局必然有两种:其一,流民在哄抢之时,绿营兵严加镇压,将流民驱散;其二,流民真正被逼成流寇,在杭州城内城外与官兵血战!这两种结局,也必将有两种后果:一是兵民血流成河、尸横满地;二是杭州府的一百六十多位官员人人负枷人狱,押赴刑场!——顾大人,这城内城外的情形就是如此!现在唯一的办法便是挺而走险,设法让流民平静入城,然后平静取粮,只有如此,才能避免这一触即发的血光之灾!”
顾琮看着米河的脸,抖抖索索地下了床,套上靴子。
米河:“顾大人要去哪?”
顾琮厉声:“去哪?本钦差还能去哪?——去城门加锁!!”
7.良山门城门口。
数十名守军推着两扇城门,将门关上。
8.望江门城门口。
城门徐徐关闭,守军鹊立。
9.武林门城门口。
城门轰轰隆隆地合拢。一匹马急驰而来!策马急驰的是小梳子!就在城门合缝的一瞬间,马穿出了城去!城门闭合!
10·城外。
小梳子打着马,向着黑压压的流民群狂奔。马冲人人群。小梳子急声喊:“让开——!让开——!”人群纷纷闪开,留出了一条几里路长的人廊。小梳子狂声喊:“卢大人——!卢大人——!”马跃过尸堆,在一辆破车前停下。小梳子翻身下马,对着坐在车板上的卢焯大声道:“卢大人!信!米大人的信!”卢焯急声:“信在哪?”
小梳子突然呆了:“信在哪?”流民们围了过来。
蝉儿看着小梳子,突然道:“信在你脸上!”
小梳子:“对!信在脸上!卢大人快看!”
她摘下碧玉梳,将按在脸上的头发夹往一侧,三个墨字立即出现在她平坦的额头上!卢爆凑脸看着,念:“乱则死!”
小流子:“卢大人!米少爷说,天黑之后,请卢大人带领流民进城!他率着全城文武百官打开城门,出城接人!”
卢焯动容,两行泪水涌出眼眶!流民们欢呼起来,一传十,十传百地大喊:“进城吃粮了——!进城吃粮了——!”
欢声雷动!蝉儿失神的眼睛望着小梳子,声音微弱:“小梳子……城里真的有粮了么?”小梳子抱住了蝉儿,哭了起来:“蝉儿姐姐!你怎么弄成这样了!蝉儿姐姐!蝉儿姐姐!”
蝉儿的眼睛在慢慢合上:“城里……真的……有粮了?”
小梳子:“米少爷说了,只要流民不吵不闹;就会有粮吃!”
蝉儿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把这话……告诉我父……父亲!”
她突然发出一声惨叫,晕了过去。“蝉儿姐姐!蝉儿姐姐!”小梳子狂叫。卢焯急忙俯下身,喊:“蝉儿!蝉儿!”小梳子的膝盖上感觉到了一股温热,低头一看,一摊血正从蝉儿的下身漫流出来!“蝉儿姐姐——!”小梳子的叫声又尖又利!
11.杭州街头。黄昏。
夕阳下,街面上闪着一片顶戴花翎的红光,响着一片袍服摆动的沙沙声和靴子迈动的隆隆声,一百六七十名文武官员列成方队,齐齐地摆着马蹄袖,向着武林门方向移去。走在前排最中央的,是米河!米河左边是高斌,右边是许三金!这前行着的官员的方阵,像一块宝蓝色的四方形的巨石,轰轰隆隆地往前推移!
12.武林门城门口。
紧闭的城门横着一条巨杠,杠上挂着七把大铜锁!老态龙钟的顾琮双手支着一根木棍,稳着自己的身子,叉着双腿,脸色如铁地盯望着前方。他身后,是几十个挺着枪的守军兵勇,也是个个脸如石硬。
隆隆的靴子声渐渐响起。也许是过于紧张的缘故,顾琮此时也不喘了,眼睛通红,花白的胡须在风中一下一下地飘着。
靴子声愈来愈响!顾琮巍然不动!宝蓝色的方阵已经出现在视线中,远远看去,红红的顶子像一片收割下的高粱!顾琮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隆隆的靴子声像滚雷般贴地传来。前排官员的脸已经能够看清。米河脸上的表情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坚强和深刻!
顾琮的胡须颤动起来。
在离城门三丈远的地方,米河的胳膊猛地抬了起来。
方阵停下。米河缓缓摘下顶戴夹在腋下。身后的文武百官齐齐地摘下顶戴,齐齐地往腋下夹住。米河将辫子往脖上绕了一圈,用牙咬住辫梢。身后的文武百官齐齐地绕辫缠脖,齐齐地咬住辫梢。
顾琮突然喊问:“尔等!果真要用脑袋撞开城门么?”
米河重重吐出辫梢,大声道:“有句话,叫做肝脑涂地,顾大人听说过么?”
顾琮重声:“有句话.叫做鱼死网破,米大人听说过么?”
米河:“顾大人是不想开门了?”
顾琮:“米大人是不想回头了?”
米河:“顾大人三思!大好城门,何必成为碎颅之墙!”
顾琮:“米大人三思!大好头颅,何必来个飞红溅白l”
米河:“请顾大人让开,免得溅你一身腥血!”
顾琮:“请米大人退开,免得污你一鞋老痰!”
米河眼睛逼视着顾琮,缓缓抬起手,拾起辫梢,重又用牙咬住。
顾琮将下巴高高抬起,闭上了眼睛。
宝蓝色方阵又向前移动起来!方阵向城门一步步逼近!巨大的呼吸声伴着巨大的靴声,震得人耳膜发痛!顾琮猛地睁开眼,终于一步步向后退去!方阵继续向前!
顾琮退到了门前,背紧紧靠在了横杠上。
方阵前排的官员沉了下头,对着城门撞去!
顾琮猛地展开了双臂!随着一阵头颅的开裂声,在顾琮的两侧飞溅起一片白白的脑浆和稠稠的红血!咋!顾琮胸脯的骨头发出断裂声!米河、高斌、许三金被顾琮这具“肉垫”弹倒在地。
顾琮嘴里涌出血来,贴着城门滑坐在地。“顾大人!”米河发出一声悲嘶,抱起了顾琮。顾琮喘着重气,眼里布满浑浊,喃声问:“真……真……真撞了……”
米河眼睛血红,对着顾琮大喊了一声:“顾大人!你不该这样啊!!”对着第二排的官员猛喊,“——撞!!!”
顾琮拼力喊出了一声:“不!——钥匙!!”他手一扬,一串长长的铜钥匙高高地飞了起来!钥匙在空中飞行得是那么缓慢而滞重……钥匙轰然落地,落在厚厚的血浆中!那溅起的血浆竟也是那么缓慢,缓慢得令人窒息……
13·城外。
卢焯站在那辆破车上,对着面前黑压压的流民,痛心疾首地大声说道:“……
我卢焯如此恳求你们,你们为什么还不肯答应我?你们应该知道,要是你们之中有一人哄抢起粮食来,那么,不仅是你们,还有我,还有城里的百官,无人能够生还!“
流民们喊起来:“要是粮食不够分怎么办?”
“分了一半不分了,难道不能抢么?”
“进了城,官兵把我们当成流寇,要杀我们,我们能不反么了”
“领粮的时候,用刀枪对着我们么?你说!!”……
卢焯摆着手让人群安静,但他的声音很快被喊叫声淹没了。
14·杭州城内兵营校场。
数百名绿营兵列队,高举着火把。驻浙总兵骑在马上,在校场上巡了一圈,大声道:“城门已被撞开!城外流民入城在即!各位弟兄听好了!严阵以待,流民进城之后,若是稍有不轨,即以流寇论处,一律剿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