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
里的大婆,两行泪水顺着他瘦削的脸颊滚滚而下,一些泪水流进了嘴里。父亲的失
声恸哭攫住了我,使我一时六神无主,不由自主地跟着大哭,而围着棺材的父亲的
同事们神情也变得肃穆。现在回想父亲的哭泣,哀伤而悲凉,有如一只孤独的狼爆。
这只能说明父亲对大婆的感情是无限真挚的,这种情感也许只有一个孤儿在失去抚
养他的恩人的时候才会发生。或许正因为联想到了自己苦难的身世,大婆的去世不
仅击碎了父亲的心,同时也唤起了他那掩藏已久的归根意识,于是乎运葬大婆的行
为也就变得意味深长,成为一种象征。父亲请了十六个人在大婆入棺的第二天起运
上路,前面的人拿着锄头刀子以随时修整道路,后面的人则背着饭食烈酒。一路行
进中没响鞭炮,不闻哀乐,只有抬运的人们在吆喝呐喊,一只红公鸡在棺头孓然独
立,前面举在柜前的白幡一路迎风飘动。经过整整三天的艰难跋涉,抬断了好几根
木棒,途中还遭受了一场瓢泼大雨,终于将我大婆运回了长田河。其后便是安葬。
填土之际父亲再一次泪流成河,无尽的悲伤加上连日劳累,使他在给大婆最后一次
磕头时骤然倒在坟前竟至昏厥,好半天才慢慢醒来。父亲作为一个先是让我害怕及
至老了又让我同情的男人,当年他的用心可谓纯洁而深远。这样想着,我的眼睛湿
润了。
在长田河的那个下午,离去之前我去了一趟墓地。墓地在长田河东南一侧半山
腰的一块平缓的台地里,长着十几株高大浓黑的柏树,从麦田中望去像是一些头顶
蓝天沉默不语的人。墓地又叫老寨,富有意味。里面坟茔大小不一,只是很多,一
座紧挨一座,拥挤如当年的长田河。我在墓地里走动,心中肃然,丛生的灌木野草
一次一次地划破了我的皮肉。通过辨认苦迹斑剥的墓碑字迹,我找到了先人们的坟,
其中包括我祖母的衣冠土冢,它紧挨着我爷爷坟墓的另一侧。
彼时,一片西斜的阳光亮亮地照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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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石
赵恺
南京城别名石头城是有石为证的——大到镶嵌在城墙上的鬼脸石,小到播撒在
阡陌间的雨花石,这座六朝古都的街衢巷闾中,随处可以邂逅石头的形态和神韵。
提到雨花石,先声夺人的是一则关于雨花石的神话:传说古时雨花台上有一座
雨花观,雨花观中有一位雨花真人。雨花真人端庄睿智、深藏若虚,他经年静坐而
绝少宣道,仿佛自己就是一部玄秘古奥的经书。一天,雨花真人开坛讲经。微言大
义、悬河流水、探本溯源、咳唾成珠,品格和智慧的魅力震撼了众多百姓乃至感动
了上苍诸神,欢悦之中诸神命令降下一场五彩天雨来。五彩天雨比肩接踵杂沓而下,
好似一幅珍藏在故宫博物院里的米芾山水长卷。泠泠雨水敲击在雨花台上,一粒粒
变成了玛瑙般的雨花石。
用雨花石制作工具,用雨花石绘图记事。把雨花石作为一种艺术品殉葬,则出
现在南京先民北阴阳人的出土文物里。北阴阳人属新石器时代,距今已有四千多年。
至于寻觅、收集、鉴赏、珍藏和吟咏雨花石,有史可查的,当始于大学士苏东坡。
元丰五年五月,苏东坡在长江岸边漫步的时候,遇见一群孩子在波浪间捡拾石子。
他端详那石子晶莹剔透、斑斓璀璨,而那色彩和线条结构出来的鬼谲奇幻、扑朔迷
离,就更是任何丹青妙手也不可企及的了。惊讶爱慕之余,便用随身携带的饼饵和
孩子交换,那一天便换得了二百九十八枚。这二百九十八枚石子中,大的约有寸许,
小的宛如枣栗。一枚最奇,奇得酷肖一匹虎豹,眉眼口鼻纤毫毕现,通体作蛰伏待
吼状。为了这些石子,苏东坡还特意买了一只铜盆。注水盆中,置石水中,便得到
一个目眩神迷的小千世界。自打苏东坡开了供养、鉴赏雨花石之先河,近石迷石遂
蔚然成风。他们之中,与石同起居者有之,与石同行止者有之,与石同忧乐者有之,
与石同生死者有之。大江东去,逝者如斯,滔滔扬子江畔,留下多少关于雨花石的
奇人奇事。
池九公便是当代金陵石痴中的一位。何谓池九公?石号而已。痴石醉石,觅石藏
石,珍稀盈屋,富敌石城。在时阅五十年,数累千万计的石质生涯里,他年年置换,
年年淘汰,作为“代表作”,则始终保持九块绝品以体现历久不衰的活力与魅力,
并因此把石头栖息的那一间屋子命名为“九石斋”。天长日久,石友们便把九石斋
主尊作“池九公”简称池九。他的本名,倒逐渐被石友甚至都被他自己忽略淡忘了。
南京遍地雨花石,但它的产地又相对集中在三处:雨花台、仪征县和六合县。
三处之中,又以六合为最。据南宋杜绾《云林石谱》载:“真州六合县水中或沙土
中出玛瑙石,有绝大而纯白者,五色纹如刷丝,温润莹彻,择纹采斑斓者巧作佛像
。”《康熙六合志》也说:“苏(轼)、米(芾)二公亦以寄情而名后世,其实未尝见
六合石也。”得天独厚的是,池九的家,就在六合县灵岩山下的灵岩村。灵岩山其
实就是一座雨花石山,云聚云散,雨打灵岩,潺潺山泉迤逦流进扬子江里,把一条
大江染得殷殷地红。难怪曹雪芹让贾宝玉口含一块玉石来到世间,难怪那块石头上
镌刻着“通灵宝玉”四个字:这不言不语、无生无死的石头,蕴含着深邃的灵性。
就说池九吧,他的命运就和雨花石有着不解之缘。
池九的父亲名叫池江,是一位忠厚本份的农民。一九三八年岁末,日本鬼子重
兵合围南京,中国首都告急,便四乡征集民工修筑工事加固城防。于是,年轻力壮
的池江就到了雨花台炮台。在开掘战壕的时候,他连连挖出三块石头,一块关公石,
一块弥勒石,第三块最奇:一尊浑圆的石基上,半边墨黑,半边雪白,而且黑中有
一个白点,白中有一个黑点,黑白之间,嵌以一条优美含蓄的S形曲线:这块石头,
不正是一幅鬼斧神工的太极图?绝在底色:底色幽幽地蓝。中国造形艺术中有一个极
高的美学境界叫作“墨分七彩”。墨分五彩易,墨分七彩难。你比如雨花石,赤橙
黄绿青蓝紫,就天造地设地缺了一个蓝。大凡雨花石中出现一点两点蓝色已属珍稀,
更何论通体地蓝?池江是灵岩山下人,他懂得这块石头的价值。依照图案把这块石头
命名为《太极石》,更仿佛贾宝玉的“通灵宝玉”,命根子一般日夜揣在襟怀里。
池江挖到奇石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出十天,师长要看石。先拿一块关公石,又要一
块弥勒石,轮到第三块,池江是说什么也不肯出手的了。师长发下话来:限期三天,
不送石头就送人。第三天月黑风静、大雪纷飞,池江狠狠一咬牙,跑了。派兵直奔
灵岩村,岂料池江根本就没回家。一听没了池江,女人两眼乌黑砰地一声摔倒在地,
吓得孩子满屋爬着哭。这孩子不是别人,正是池九,当时他才刚满两周岁。
灵岩村建在雨花石上,灵岩村的孩子是跻身于雨花石缝中长大的。池九的与石
为友也始自童年。在诸多以雨花石为材料的游戏中,有一种叫作“石吃石”的游戏:
两人各拿十粒石子,五黑五白。一黑吃一白,两白吃一黑,谁先没子谁输。连来两
把,池九连输两把。转眼之间,第三把又只剩一粒了,一气之下,他想把最后那一
粒石子远远扔掉以除晦气。可是手刚扬起又蓦然止住,他想,输也要输个明白:这
最后一粒石子,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呢?收回拳头,打开手掌,黑乎乎、黏兮兮一个
泥巴团子。抹去烂泥,揩净水斑,眼前兀然现出一个松脂般的晶体。凑近细瞧,石
子中间好像藏着一件活物。什么活物,辨不清。这时,他心里忽地闪过一个念头:
今天有戏!想到这里,撒腿就往江边跑。跑到江边,洗净石子,仰面对着太阳一瞧:
哎呀呀,你猜那松脂一般的石头里藏着什么活物?一匹小鼠!那匹小鼠怀抱一块石头,
正眯眼对着他笑呢。池九喜获异石的事无翅飞遍灵岩村,全村都说:这孩子与石有
缘——十二生肖中,他不正属鼠?
池九秉赋颖慧、为人笃实,高中毕业回乡当上生产队长,不久又作了公社书
记。岂不知当官非他所愿,还是在中学的时候,他就爱上了诗。诗这个尤物真好比
雨花石,埋在土里,浸于水中,得天地之资质为肌骨,汲日月之清辉为血液,斑斓
灵感,汨汨自心中出。作为诗歌作者,他发在《诗刊》上的代表作,题目正是《雨
花石》:
不是花,不是雨
你是有形的音乐,
无字的诗篇,
流动的绘画,
静止的戏剧。
宏观和微观交响,
具象和抽象对比,
短暂和永恒融合,
未来和现实相依:
透明的胸膛,
包融多少奥秘?
从火的呐喊,
到石的沉寂,
又把魂魄交给江河哺育。
激流、漩涡、泥沙。
涤荡、琢磨、砥砺。
时间在石头中绵延,
无限在有限中汇集。
女娲补天已千百万年,
不朽的只有水与火的儿女。
人年轻,诗也斑斓。连他自己也始料不及的是,诗中“无字的诗篇”这个句子,
日后竟然依偎在石头上,成为他生命的追求和写照。几年过后,他辞去官职,去了省
报文艺部。之后,又去了作家协会。工作变了,天地宽了,接触雨花石的机会更多了。
公务和写作之余找石头。从雨花台到夫子庙,到长江路,南京城里的每一个雨花石集
散地,每一个集散地的每一家摊贩,每一家摊贩上的每一只碗盏,每一只碗盏里的每
一块石头他都烂熟于心。或逢年过节,或星期礼拜,得空就上六合:六合开办了雨花
石场,那里的石头论斤称。时光荏苒,岁月蹉跎,这一块块雨花石竟然结构出一部关
于池九的人生戏剧来。
在这部人生戏剧中,有许多五味俱全的折子戏,有温酒斩华雄,也有拖刀走麦城。
先讲温酒斩华雄。
廿多年前,池九在六合雨花石场买石头。雨花石场的石头是在江滨捞出,经过漂
洗、粗选、精选一道道工序拣挑出来的。精选的石头装箱上锁入库,那个郑重严密好
似珠宝商店。有过统计:从漂洗到精选,十万比一。池九和场家熟悉,他在精品库里
挑。石痴在精品库里挑石头,就好像饿汉在笼屉前面挑馒头,竟然不知从何下手了。
斟酌比较,沉吟推敲,在连连发出的惊悸赞叹中,他相中大小不等的石头一共七块,
上秤一称,二斤二两,而他带来的钱扣除返程车票,只够买二斤,如何办?牙一咬,
眼一闭,伸手取出一块放回箱中。再一称,一斤八两。银货两讫,转身要走,鬼使神
差一般,他的心兀自生出一团懊糟来:七块石头变成六块石头,而刚刚取出的,也是
一块心头肉啊。于是收住脚步,于是回眸顾盼。这不回头倒不打紧,一回头,只见那
块石头莹莹地亮,亮得仿佛大地睁开一只眼睛,正惆怅缱绻地对着自己张望呢。池九
心底怦然一动,捧起一条生命似地捧起了它,并用它换下一个大块的石头。
回到家里,小心汰净,小心净水,按着他“石观八面”的经验,就着灯光细细打
量,细细琢磨,细细品味。说来玄妙,世间诸相大到恒河沙数,小到须弥芥子,你作
一面观,它现一面相;你作八面观,它现八面相。悲喜惊恐境随心造,得失成败事在
人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小小一块雨花石,仿佛一部无字的《道德经
》。如是打量、琢磨、品味者,阅三月余。三个月,谁知道他在这块石头上发现了多
少奥秘?一天,雨打石城,声如拨弦,池九辗转反侧,夜深难寐,他的梦醒,全然萦系
在那块新近得到的石头上。夜过子时,天地间蓦地刮过一阵硬风,硬风过处,訇訇作
猛兽吼。风声消匿,侧耳听石,石头竟铮铮地响。
一听石响,池九兀然翻身下床,赶紧把石头握在手里摇。不摇不打紧,这一摇倒
摇出了奇迹:轻摇如风起青苹,重摇如江涛裂岸——原来,它是一块千载难逢、绝无
仅有的响石。
发现难,命名更难。池九不慌不忙、不急不躁,一直等到一次全国诗会的召开。
那次诗会真可谓群贤毕至、俊彦云集,赴会诸君中,自然少不了慕石昵石的高人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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