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
“我觉得现在承认和不承认的问题倒不是最重要的,政府不是不管他们的事,
无非也是扯皮的问题,为一个村儿的事扯上几十年的皮,也是小事桩。其实这些老
百姓也不是坏人,他们实在愿意回来住,又有一定条件,有什么了不起?现在外地
农民到北京做买卖建起临时村儿的都有,这里不就是几块退水地吧,就是原先不是
他们的,国家也能给他们。我看现在关键的问题是谁都忙,顾不上他们。”
“言之有理!”法医一拍大腿,“我们身为国家公务员,有义务帮这个忙!”
飞波和法医哼着歌用油漆把所有牌子上的”小”字都改为“大”,一边干,飞
波一边告诉他看见的那辆大轿车。
法医却说:“我坐过那辆车,上回到省厅鉴定,俺那老伙计打个电话给老板,
调出来出去钓了一趟鱼,那车上能摆酒席。”
飞波嘿嘿地笑了:“我知道那车上能摆酒席,电视上演过!”
法医说:“真的,俺那伙喝的是人头马!”
“舒服吗?”飞波问。
“舒服得没治!”法医说。
他俩给各家各户发下了门牌,结果引起了强烈反响。
京雁爹最激动,满黑村里奔走相告:“大册庄就大册庄,也比什么都没有的强!
这下就算有户口了,邮差送信也有处送了,不然咱算什么人?台湾的回来都承认,
咱算美国的吗?”喝了酒之后,他弄了一块比毛巾稍大点的红布,找到冯独钟,非
让他给画一面五星红旗。正好法医和飞波都在,问他想干什么?他不说。法医告诉
他:“这块红布的尺寸不够,国旗得按尺寸。”
他不信,拿回去竟然自己画起来,然后爬上院子里的杨树,扯起来,嘶哑地喊
道:“我太高兴了,我太痛快了!我只要有个名儿!痛苦了这些年,第一就是没有
名儿,连名儿都没有,你是黑人!现在只要有个名儿,我们就什么都不问公家伸手,
不叫领导作难,我们什么困难都能克服!现在我们有了名儿了,册庄受苦受难的人
们感激不尽!我们要让五星红旗飘扬在村庄上……”
当初京雁爹和老冯提着那些小地瓜和青苗进了省水利厅,已是傍晚。
传达叫他俩明天再来,京雁爹把提包一抖说:“你们是不是农民养活的?看见
这个心疼不心疼?”
老冯则把桌子一拉,一轱辘躺下:“今晚上哪也不去了,就在这睡觉!”
传达急忙给厅长家打电话,厅长说:“就让他们睡吧,提两壶开水给他们洗洗
喝喝。”
第二天厅长叫人查明档案,档案上的册庄还应有百多亩地百多口人。厅长说:
“这个问题是冤枉,你们应该回去找地区,我们写证明。”
两人带着信回来,以为得了上方宝剑,就没急忙上交,把这事忘了。当时老冯
妻子融的精神病也犯得挺厉害,京雁爹沉浸在京雁娘的爱情之中,还得照顾患羊痫
风的京雁哥。
数年之后京雁诞生,诞生时窝棚外面的雪地里落满南飞的雁群,女孩啼哭,鸿
声悲鸣,京雁爹就想到了一个“雁”字。
雁南飞,雁北归。京雁爹服刑回来,把小京雁带回自己膝下。
京雁上学,京雁爹找了金寨的朋友,就在金寨小学。京雁爹也受过教育,会算
术语文。有一天看京雁的作文,题目是:《记一件最有意义的事》。京雁写道:
“一天傍晚放学后,大金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他说天太冷了,你坐在我的怀里边,
把脸贴在我的脸上,还让我解开怀,让他听听心,说我的心红得像玫瑰花,肚子白
得像面粉,你爹养你养得真上心。一天上体育课,小金老师教我们传球,他把球老
是传到我的小肚子上,还过来摸摸问:你这里藏着一个啥玩意?硬邦邦的?”
两个金老师都是年轻男性。京雁爹不由怒火填膺,提着棍子拿着作文找到金寨,
但是人家的亲戚拦住了,纷纷都说当个民办教师不容易,有点这种事算啥?还找?
教你孩子就不错!把这俩老师打了,谁来教咱们的孩子?何况说不也没弄坏你的孩
子吗?找派出所也抓不着!
京雁爹咽不下这口气,要这么忍受,以后还怎么带孩子活?他在砂石上磨快了
菜刀,准备趁月黑风高之夜行事。红眼儿来劝他:“还是别和两个老师治气了吧,
可杀的太多,满眼都是咱册庄的仇敌,伤了两个老师还得罪了朋友,以后金寨不帮
咱了,还有谁帮咱?”
京雁爹不听这个,五六个人挡不住他,提刀杀扑了去,砍下金寨二亩高梁头。
金寨默许了他的发泄,这事就算了结了,以后那两个老师再没敢从册庄跟前走
过,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远远看见京雁爹的影子,便掉头鼠窜。
但金寨与册庄的友谊仍然牢固,每一次秋后耕地与春天播种,都是册庄人生存
的新起点,册庄人必须一寸寸从别人手里非法夺回自己的土地,每次都靠金寨支援
牛具,有时十几头牛一齐上阵,无比壮观。小册庄用拖拉机对付册庄的黄牛阵,黄
牛被拖拉机吓得止步不前,金寨又租了履带式东方红拖拉机给册庄用,差点把小册
庄的小铁牛撞到沟底下去,简直像开坦克战。
随着水库的水一年少于一年,土地重又展现在人们眼前,册庄回来的人也越来
越多。乡里县里一次次组织民兵掀掉回迁者的窝棚,在县界上一道道设卡堵住回迁
的马车牛车。但是册庄的人们还是通过种种办法,找回村庄和土地。
第八节:冰体桃香
最先想到盖房的还是老冯,他先拿着那封信和京雁爹又跑了一趟地区水利局,
田局长是修水库那会儿认识的老熟人,直接奔家去,老田正在炕头儿坐,立即吩咐
娘们儿:“炒菜,烫酒。”
老冯开门见山:“老田,省水利厅叫俺上你这里办户口啊。”
老田说:“我他娘哪那么大本事?”
接了信一看,问道:“你们怎么才想到来找?这么多年了?”
京雁爹说:“这不巧了嘛,当时开了信回来,老冯家里的犯了精神病,俺也出
了个远门儿。”他没说服刑去了。
“这不是让我作难吗?”老田说,“我没法说话,我看你们还得找上边去。”
京雁爹说:“凭这封信就安排不了?”
“这个问题我也说不了,我叫你们往上,这个意思就是我也说不了……”田局
长眨巴着眼,滑得很。
京雁爹拉住田局长的衣袖子:“老田你能不能坐上小卧车跟俺去看看?看看俺
说的是不是瞎话,看看小册庄怎么欺负俺,看看我们过的什么生活?”
“不用看,我都知道。修一次水库放一个卫星,卫星周围像个擦不干净的腚,
整天找我反映,我他娘什么不知道?不用看。”老田梗着脖子愤然拂袖。
“老田你说这话就不怕打你水利局长的右派?”京雁爹说。
“我就怕你们又花钱又受罪,来回瞎忙!”
“那俺回家吧?老田?”
“趁早回去!”
“情况的问题是俺无家可归,回东北,冷得受不了,回江苏,那里是粘土地,
俺剁拢不了,走路还粘鞋!”
“回你的王八庄儿!”
“小王八庄儿的欺负俺呢??
“我叫他再别抢你们了。”
“再抢也不怕,”老冯红着脸,“俺买上几个公鸡浇上油,把个小册庄都烧了
火!”
“那犯法。”老田变了脸。
“俺把肚子里放上雷管,和小册庄的一块儿都炸死,还管他犯法?”
“那还是反革命,”老田从炕上蹦了起来,“株连你的儿女九族,叫你们八辈
子落不上户口!”
他二人在田局长家喝得烂漫开花走回家来,把那封信撕了扔了,到家之后老冯
才请教了红眼儿。
因为老冯种的地最多,经济上已经迫不及待地需要盖房。老冯和红眼儿商量说:
“管他娘个蛋白,只要咱盖了房子,政府就得给供电,就得给批化肥,也得承认生
的孩子。”
红眼儿摇摇头:“不能光指望承认,咱还是积极争取,就是房子盖好也得积极
争取。咱老一辈子就积极争取跟党打鬼子,从来就没受过这种委屈,现在还得积极
争取,盖吧!”
说归说,真行动起来老冯还是心里有数。起着房子,有点风吹草动,就吓得魂
飞魄散。村里的人已经回来不少了,但还都住在窝棚里。老冯打酒买烟招待大家:
“乡亲爷们儿,俺老冯也是为爷们儿争块地盘,要是有什么事,老的少的都别往后
退。”
他把妇女儿童都算上了。
果然到了上梁大吉的日子,吊线的木匠师傅还没喝完酒,公社组织的基干民兵
带着红袖章喊着口号排成作战队形来了,扛着各种各样顺手的扒房家什。
京雁生身母亲的那个丈夫也就是京雁爹的那个对头,吓得竟然筛了糠,挺着蹲
在窝棚门口摆五子棋。
京雁爹早已不计前嫌,紧急时刻村里所有人都应该叫上,急急地跑了去喊他们
快点过去,他们却头也不抬,还说:“俺属功夫管闲事……”
京雁爹看见他已吓得两手颤抖眼泪横流,就没再说话。这人以后也富得买拖拉
机跑运输,但仍然不敢盖房子,仍然只偷偷钻进小团瓢窝棚里数钱,再缠上塑料布
埋伏起来,是后话。
民兵到来的那一刻,黑村里老婆哭孩子叫男人摸家伙,一片亡命决斗凄惨狼藉。
民兵上来搬梁的搬梁扒墙的扒墙,如虎入羊群无遮无防。山墙被一家伙就推倒了,
做好的大梁被蚂蚁搬家一般运去,京雁爹和老冯这一群男人摸着斧子镢头,血红着
眼珠子追上,朝着红袖章就砍。但公社的民兵可不是小册庄的。个个是精选的好青
年,身脚麻利,专门受过战斗培训,三下五除二就把他们这群乌合之众的武装解除
了,扛梁得胜收兵。
但是老冯不甘吃这个亏,当时买起
这些房梁等于倾家荡产。不久他又托了
几个亲戚说情,还没等说好,晚上叫了
京雁爹他们一帮子人,到公社后院子里
把梁偷回来。
老冯的房子就这么坚韧不拔地盖好
了,孤零零立在鳖山坡,当时也没有拉院墙,老冯个知道自己的院子到底应该有多
大,只在大约的包括内种了树和攻瑰。当时大家也不很羡慕,民兵说来就来,住房
子实在不如住窝棚目标小。
现在大家妒嫉老冯,光院子就一亩多地,想公平地分配一下,老冯不认这个理
儿。对子女们常道:“别人觉得咱这亩多地的院子大了,可咱还嫌小呢,得空咱还
想再占亩多地当院子!什么叫公平理儿?你想占怎么不早占?等着别人占好了你来
图个现成的,这就叫公平理儿?咱不信那个!谁贡献大,谁牺牲多,谁就得多占,
多了还觉得少?你没贡献,少了我还觉得多呢!不知足的不是咱,是他们!”
老冯偶然喝一点酒对孩子们嚷嚷。
但老冯很少喝酒,从不醉醺醺,清醒的时候也不为理论费神,只一门心思让那
六十多亩地再延伸出去一点,多耕一垅是一垅,靠老天爷下点雨打更多的粮食,他
明白大家想让他当头儿无非就是想分他的地,这一点他是看准了,所以他决不会让
他们实现这个目标。
鳖山不高而秃,其状果然如藕,青石底下多山蝎,那时老冯的玫瑰底下就成了
蝎子窝,现在逢春雨过后仍然很多。
这天老冯抓了一脸盆,用油炸了送到冯独钟家,对法医和飞波说了句:“领导
们尝尝新。”
然后他还是接着就走,像影子一样不着边儿,似乎是有意不让他们感觉他就是
这儿的领导。
法医几天来一无所获,除了气味,再没有找到任何证明女尸就是京雁的证据,
仅是年龄、身体特征相似。
如果在一个正常的村庄,警察有村长配合可以进行更深入一些的侦察。这儿谁
都没有和警察配合的责任,而且实际上所有的人都在监督着警察的一行一动。
飞波和法医多次试图在京雁家里再找到一点什么,但京雁爹似乎防着这一手,
基本不出门,这样他俩就不好贸然行动。
老冯这个头儿肯定不配合,冯独钟不会有这种胆,虽然他俩为村子钉了门牌,
有人认为是做好事,有人也不认为。
乡里刘宣委就理解成另外一回事,他见了门牌之后即对飞波发出会心一笑,露
出齐刷刷的锈牙齿:“你们是为了逮人方便吧?怎么着?基本对号了吧?”
飞波只好咯噔一声咬咬牙咽口唾沫,硬把宣委这句话咽进去。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