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
走。
开头小路白白的,被细雨打湿,没有浮土。小路两旁遍生茂密的含羞草。不像
别处的含羞草那样低低匐地,它们一律长起齐膝高,枝茎有小小的尖刺丁儿。但无
论它们长得多么高大,性情依旧敏感害羞。小梅离开小路,踏入含羞草丛,随着她
双脚交替倒动,含羞草一律收敛起细密的叶片,枝梢儿低垂下来,显得那么柔弱,
那么娇媚,那么楚楚可怜。于是小梅回到小路上,不忍心去践踏它们了。
小路变成灰褐色,步步向下倾斜,铺满腐叶,赤脚踩上去,软湿阴凉。很快小
路就被各种杂生植物所淹没。周围成了车前草、鱼腥草、地菜子和马齿苋的世界。
它们都贴地生长,吸足水份和养料,绿成苍黑。唯独金樱子那串满白花粉花的柔软
枝条,这儿那儿拱起一蓬蓬,突出在一派苍绿之上,酷似一只只高贵的花篮。每走
一步,都会惊动蝴蝶、蜻蜒和粉蛾子成群飞起,而丸花蜂一直绕着金樱花嗡嘤,跳
着黑色的舞蹈。不知从哪儿飘浮过来蒲公英绒球,悠然蹁跹,跳起白色的舞蹈。阳
光在这儿被滤去热力,空气仿佛浓缩。小梅觉得凉嗖嗖的,皮肤变得光滑。整个人
似乎瘦小了许多,结实了许多,轻捷了许多。
没有路又到处是路。在一片静谧中,小梅想起母亲,不知她是否来过这里,她
的脚曾经踏在哪棵草上。小梅站住了,回头后望,隆起的地面挡住她的视线,看不
见河岸,看不见小屋了。小梅知道自己已经走得很远,现在该返回了,否则父亲和
旺古回来看不见她会焦急的。但正在这时,小梅突然看见一只野兔在两蓬金樱子之
间一掠而过。小梅心里一动,趋前寻找。那野兔竟然没有跑开,安闲地蹲在草地
上,举起前脚胡乱“洗脸”,三瓣嘴急促蠕动。小梅一眼就看出或者说认定,它就
是那只跑走了的野兔。一点不错,它同样有赭黄夹白条纹的毛皮、尖长的耳朵和红
宝石一样的眼睛。当然,它长大子,肥硕了许多。这意外的重逢,叫小梅满心欢
喜。小梅一边向野兔走近,一边说:小兔,小兔,认识我吗?我是小梅,来,过
来,让我抱你回家去……野兔放下前脚,审慎地打量小梅,突然身子一缩,耳朵支
起,转身就跑开了。小梅喊一声,什么也没顾及,撒腿追了上去。野兔好像存心和
小梅嬉耍,并不打算彻底逃逸。它不跑直线,左纵右跳,有时还往回兜圈子。追追
停停,小梅几乎跑到沼泽最低洼处了。后来野兔终于一下子失踪了,仿佛钻入了地
底。小梅停步喘息,懊恼之余,举目四望,发现自己不知身在何处了。身后是杂乱
的芦苇芒栋草,前面展开寥廓荒芜的水草地,而她的双脚已陷入滑腻的污泥中了。
但是小梅一点不害怕,或者说不晓得害怕,不明白这水草地便是可怕的深渊,会不
留痕迹地将人吞没。它有极大的迷惑性,别有一番景致。参差的草墩与参差的水面
犬牙交错,却又吻合得天衣无缝,好像拼起来的一大块七巧板,当然它只有白绿两
色。草墩大部分生长着龙须草、席草、蒲草和灯芯草,叶片细长,攒集成束,好像
竖起一柄柄软毛刷子。水面呢,浮漂散碎,卖油郎屈起细长的后腿匆忙穿梭其间。
绿底红边的睡莲,平展如大小圆盘,一只小泥蛙蹲伏在一只大圆盘当央,怡然午
睡。残荷支起断梗,招来蜻蜓栖息尖端,一只红蜻蜒与另一只红蜻蜒,两尾弯曲相
接,飞起来又半沉入水,不知做的什么游戏。这时阳光又西斜了许多,穿过芦苇
丛,长箭般射向水草地,溅起金光万点。这景色令小梅着迷,只有小梅看到,只属
于小梅。
小梅费力地从污泥中拔起双脚时,发出很大的声响,就像拔出那种软木瓶塞。
小梅辨认着自己的脚印,拨开芦苇芒栋往回走,叶片的锯齿在她的手臂上划出血
痕。走不多远,无意间小梅发现在积水的一丛芦苇根部,交叉搁着两把镰刀,是那
种专门用来割草的阔口镰刀,一把柄短,一把柄长。小梅十分熟悉这两把镰刀,连
木把上的节巴她都认得。小梅拾起镰刀,抱在胸前,转身朝水草地高声大喊:
“妈妈,妈妈——”远方传来沉沉的回响。
返回小屋时,天已擦黑,父亲和旺古还没回来。小梅决定不告诉他们她已经去
过他们不让去的地方。小梅为自己的远行暗暗兴奋。小梅将两把镰刀小心藏起。
五
在认识小梅两年之前,我就认识地主分子沈同生了。因为我与他同是“分
子”,有机会坐在一起“学习”或接受训斥。但出于忌讳,我们从未说过话。所以
不知道他有个女儿叫小梅。前面说过沈同生很少过河来云湖镇,平时是难得见到他
的。不过沈同生的外貌特征突出,令人过目不忘。脸上那副深度近视眼镜和瘦长弯
曲的身形,与云湖镇众生相格格不入。还有就是他的神情,大多时候淡漠,偶尔却
异常专注。有一次开完“分子”会,沈同生便匆匆拔脚回家。但刚出街口,他猛地
一顿,却在河边站定,身躯蓦然挺直,久久出神远眺。时值黄昏,西天的落日反射
东方堆积的云朵,叠叠如大海波涛,继而慢慢蠕动,拉长、扭转,分离又粘合,塑
出种种奇形怪状,如山如陵,如兽如禽。沈同生是被这幻景迷住了,忘情地咀嚼心
头的感受。这时我正站在沈同生身后不远,我也在观赏云景;忽然产生和他交谈的
愿望,但还是抑制住了,一是不想惊扰他,二是为了避嫌。
云湖镇的老百姓大都阶级立场模糊,对沈同生缺乏阶级仇恨。沈同生七岁丧
母,随父亲的一位好友外出读书,先在省城,后到北平,毕业于燕京大学哲学系。
接着便在北平结婚,一边闲居岳家,一边找职业,根本没打算回云湖镇。解放前一
年夏初,老父去世,沈同生不得不携妻南归奔丧。丧事料理完毕,内战正紧张,北
京已和平解放,中原烽烟四起,沈同生只得留在家乡云湖镇,静以观变。转年夏
天,这里就解放了,接着就土改……云湖镇的人说:
“沈同生是地主不假。不过他是读书人,不谙事。他和他老婆都为人和善,不
摆格。叫化子上门讨吃,他们夫妇总吩咐给饭给菜,还舀一瓢搁了砂糖的绿豆汤
……”
这年夏初,大队派定我去谷河对岸沼泽地割丝茅草,时间半年,定额五千斤干
草。我虽然没割过草,且听说沼泽是个烂地方,但我还是爽快地领下这任务。我知
道这是大队干部有意照顾我,否则我就得去公社水库工地抬石头。割草自然比抬石
头轻松多了。何况还可以独来独往,少受许多白眼。我打心眼里感激云湖镇富于人
情味的大队干部。
割草第一件事要准备镰刀,于是我去了街上的铁木生产合作社。不料沈同生正
好也在那里,他是为镰刀回炉加钢来找铁匠师傅的。在这种场合,我们互相打了招
呼。沈同生先来一步,我谦让他先办完事,然后我再和铁匠师傅说话。我说我要打
两把镰刀。铁匠师傅问我打什么镰刀,做什么用的。我说是割草的。铁匠师傅又
问,在哪里割草割哪一种草。我不懂在不同的地方割草以及割种类不同的草所使用
的镰刀是否有所区别。不过看铁匠师傅认真的态度。不像开玩笑,拿我出洋相开
心。于是我老实回答,大队派我去沼泽地割丝茅草。铁匠师傅说,明白了,我照沈
同生的镰刀做吧,三天以后你来取吧。
我和沈同生相跟离开铁木社,走到街上。沈同生走在我前面,他迟疑了一下,
转身推推眼镜问道:
“你真的要过河去割草吗?”
我说是真的,大队派的任务。
沈同生高兴地说:“这可好,小梅可有伴了。”
我问他小梅是谁。他说小梅是他的女儿。小梅从12岁开始割草已经整整割了五
年。接着他又说:
“小梅割草有经验,你有困难她会乐意帮助你的。另外,你中午还可以在我那
里搭伙吃午饭。晚上在那里歇夜也行,带着被席就是,免得来回过河……”沈同生
对我表示出难得的热情,推推眼镜,竟然很明亮地笑了一下。
几天后,我就在谷河的对岸看见了小梅。
六
云湖镇的老百姓都相信一种说法,清明节出生的人,大都性格温婉,心地纯
良,玉洁冰清,但就是命苦,尤其是女孩子。这当然不会有任何依据,不过想想清
明时节,春雨淅沥,春风轻拂,青草如茵,空气中流溢青蒿和艾叶淡苦味的情形,
无疑觉得大自然所创造的氛围,的确是对生命走向的某种暗示。
这一年清明节,小梅满12岁。
果然有雨,纷纷细雨中,河那边有两个人喊渡,旺古划船将他们摆了过来。来
人一老一小,老的是老陈,小梅认得,小的却陌生。五年前就是这位老陈伯伯来找
沈同生夫妇,开门见山说:他是县城一家手工造纸作坊的师傅。解放前作坊一直出
产一种很有名的纸,叫玉箔纸,和宣纸一样,是用来画画写字的。原料就采用此地
沼泽生长的龙须草。但是解放后再没有人割龙须草,加上别的原因,玉箔纸便停产
了。最近北京来了一位大首长,他早年做地下工作时在县城中学教过书。当他知道
玉箔纸已绝迹时,表示婉惜,对县里的领导说,这种就地取材,具有地方特色的文
化产品,应该努力保留,并发扬光大才好。于是县领导雷厉风行,指示有关部门迅
速组织原料,恢复生产玉箔纸。
“所以我就找你们来了。”老陈说,“你们住得近,割起来方便。一天割一
点,集少成多。我们是少量生产,一年有万把斤干草足够了。总之,我是请你们支
援来了……”
老陈态度平和,说话间完全是平等商量的口吻。沈同生夫妇受到这种待遇,很
是感动。
老陈接着又说:“我们按质按量,单独付现款收购,不打入大队的劳动工分,
统一分配。如果你们不要钱,也可以按国家牌价兑给你们粮食……这事我已经通过
公社和你们大队联系好了,你们不必有顾虑,这是社会主义需要,不算资本主义
……”
老陈有备而来,事情办得那么周到,何况条件那么优惠,沈同生夫妇商量一
下,便欣然同意了。
小梅记得当下老陈就和母亲一起,到沼泽地察看龙须草生长、分布情况去了。
后来老陈还来过两次。一次是当年冬天来收购第一批龙须草,借用旺古的渡船
运走。老陈没多说话,递给小梅母亲一张证明,说凭证明可以到公社粮站兑现一百
五十斤米。老陈第二次来,是在小梅母亲死后。老陈先到小梅母亲坟前鞠躬致哀,
对沈同生表示深深的内疚,叹气说:“唉,我是始作俑者……”然后,将小梅母亲
生前割下的龙须草,悉数打捆装船运走……
沈同生对老陈突然来访,虽然有点纳闷,但他是欢迎的。荒凉的河岸,无人问
津,老陈曾经来过三次,算得上老朋友了。
沈同生急忙迎上去,让老陈和那同来的少年一块进屋坐下,又叫小梅赶紧烧水
泡茶。
老陈摸摸那少年湿漉漉的头发,对沈同生说:“这是我儿子,满15岁了,快叫
沈叔!”那少年很乖地叫沈同生“沈叔”。
从一开始,小梅就注意到跟着老陈从岸上走过来的少年。他有多大,比自己大
几岁吧。他没打伞,没戴斗笠和帽子,短头发细雨打湿,鸡冠似的竖起来。他穿一
件旧军大衣,大衣很长,盖住他的套鞋鞋面。于是他的身姿,他的步履,便显出做
作的威风。走近了,便看清他那新鲜红润的脸蛋,黑眉毛和亮眼睛。这亮眼睛其实
在远处就注视着小梅,但逼近时却迅速闪开,看向别处去了。恰恰由于这迅速的躲
闪,给小梅留下很深的印象。
现在小梅半跪在灶前烧火,虽然面向漆黑的灶口,但她明显感觉到小陈在后面
看她,正如背对阳光,仍然感觉得到它的热和光一样。柴草有点潮湿,只冒烟不起
明火,小梅鼓腮吹半天,弄得眼泪淋漓,火仍然烧不起来。于是小陈就主动拢来帮
她。他拿过小梅手中的吹火筒,连连猛吹,吹得柴草滋滋响,“蓬”的一声,火舌
窜起来,蛇信子似的乱舞。他们相视一笑。小梅看见他的上唇有一抹毛茸茸的暗
影。小梅想:他长起胡子了。
喝着茶,老陈和沈同生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些闲话。沈同生很快就意识到老陈此
番来意了。
果然,老陈瞧着小梅说:“小梅长大了,能做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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