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
喝着茶,老陈和沈同生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些闲话。沈同生很快就意识到老陈此
番来意了。
果然,老陈瞧着小梅说:“小梅长大了,能做好多事了。”
沈同生接口说:“她能做什么呢,满打满算才12岁,今天清明,恰好是她的生
日。”
老陈说:“是吗?早晓得应该给小梅带点礼物才好。小梅,陈伯伯下回来再
补。”
于是就沉默喝茶。沈同生沉吟一会,觉得还是把话挑明好些,相信老陈是通情
达理的,不会强人所难。
“老陈,承你看得起我……我明白你的来意,造纸需要原料。可是我真的爱莫
能助啊!我身体不行,旺古摆渡是公家指派的,小梅实在太嫩……”
老陈连忙说:“我知道,看见了,所以张不开口。为了割草,小梅她妈……
唉,什么也不说了,我会另想办法的。这次我来,也不完全为割草的事,到了云湖
镇,就顺便看望你们来了。”
沈同生松了一口气:“那么,以后还要来啊!”
老陈站起身说:“会来的,我来不了就叫儿子来。”说着就拍拍儿子的肩。小
梅看见小陈和老陈几乎一般高矮了。
老陈告辞,沈同生留他父子吃饭,老陈不肯打扰。
当老陈父子辆出屋门,走向依然细雨迷蒙的河岸时,小梅知道,他们不可能再
来了,从此再见不到他们了。一瞬间,小梅心里有被掏空的感觉,产生了留住他们
的强烈愿望。小梅眼睁睁地目送那穿着军大衣的身影,一摆一摆地上了河岸,往下
一沉就消失了,只见旺古扛着桨片还站在高处。
就在这最后一刻,沈同生捡起老陈遗落在小桌上的打火机,交给小梅:“快,
给陈伯伯送去。”如果没有这个打火机,小梅不会追到河边,不会再见到老陈,不
会和老陈说话。以后的事情也许会完全另一个样子。谁知道呢?
小梅似乎在河边停留很久,才回到屋里来。小梅红着脸,兴奋地对沈同生说:
“爸,我答应陈伯伯去割草了。”
这太出乎沈同生的意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但他不想责怪小梅自作主张,
只是摸摸小梅的头,心情复杂地叹口气。
小梅恳求说:“爸,我长大了,我能割草,我去过沼泽了。”
小梅翻出两把母亲用过的镰刀给父亲看。
七
小梅没有闹钟,更没有手表,也不曾喂只叫鸡——喂不成,黄鼠狼太猖獗。小
梅不上学,不开会,不与人约会,不参加社会活动,无拘无束。对于小梅来说,季
节的交替无关紧要,时间就像谷河的水流不完。小梅的生活规律完全遵循着自然法
则:饿了吃,困了睡,累了歇。大概这是最科学的规律了,因此小梅发育良好,身
心健康。
记得最初几天和小梅一起割草时,我时时抠出手表看看,对小梅说:“我们休
息一会,或者说,我们该吃午饭了。”小梅就笑说,我不懂你是肚子饿了要吃饭,
还是因为手表转到一定的地方要吃饭。真是,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可没捉摸过。往
深处想想,虽说按时进食无疑是人类一种文明进步,然而又意味着一种羁绊,作茧
自缚,到头来甚至弄得本末倒置了。平时不觉得,自以为得计,一旦回归自然时,
便显得有点可笑了。于是在云湖镇时,我把手表扔一边,居然似乎少了点累赘,获
得解脱感。
大概没有多少人知道壁虎会叫,小梅知道,从小就知道。壁虎在夏夜黎明时分
叫,报时的准确性绝对不比公鸡差。壁虎叫得动听,声音清脆结实,活跃兴奋,那
急促的嚯嚯声,好像木琴奏响,木鱼频敲。小梅从小爱听壁虎叫,如今更加爱听。
夏天是热切的季节,饱满蓬勃的季节,龙须草在沼泽是疯长的季节。壁虎叫出第一
串音符,小梅便霍然醒来,没有伸腰呵欠的过程,双眼一睁开就像水洗过的玻璃珠
子那样明亮。壁虎的叫声就是小梅的晨乐、晨钟和晨号。
小屋内三合土筑平的地面,光滑而湿润,赤足贴在上面,如薄荷般挥发清凉。
门栓有点紧,用力一拉,两扇薄木板门便自动左右大开,那是夜风夜色汹涌使然。
屋外旷野的空气又浓又鲜,吸一口有吞咽的感觉,胸腔仿佛一下子被扩张开来。小
梅连跑带跳,一边解脱裤带,褪下裤子,随便找个地方蹲下撒尿。当饱胀的膀胱热
热地缓解时,小梅彻底轻松了。头上晨星依然闪烁,河岸那边低垂一钩残月;沼泽
有薄薄的雾气,两边的山丘轮廓分明,好像铰出来的剪纸。屋旁豆梨子树上的猪屎
鹊已经跳出巢,试探地喳喳一声两声。这一切都预示今天是个好晴天。小梅喜欢晴
天,晴天可以割下更多的龙须草。
小梅开始磨镰,小梅磨镰动作熟练,有板有眼。前腿跪,后腿蹲,前手捏镰
尖,后手握镰柄,双臂环如抱月,身子微微俯仰。镰刀在磨石上贴紧,平平地推
出,平平地拉回,正几下,反几下。然后再泼水,重复一遍,镰刀便磨好了。
小梅有两块磨石,是旺古替她找来的。一块红砂石,一块青砂石,红砂石粗
糙,青砂石细腻;粗石磨铁,细石砺钢。只有经过两道磨石的打磨,镰刀才能锋利
无比,所向披靡。新磨的镰刀,在黎明中映出一道水银般的弧线,明媚而温柔。小
梅用指头刮刮镰刃,满意地笑了。
现在小梅该回屋里准备饭食了。饭食自然极简单,做起来不难。做好了小梅先
吃,留给父亲的热在锅里,小梅轻手轻脚,尽量避免响动吵醒父亲,免得他醒早了
咳嗽。小梅中午不回来吃饭,带上饭盒,有时也不带,就在沼泽现煮,有一只小铝
锅藏在固定的地方。小梅不带茶水,她知道沼泽地里有泉眼,什么水能喝,什么水
不能喝。
短柄镰刀握在手中,长柄镰刀担在肩上,小梅向沼泽出发了,投入一天辛苦的
劳作。每每这当儿,旺古手里端只钵子站在草栅前等候她,时间算计得那么准确。
旺古要亲自替她的手脚抹一种油膏,这种油膏可以防止蚊虫叮咬。其实旺古完全可
以把油膏交给小梅自己涂抹的,但旺古不这样做,他仿佛要坚持一种惯例,保留一
份权利,借此表达对小梅的爱心。小梅能够理解,并虔诚地接受。她静静地站在旺
古面前,任由他那粗糙的巴掌在自己的手足上来回摩挲。这情形有点像进行某种仪
式,比如洗礼,比如受戒。
小梅青春洋溢,步态轻捷,向沼泽走去。这时曙色初露,雾气消散,如丝如缕
向四方逃逸。灌木和草丛一节节现出来。两山之间沼泽的尽头,灰青色的天幕上晨
星隐去;完整的一幅天幕,不觉间好像被镰刀划了一下,割出一道蓝亮的横缝。这
蓝亮顽强地上下扩展,好像湖水漫溢。接着蓝色加深,紫微微地颤动。变幻的速度
加快,眨眼间,冷色全被驱逐,暖色霸占开来,势不可挡,洋洋得意。于是以橙红
两色为主调的晨光铺张了东方天际,辉映四方,整个沼泽新娘子似的罩上红罗帕。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迎面斜射,小梅回头看见自己的影子睡得很长,身子躺在
白白的小路上,脑袋枕着河岸萋萋芳草。
八
那天下午,我穿戴草鞋斗笠,腰带扎紧,左右插两把镰马,腋下夹住行李卷,
全副武装开赴沼泽去割草。到了渡口,我按照别人的指点,举起那根长长竹竿朝对
岸摇晃。但却不见旺古召之即来,等了好一阵才见旺古匆匆跑下河滩,解缆推船挂
桨。船靠埠头,旺古接过我的行李卷,援手拉我上船。旺古抱歉地向我笑笑,比划
一番,大概是解释他因事来迟。我摇手说没关系,又指指镰刀和行李卷,努力表白
我的来意:今后早晚要请他来回摆渡,中午还可能要跟他搭伙吃饭,夜间跟他搭铺
睡觉;总之,要给他添许多麻烦了。旺古认真看我比划,频频颔首,一脸诚朴,他
拍拍我的臂膀,表示友好和欢迎。
与沈同生比较,我对旺古要熟悉些。因为旺古常去云湖镇,在街上常见到他。
相遇次数多了,旺古大概晓得了我是什么人,便主动向我打招呼,并且抱歉地笑
笑,意思是原谅他说不出话来。旺古与世无争,与人无碍,而且有求必应,所以人
缘特别好。云湖镇无论男女老少,都愿意接近他,喜欢邀他说话,互相咧嘴歪鼻,
指天划地,手舞足蹈的。这种交流方式,新鲜有趣,半懂不懂,自然令人开心。一
些青皮后生最喜欢打趣旺古想女人。每逢旺古与某个妇女“说话”时,他们就拢过
去,挤眉弄眼向旺古示意,做出一种全球通用的猥亵手势——将大拇指夹在中指和
食指之间,一进一退。于是弄得女人满脸胀红,跳脚骂人,追打不休。旺古则不愠
不怒,无声地讪笑,接受青皮后生们并非恶意的玩笑。
旺古是孤儿,孤且被弃,两三岁时,沈同生的祖母力排众议,收留了旺古,一
衣一食将他养育成人,就当了沈家大屋的长工。土改时,旺古18岁,一个正牌雇
农。可是扎根串联就是串不上他。任你舌生莲花,他就是听不见。斗争沈同生时,
他竟理所当然地跪到沈同生身边陪同,扯都扯不开,弄得土改工作组好生尴尬。好
在旺古天生聋哑,容易作出合理解释,他无法接受教育,提高阶级觉悟嘛,便原谅
了他。土改后,旺古份下分了房屋和土地,还有桌椅板凳之类,但旺古一概不要。
沈同生夫妇带着小梅被逐出云湖镇那天,旺古挑担箩筐跟他们走。贫农团的人觉得
不像话,派人去拦,旺古放下箩筐,横起扁担要拼命。没办法,只好由他去,顺水
推舟做了谷河上的摆渡人,也算是代表贫下中农,监督地主沈同生吧。
旺古自然谈不上监督沈同生,他根本不存在这种意识。他那淳朴的心,大概只
认定一个简单的道理,当年沈家不收留他,人世上就不再有他旺古的存在。所以他
知恩必报,义无反顾,与沈同生一家相濡以沫。也许这是过时的思想了,但过时的
东西未尝就不好。事实上,我们这个世界永远都依仗过时的东西来支撑维持,无论
精神或物质。云湖镇的老百姓私下里对旺古的行为给予高度评价:旺古是难得的好
人,有情有义有良心。甚至引申说,可惜他天生聋哑,不然入党当干部就好了。当
然,人们也觉得旺古太死心眼,一点不晓得变通,傻乎乎多年跟着沈同生受苦。
唉,30大几的人了,连个女人都讨不上,裤裆怕不熬出火来!惋惜、遗憾的口吻中
仍透出由衷的赞叹。
渡船靠岸,听风响动,沈同生就从小屋里拱出来,手打遮阳朝前望,眼镜片一
闪又一闪。等到看清来人是我时,便勾腰紧走,迎上来和我握手,一副喜出望外的
样子。老实说,那时我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和别人握手了。几乎遗忘了这种文明礼
节。沈同生的手粗糙而温暖,握它好像握住一把晒热的河沙,印象极深。在后来的
年月里,有机会和无数的人握手,我曾努力寻找这种热切的感觉,然而却再没出现
过。这不奇怪,某些体验,在人的一生中往往只有一次。
当天我没有返回云湖镇,借宿旺古的草棚。我想先熟悉一下环境,做点准备,
第二天一早便去沼泽割草。旺古的草棚狭小而简陋,单层的篾箔墙,筛子似的透
光。想当初必定是仓促搭盖起来的,以后也再没有认真加工修葺过。草棚紧挨土
屋,屋角相接成曲尺形。于是两屋之间便框出一小方块空地。站在空地上眺望沼
泽,视野开阔,当然也感到扑面的荒凉。土屋右侧有一棵豆梨子树,树上有雀巢,
是黑色的猪屎鹊,喳喳地叫。
出乎我的意外,旺古的草棚,内部比外观要好得多。地面用三合土筑平,篾箔
墙下半截,全用旧报纸糊裱。靠里墙一张板床也方正,草荐、席子、棉毯、蚊帐,
一应俱全,当然帐子是发黄了,且有水渍。一边搁两张窄条凳,另一边小窗下摆一
张自制的白木小方桌,方桌上一只贮水的宽口瓶里,竟插着一束野花,蓝的是矢车
菊,金黄的是非洲菊,还有一种长茎细碎的粉花,麦穗似的高挑起来,叫不出名
字。窗板支起,阳光映着花束,格外鲜明醒目。毫无疑问,这一切布置与旺古无
关,必定出自一个女人的照料。不用说她就是沈同生的女儿小梅了。可是没见到小
梅。沈同生说:“小梅割草去了,天黑前才回。”
旺古将板床上的草荐扯下来铺到地上,而将我的行李卷打开铺到床上。我连忙
制止他,大声说,不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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