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
旺古将板床上的草荐扯下来铺到地上,而将我的行李卷打开铺到床上。我连忙
制止他,大声说,不行不行,我来睡地铺。然而声音再大亦属徒劳,旺古听不见,
只管按他的想法办。
沈同生无奈地笑笑说:“随他吧,恭敬不如从命。”
后来在大半年时间内,每逢我留宿草棚时,旺古就让出他的床铺给我,自己睡
地铺,或者睡到河边渡船上。
傍晚时分,小梅从沼泽回来了。她驮着那么一大捆龙须草,简直如一座绿色的
小山。当旺古跑上去接她,帮她卸下沉重的负担时,我看见她的腰肢,像柔韧的青
竹一下子便弹直起来。于是十步开外站着一位少女,健壮、秀美、亭亭玉立。她吁
一口气,脖子一转,将挡住半边脸盘的黑发甩到脑后。这一动作犹如云破月朗,芙
蓉出水,任何人看着也会为之心里一动,眼睛一亮的。
九
小梅喜欢小陈是很自然的事,女孩对男孩天生敏感。但说不上小梅对小陈情有
所钟。因为小梅当时还小,是一粒毛茸茸的青杏儿。小梅太寂寞,无论什么人造访
她的小屋,都会给她带来欢欣、留下印象。实际上,小梅更喜欢老陈伯伯。老陈伯
伯已经是熟人了,为人和蔼可亲,说话像河水缓缓流动。老陈伯伯一来,小屋便有
了生气,父亲也有了喝茶、说话的兴致。小梅想,如果母亲还活着割草,该有多
好。老陈伯伯就会来收草,一年来两次。所以当小梅拿着打火机追到河岸,对老陈
伯伯表示她可以代替母亲割草时,唯一的心思是能让老陈伯伯再来,至于其它小梅
根本没顾及。果然,小梅达到了目的。老陈伯伯十分高兴,认真地对小梅说:“小
梅,你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多谢你帮了伯伯的忙。那么说定了,秋后我就来收
草。可是你别太累了,无论多少我都来收。”
小梅对小陈情有所钟、深深暗恋,是在秋后才萌发的。那是个好季节,天高云
淡,草白花黄。
重阳过后,龙须草开始黄梢,老化变脆,小梅就停镰不再割了。半年陆续割下
来的龙须草,全部及时晒干,剔去杂质,扎成大小相等的一捆捆,整齐地垛起。旺
古还专门为草垛搭了棚子,避免草垛受雨发霉腐坏。草垛有一人多高,几乎两丈
宽,足够装满一船了。看着草垛,小梅就心情愉快,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件杰作。小
梅甚至有点惊讶,不太相信这么一大堆草竟是自己一把把割下来的。
小梅急切地盼望老陈伯伯快来,让老陈伯伯看看草垛,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
快到冬至时,老陈伯伯没来,小陈却独自来了。小梅觉得奇怪,老陈伯伯怎么
不来。仔细端详小陈,小梅立即有了不祥的预感。小陈的神色不对头,不像上次来
那样有一股可笑的憨气。这回小陈没穿军大衣,一身单衫的他,显得瘦削了,长高
了,似乎也长老了,好像一株苞谷刚蹿起拔节,却缺了雨水和肥料,蔫蔫的不精
神。果然,沈同生刚问小陈:“你爹怎么没来啊?”
小陈立即扁起嘴巴,硬咽说:“我爹他死了!”
天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一下子就没有了陈伯伯。小梅不能相信这个事实,
正如当初不能相信母亲死去一样。想起母亲,小梅觉得现在的小陈和自己同是苦麻
藤上的两片小叶,霜打来,风吹来,一齐簌簌发抖。于是小梅忍不住泪水夺眶而
出。
小陈向沈同生诉说父亲横遭不幸的经过:老陈随拖拉机下乡运木材,返回时拖
拉机翻下深沟,司机当场死去,老陈压坍半边肋骨。送进医院昏死两天。后来苏醒
了一会,艰难地嘱咐小陈:我答应过小梅秋后去收草的,看来我去不成了,你一定
要将草收回来啊!小梅割草不容易,别叫她失望……小陈说着,含泪望小梅。小梅
又感动又难过,陪着小陈抹眼泪。
这天夜里,小陈没走,留宿小屋。小梅曾企盼过老陈伯伯能在这儿留宿一晚,
没想到如今留了小陈。而这个小陈眼下是那么不幸,那么哀伤,那么软弱,让小梅
好同情,一种与生俱来的女性温情,好像一张细网在她心中撒开。小陈要和旺古搭
铺,小梅坚决不同意,要小陈睡自己的小房。小梅悉心照料小陈,特意烧了热水,
叫小陈洗脸洗脚。小梅又细心地将自己的床铺收拾一遍,枕头拍松,稍稍垫高一
些。小梅自己蜷缩在灶前的草堆边过夜,听屋外秋虫唧唧,夜风走过灌木丛,很久
没睡着。小梅侧耳倾听小陈的声息,开头小陈辗转反侧,后来就安静了,时不时响
起婴儿般的咂嘴声。后来小梅自己也睡着了。
天亮时,小陈情绪好转,眉眼开朗黑亮了,见着小梅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小
陈和旺古很快就将草捆一一搬到河岸,装上渡船。太阳出来时,有点热,小陈和旺
古都脱光了膀子。小梅看见小陈并不瘦弱,流汗的胸膛鼓起两块肌肉。
临了,一切弄妥,小陈向沈同生告别,交给沈同生25元钱,说是收购款,请沈
同生签收。又说,小梅割下的龙须草质量极好,没有一根杂草。玉箔纸还要继续生
产,所以辛苦小梅继续割草,明年秋后他再来收购。小梅一边听见,心里好高兴,
这正是她一直想知道又不便明问的事。
沈同生接过钱,想了想,又交还给小陈,说:“这是小梅劳动所得,来之不
易。这样吧,明年你再来时,替小梅扯幅好一点的布,让小梅做套新衣吧——小
梅,好不好?”
小梅红着脸,点头又点头。
小陈像大人似的和沈同生握握手。
小梅送小陈到岸边。小陈问小梅:“你想要哪样的布?”
小梅望他一眼,低头说:“不知道,随你……”
渡船解缆,旺古撑篙,船向后移,船底磨擦卵石,硌硌作响。小陈向小梅挥手
告别。小梅忽然向前紧跑几步,一只脚踏入浅水中,大声问道:“你明年几时来
啊?”
“秋后——”
“秋后哪一天?”
小陈一时答不上,又挥挥手。
渡船进入中流,很快就顺水走远了。
十
当我在小梅的帮助下,逐渐掌握割草的技巧,并且领略到沼泽的许多奥秘时,
我就不再觉得劳动的沉重不可忍受了。事实上,半年割下五千斤干草,每天平均割
下六七十斤鲜草就行了,任务不重,而且我没有必要显积极去超额完成。何况我相
信大队干部们压根就把这事淡忘了,到了冬天很可能队里不会派人来收草,任由它
腐烂了之。在那个年代,无效无偿的劳动,司空见惯,不足为奇。因此,在那段时
间,我是“闹中取静”,很少感到压力。我时常偷懒,早上太阳老高,我才出工渡
河,天未黑齐就收工返回云湖镇。旺古从不耽搁我的往来,那渡船几乎为我所专
用。甚至连我割下的草,都不必费心收拾,小梅顺手就帮我晒好、捆好。兴之所
至,我带点酒肉过河,与小梅他们共进晚餐,夜里便在旺古的草棚留宿。如果碰上
旺古逮住一条鱼或者什么野物,那就有一次“盛宴”了。小梅也喝酒,只要一小杯
她就面带桃花,青春光艳照人。
总之,这段时间,我以悠闲的心情贴近了大自然,淡忘了昨天,不计较明天,
在自由、平和宁静的小环境中,窥探大自然的各种奥秘并接受它的恩赐,于是对生
命、对人生,便有了新的感悟,点点滴滴,可咀可嚼。所以事隔多年,我仍然怀着
复杂的心情回顾那段日子,其时其地其景其情,嗟叹岁月匆匆,白云苍狗,凡事可
遇而不可求。
有时我放下自己的丝茅草不割,跟小梅深入沼泽地,帮她割龙须草。我发现,
同样是草,同样是多年生草本植物,丝茅草和龙须草却有天壤之别。前者生相粗
贱,参差不齐,干枝混杂,一丛丝茅草酷似一个衣衫褴楼,首如飞蓬的癫妇。后者
呢,一律长到四尺高,不生节,不出干枝,纯系几片墨绿叶子从根部集束挺拔起
来。离根半尺以下,有茶褐色的鱼鳞叶片精心包裹。到了开花时节,它们仿佛预约
似的,齐齐绽出花梗,小花缀生,粒粒晶莹如碧玉细颗。瞧吧,一丛龙须草,便是
一个衣饰整饬,青丝如泻,风姿绰约的少女了。丝茅草生长在沼泽周边,实际上离
沼泽很远,割起来是方便的。而龙须草只茂生在沼泽深处,那里虫蚁横行,蚊蚋肆
虐,泥淖没膝,甚至陷及腰际。于是我明白自已的轻松和小梅的辛苦了。
我说:“割龙须草真不容易啊!”
小梅说:“当然,它是龙须草嘛。”
这是为什么呢,难道龙须草知道自己的价值,就远远匿藏吗?小梅说领我去看
花,我便跟着她钻过芦苇丛,大步小步,忽左忽右,孩子跳“格格”似的从一个草
墩跳到另一个草墩,提心吊胆地越过大片水草地,来到一处污泥环绕的水沼边缘。
举目望去,深黑如墨的水沼里,荷花、石蒜花开得正盛,红白相映,其间还有一种
花红得发黑,花梗直立,花形如杯。我说想不到这里会有黑郁金香。小梅说什么玉
金香黄金香,是野百合花。三种花高低分出层次,有合有分,就像花王刻意栽培的
一个花坛。大自然所创造的美境,真是不可思议。我不禁蠢蠢欲动,渴想搞下鲜花
三朵两朵。幸亏小梅早有提防,用力抓住我的臂膀,严重警告:千万别再向前去。
好险,眼皮底下就是死亡的深渊,锈色的泥淖东鼓一个气泡,西鼓一个气泡。一脚
踏人,便永无天日。
上苍为何如此设置?美丽而诱人的物事,总是与我们阻隔,总是横亘难以逾越
的艰险,总是可望而不可及。
“十五月亮十六圆,十七玉兔睁开眼。”我忘不了坐在谷河岸边草地上,面对
沼泽所度过的月夜;好像一方单色木刻拓印在我的心灵深处,黑白分明,反差强
烈,永远清晰。那是名副其实的月夜,纯粹的月夜,彻底的月夜。没有星星,没有
灯火,没有燃烛,没有磷光,甚至没有一粒流萤,天上地下唯一的光源便是那一轮
明月。满世界光辉灿烂,玲珑透剔。谷河凝然无波,流水仿佛冻结成冰。雾气把沼
泽填平,那是水银的湖泊。每棵树,每丛灌木,每块石头,全像剥壳的熟鸡蛋,焕
然一新,脱胎换骨。微风把沼泽的气息携来,草叶瑟瑟,虫蛰低鸣,白玉鸟便在这
轻柔的和弦上婉转高歌。此时此刻,亦虚亦实,似梦似真,怎不教人心如止水,宠
辱皆忘。我想,大自然决不会无缘无故作出这种安排,冥冥中必定有其目的,有其
意旨所在。醒悟吧,让我们向大自然顶礼膜拜,感激它的无私、慷慨和公允。它不
但同样给予每个人所必须的土地、阳光、空气和水——因而派生出种种衣食;它同
样还给予每个人无数额外的享受,比如这月光、这风、这鸟鸣……那么你还有什么
可抱怨的呢?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在沼泽里,我每每看到新草从枯草中绽出嫩芽,残荷的断梗下,小荷初露尖尖
角。这便是生与死的诠释,简洁明了,不必再费神思考了。是啊,为了获得生存力
量,我们需要建立某种信仰。然而信仰往往枯燥,生命的丰满还必须信赖我们心灵
感应到的一切。
十一
小梅就这样一只脚浸在水里,目送载草的船渐渐远去,并不觉得初冬的河水已
经很凉。渡船仿佛拖一根无形的线,牵扯她的眼睛,牵扯她的心,牵扯她的脉搏。
直至渡船消失在下游转弯处,那无形的线才“嘣”的一声断了,小梅明显地听到这
一声响。小梅十分羡慕旺古,能够打着双桨,陪伴小陈去县城,水路迢迢40里啊!
从这时候起,一年年,对小陈的回忆和期待成了小梅欢乐的中心。每年秋末冬
初,小陈的到来,短暂的驻止,便是小梅期待的结果,又是小梅另一轮回忆的开
端。冬季连着春季,漫长的寒冷和潮湿,小梅不再觉得寂寞无聊,难以打发;苦海
孤航的海员看见灯塔的感觉,也比不上小梅对小陈的回忆那样温暖明亮。小梅像一
个看管篝火的旅人,专心致志,不舍远近,四处寻找,将一些枝枝叶叶,收拾起
来,加添到篝火上,让它长明不熄。这篝火便是小梅对小陈的回忆。虽然小陈走
了,但小梅以为他并没有离去。小屋外的空地上依然有他的影子,他坐过的小板凳
没有挪动,他吃过饭的碗筷,小梅久久不加涮洗,他睡过一夜的床,留下他的体温
和气息,在小梅的感觉中能够留到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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