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
却丝毫没有苦难与不幸的感觉和表现。她的美便有一种天使般的圣洁感,令人动
心,令人叹息,令人像看星星月亮那样看她。
在刚刚和小梅相处的时候,我常常产生一些远离实际的想象。比如小梅穿一套
连衣裙,再配一双高跟凉鞋,她走路时会怎样地顾盼呢?比如让小梅抱一摞书,走
过清华园的林荫道,她将会有怎样的神情?又比如让小梅乘船出海,好风满帆,浪
飞潮涌,鸥鸟低翔,她又会怎样兴奋欢笑?然而转念间,我又意识到:这一来,恐
怕小梅就不成其为小梅了。小梅只能是割草的小梅。
小梅很沉静,但从来不发愁。小梅很少纵声大笑,但出自内心的愉悦,却时常
灿烂着她的面容。特别是小梅在沼泽割草的时候,更显得美好。
说到沼泽,前面我把它形容得那么美妙,那么富于诗情画意;说到割草,轻描
淡写,似乎极其轻巧。一方面与事隔多年有关,正如人们在温暖时,容易失却对酷
寒的记忆而闲谈雪景。另一方面我对沼泽的印象,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小梅的影响,
借助了她的目光和心灵,去观察,去感觉,或者说是由于感觉到小梅的感觉而产生
的感觉。可以肯定,如果没有小梅相伴和帮助,沼泽给我的印象必定只留下黯谈无
光,阴森可怖,半年的割草生涯必定苦不堪言。
小梅有两把镰刀,一把短柄,一把长柄,长短交替使用,因地制宜。因此小梅
割草的姿势有了间歇的转换,可以减轻疲劳。用长柄镰刀割草看起来是比较舒服
的,身体可以直立,改深弯腰为腰部左右扭动。但是使用长柄镰刀必须具备一定条
件:地面比较平坦,草丛面积较大而茂密。更重要的是需要技巧,动作高度协调,
掌握适当的力度。否则事倍功半,弄不好会砍伤自己的脚杆。我曾用过小梅的长柄
镰刀,结果是狼狈不堪,出尽洋相,惹得小梅忍俊不禁。
小梅无论使用短柄或长柄镰刀割草,表面看来,她的动作都相当缓慢,仿佛漫
不经心。然而一个上午下来,她割下的草起码比我割的多出两倍。这便是举重若
轻,得心应手,这便是艺术了。
我紧跟在小梅身后割草,脚下泥浆唧咕,头上烈日暴晒,周围蚊虫正舞,我们
的喘息此起彼伏。我忍不住时而停止挥镰,双手扶膝,半支起酸痛的腰杆,观看小
梅割草的姿态。她的柔韧,她的线条,她的节奏,她的旋律,使我联想到杂技和芭
蕾,联想到提香和安格尔的绘画,联想到老小斯特劳斯的圆舞曲。而小梅每每听到
我的响动时,也就停止动作支腰扭身朝我回眸一笑,说:“咱们歇一会儿吧。”于
是她伸长下唇,朝上长舒一口气,吹动散乱的额发。然后用巴掌转圈儿将一把脸上
的汗水,随手一甩,阳光里便闪出几粒亮点。
在割草的日子里,我和小梅中午不回家,午饭就在沼泽地里吃。早上带上饭
盒,藏到避光荫凉处,上面再遮盖些青叶,吃时拢堆火烤烤热。饭菜自然简单而粗
糙,但肚子饿得透,吃起来格外有滋有味。有时小梅不带饭盒,临时做。饭做好小
梅总邀我再吃一点。小梅的饭菜可谓“丰富”,除了热软的米饭,还煮一锅鲜嫩的
马齿苋或水蕹菜,而且总有鹌鹑蛋,花斑一堆。鹌鹑蛋是小梅割草时捡集起来的,
奇怪的是她捡得到,而我却从未有过此幸运。小梅叫我坐下,然后剥开一只鹌鹑
蛋,蘸点盐末,递给我吃,我吃一只,她剥一只。看我吃得惬意,她就笑。等我说
吃饱了,吃不下了,小梅自己才吃。小梅吃得慢而细致,咀嚼时嘴巴不张开,牙齿
在口腔内磨动,不伸出舌头左舔右舔。小梅决不是矫揉造作,她压根儿不懂这个。
她的端庄优雅与生俱来。吃罢饭,小梅还要掏出一把白嫩的芦根当作饭后水果。她
知道我牙齿不行,就只管自己嚼,嚼得索索响。吸着微甜的液汁,她又笑了。
我还要说说沼泽里的“雨浴”。沼泽夏日,气候多变,好好的太阳天,眨眼间
风起云来,阵雨骤降,令人猝不及防。起初碰到这种情况,我便张惶失措,狼奔犬
突。但四敞的沼泽地根本无处避雨,结果还是成了落汤鸡。小梅应付的办法是顺其
自然,雨来时,她索性洗头洗脸。更妙的是她居然备有一小块肥皂,搓出满头白
沫,在密密的雨幕中,她像湖中浮出的一个水妖。相信如果我不在场,她很可能脱
光衣衫,承受大自然的赐予。雨后,小梅躲到一边,脱下湿衣扭干再穿上,然后就
站在草绿天蓝的空廓里缓缓梳理她的头发。她左手挽发,右手持梳,胳膊从头顶拐
过来,梳一下头发,甩一下梳子。阳光从侧面照来,给她镀一层金光,勾勒出她那
湿润玲珑的身影。这时候,凉风习习,暑气全消,那份轻松舒适,只能属于割草的
小梅。
那时我就认定,割草的小梅是幸福的,或者说她的幸福感无处不在,无时不
有。我羡慕她,并分享她的幸福。
幸福本来就没有定义、没有标准、没有度量的。幸福并不玄妙,只不过是由对
比、反差所产生的一种心理效应,而且因时因地因人而异,完全出于当时的主观感
受。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很难作出结论:帝王定比乞丐幸福。
终于有一天,我想起旺古偷窥小梅洗澡的事来了。我忍不住向小梅说出所见情
形,小心地问她:
“这事你不知道吗?”
小梅不经意地说:“知道呀。”
“你应该避开一下才好。”
“不行,旺古会难过的……”
“不过……”
“那有什么呢,旺古从小看着我长大的。”
“可是长大就不同了。”
“长大还是我小梅呀。告诉你吧,我只给他看后背……再说他现在已经不看
了。”
十四
小屋旁那棵豆梨子树,是小梅的母亲栽下的。初来时草草把家安下,她做的第
一件事就是栽下这棵树。栽下时认不得是什么树苗,它弱小如一根羽毛。小梅的母
亲勤护理,早晚浇点水。开春之后,树苗居然扎住根,绽出几片新叶。后来还栽下
另一些树,全枯萎了,唯独豆梨子树亭亭玉立。有一回,小梅的母亲笑着对沈同生
说:
“我很喜欢这棵树。哪天我死了就葬在树下。”
沈同生对妻子说:“我给你买副水晶棺材。”
没料到玩笑竟成真,只是没有水晶棺材。
豆梨子树树形极美,树干笔直,树冠如塔。它也和同族其它梨树一样,先花后
叶,叶成心形,对生,油绿肥厚,好像上了一层釉。果实蒂长,细小如珠,好看不
能吃。待到霜降之后,叶子将落未落时,鲜红如一束火把。这时候,沈同生常在树
下徘徊,抬头看红叶片片坠落,低头看亡妻的土坟,神思恍惚,心似枯井。我听沈
同生在豆梨子树下低吟李商隐的《锦瑟》,念到动情处,声音颤抖,目有泪光。
我不知道沈同生是否相信命运,我相信他是相信的,当然,他是从哲学的角度
解释命运。他曾开导我说,世界上万事万物,偶然寓于必然,个体看是偶然,整体
看是必然。所以凡事应顺其自然,不必强求,费心去算计。
沈同生对旺古、对小梅的一举一动、一眉一眼,了若指掌,但他什么也不说。
旺古是个弃儿,却是个有来头的弃儿,旺古的祖上高陲记曾是县城一方富豪,
拥有良田千亩,大宅连街,仆役如云。到了旺古曾祖一辈,兄弟五人,开展嫖赌饮
吹大竞赛。不出十年光景,诺大家产,落得个五马分尸,皮毛不存,后代流散四
方。这时候,高家有个长工,姓沈,年方20,强悍精明,看准时机,勾搭上了高家
38岁的麻脸老姑娘,结为夫妇,出奔云湖镇。麻脸姑娘颇有私蓄,于是资助其夫跑
广西贩运私盐。20年经营,几番起落,他们终于发家,在云湖镇广置田产,建起大
宅。这长工不是别人,就是沈同生的曾祖父。所以沈同生的祖母在世执意收留旺古
时,曾向家人道出其中隐情。当然,旺古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祖上曾经有过的荣
耀。
旺古对小梅的觊觎,沈同生一目了然。他知道旺古的躁动不宁,神情呆滞,形
销骨损,皆因小梅而起。沈同生对此并无反感,这是正常的人性使然。沈同生同情
旺古,为自己无能为力替旺古找个女人而感不安。沈同生曾设想过让旺古离开此
地,搬回云湖镇,让他成家立业。但沈同生知道,旺古绝不会有这种念头,旺古宁
可枯萎而死,也不会愿意离开他和小梅,何况这事沈同生是不便向大队干部去说
的。弄不好会有借故赶走贫下中农,企图摆脱监督的嫌疑。百般无奈中,沈同生时
而想起曾祖父与那麻脸姑娘的旧事。当年那麻脸姑娘比曾祖父年长18岁,如今聋哑
的旺古也比小梅年长18岁。这种巧合,莫非天意。沈同生这么思量的时候,觉得就
将小梅许配于旺古,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人世沧桑,聚散离合,谁能逆料?
最早发现旺古偷窥小梅洗澡的并不是小梅自己,是沈同生。他小吃一惊,但也
不生气,同样认为这是人性使然。他既不指责旺古,也不点醒小梅。他知道事情一
旦戳穿,就会打破固有的和谐,再难融洽相处。沈同生几经思考,采取极明智的措
施:有意无意地拾来一些柴草杂物,堆放在竹篱墙外,挡住竹篱墙上的缝隙。过了
一段时间,沈同生又有意无意地将柴草杂物搬开。
于是旺古再也不偷窥小梅洗澡了。
小梅钟情于小陈,沈同生从一开始就觉察到了。沈同生感到欣喜。眨眼间,小
梅就长成亭亭少女。哪个少女不怀春,这就像花开、水流那样自然合理。他愿意看
见女儿那被初恋照亮的双眸,有时灿若晨星,有时幽深如潭。
小陈自然是个好男孩,周正、诚朴、老成、懂事。不过普天下好男孩恒河沙
数,而小梅孤守僻处,无缘接触。小陈成了她唯一的选择,无可选择的选择。沈同
生不禁唏嘘,替小梅感到委屈。但是活又说回来,无数的男孩不来,单单来了一个
小陈,这就是缘分吧。沈同生满怀慈爱注视小梅,默默祝福她对小陈的爱得到回
报,最后结出好果。然而沈同生想到有朝一日小梅要离开他时,他的心又揪紧了。
他不能想象身边少了小梅,他还有多少可能继续生存在这荒凉的河岸上。
重阳过去不久,农历十月初二,是小梅母亲的生辰。像往年此日一样,沈同生
和小梅为坟头培土。不烧香焚纸,不供献酹酒。沈同生尊重妻子生前淡漠,不重礼
仪的习性。沈同生扶住小梅的肩,默默向亲人三鞠躬。旺古则照例跪倒叩头,保留
乡间固有的方式。
豆梨子树的叶儿已经开始泛红。
沈同生久久绕坟踱步。末了抚摸着粗糙的豆梨子树干,沉一口气,慢慢对小梅
说:
“小梅,你听着,我是永远不会离开你妈妈的。”
小梅镇定地望着父亲,毫不犹豫地说:“那么,我永远也不离开爸!”
十五
那天早晨,我来到樟树渡口喊渡,高举摇晃那根竹竿,但不见旺古摆渡来接
我。却是小梅来了。她在对岸喊什么,但听不清楚。小梅就挥动双手做出要我回去
的动作,然后她就匆匆离开河岸。
我寻思一定是旺古病了,这些日子他显得软弱无力,气息恹恹的。
我只好返回云湖镇。
旺古病得不轻,且病势来得凶猛。旺古是傍晚时突然晕倒的。当时旺古坐在草
棚外面,等候小梅割草归来。远远看见小梅驮草的身影了,旺古起身去迎她,刚迈
出两步,就直挺挺仆倒,额角碰在一块石头上,流出许多血。
旺古整整三天三夜昏迷不醒,浑身火烫,呼吸粗重,虚汗淋漓。沈同生和小梅
急得团团转,束手无策。摆渡人本身病倒,谷河成了难以逾越的天堑。小梅会游
泳,提出泅过谷河去云湖镇喊医生。沈同生坚决制止。这时天已经断黑、何况即使
喊了医生,医生又怎么渡河!小梅很后悔,这么多年没有跟旺古学会摆渡。
只好听天由命了。唯一的药是十几片阿斯匹林。
小梅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衣不解扣,眼睛只看着旺古,寸步不离旺古。小梅没
有什么办法,只能用毛巾湿水不断为旺古冷敷,拭擦全身,这时候的小梅,完全抛
开少女的羞涩和男女界限,亲手将旺古汗湿的衣裤剥得精光,她觉得这样旺古会舒
服些。这时候的小梅,面容一改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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