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
“那么我陪你去,但是如果我迷路了,你也要指点我一个出路
才对。”
“那自然。”
她每次回答时,我都回头去看她;她一句有一句的表情,说第
一句时眉毛一扬,说第二句时眼梢一振,说三句时鼻子一张,点点
头,说第四句时面上浮着笑涡,白齿发着利光。这四句答语的表情,
像是象征什么似的吸收了我,这时就是她在送到时要咬死我,我也
没法不愿意了。我说:
“那么好,我陪你走到斜土路。”我说着就拿一支 Era来抽,
忽然想起她买 Era的事情,所以就递给他,问:
“你抽烟么?”她拿了一支,说:
“谢谢你。”
于是我停下来擦洋火。当我为她点火的时候,我发现这银白而
洁净的颜色,实在是太没有人气了。
那么难道这是鬼,我想。不,我接着就自已解释了,或者是粉
搽太多,或者是大病以后,再或者是天生的特殊的肤色,假如是我
爱人的话,我一定会问:“为什么不搽点胭脂。”自然我没有同她
这样说,但是她先开口了。
“啊,这是 Era!你哪里买的?”她喷了一口烟说。
“是一个朋友送我的,但是奇怪,你怎么知道这是Era呢?”
“你不知道鬼对于烟火有特别敏锐的感觉么?你们祭鬼神不都
用香烛么?”
“你又不是鬼!”我笑了,但是我心里也有点怕起来。可是当
我向她注视时,她美丽的面容立刻给我无限的勇气,我又矜持着说:
“是一个朋友送我的,但是奇怪,你怎么知道这是Era呢?”
“你不知道鬼对于烟火有特别敏锐的感觉么?你们祭鬼神不都
用香烛么?”
“你又不是鬼!”我笑了,但是我心里也有点怕起来。可是当
我向她注视时,她美丽的面容立刻给我无限的勇气,我又矜持着说:
“但是这不是香烛是纸烟。”
“对的,但在鬼也是一样,不用说是我自已抽了,只要是别人
抽,我知道名称的我都说得出,但这还不算希奇,我还辨得出这纸
烟装罐的日期。”她说这句话时,态度没有刚才的严肃,这表示这
句话是开玩笑,那么难道以前的话都是真的么?然则她真是鬼了。
我没有说什么,静静地伴着她走。马路上没有一个人,月色非
常凄艳,路灯更显得昏黑,一点风也没有,全世界静得只有我们两
个人的脚步声音。我不知道是酒醒了还是怎的,我感到寂寞,我感
到怕,我希望有轻快的马车载着夜客在路上走过,那么这马蹄的声
音或者肯敲碎这冰冻的寂寞;我希望附近火起,有救火车敲着可怕
的铃铛驶来,那末它会提醒我这还是人世;我甚至希望有枪声在我
耳边射来。……
但是宇宙里的声音,竟只有我们可怕的脚步,突然,她打破了
这份寂静,说:
“你以前还没有同鬼一同走过路吧?”
我清醒过来看她,她竟毫没有半点可怕的表情,同样的镇静与
美。到底她是习惯于这样寂寞的境界呢?还是体验不到这寂寞的境
界呢?
“你怕了,你有点怕了,是不是?”她讥讽似的说。
“我怕?我怕什么?难道怕一个美丽的女子?”
“那么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我问你,你以前还没有同鬼一同走
路过吧?”
“是的,我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将来而且永远不会有。”
说出了我有点后悔,这句话实在说得太局促了,似乎我是怕她提起
鬼似的。她好像有意捉弄我的说:
“但是你现在正伴着鬼在走。”
“我不会相信有这样美的鬼。”
“你以为鬼比人要不美许多么,”
“这是自然的,人死了才成鬼。”
“你是将人的死尸作为鬼了!”她说:“你以为死尸的丑态就
是鬼的形状么?”她笑了,这是第—次发声的笑,这笑声似乎极富
有展延声似的,从笑完起,这声音悠悠悠悠的高起来,似乎从人世
升上天去,后来好像已经登上了云端,但隐约地还可以让我听到。
我望望天空。天空上有姣好的月,稀疏的星点,还有是幽幽西
流的天河。
“人间腐丑的死尸,是任何美人的归宿,所以人间根本是没有
美的。”
“但是鬼是人变的,最多也不过是一个永生的人形,而不会比
人美的。”
“你不是鬼,你怎么知道?”
“可是你也不是人呢!”
“但是我以前是人,是一个活泼的人。”
“我想你现在也是的。”
她微喟一声,沉默了,我们默然走着。
到一条更加昏黑的街道了,月光更显得明亮。她忽然望望天空,
说:
“自然到底是美的。”
“夜尤其是美。”
“那么夜正是属于鬼的。”
“但是你可属于白天。”我说。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夜尽管美,但是你更美。”
“在鬼群里,我是最丑恶的了。”
“假如你真是鬼,我一定会承认鬼美远胜于人,但是你是人。”
“你一定相信我是人么?”
“自然。”
“假如我在更僻静的地方,露一点鬼相给你看。”她还是严肃
地说。
“是更美的鬼相么?”
“怕,你见了会怕。”
我的确有点怕,但是我镇静着把她当作女子说:
“你不必露鬼相,讲—个鬼故事,就可以使你怕了。”
“你讲,你讲讲看。”
“你真的不会骇坏么?”我故意更加轻佻地说。
“是更美的鬼相么?”
“怕,你见了会怕。”
我的确有点怕,但是我镇静着把她当作女子说:
“你不必露鬼相,讲—个鬼故事,就可以使你怕了。”
“你讲,你讲讲看。”
“你真的不会骇坏么?”我故意更加轻佻地说。
“骇坏?”她第二次发着笑声说:“天下可有鬼听人讲故事而
骇坏的么?”
于是我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次有一个大胆的人在山谷里迷途了,忽然看见前面有一
个很漂亮的女子在走,他知道三更半夜在深山冷谷中决没有一个单
身的女子的,所以他断定她是鬼,于是他就跑上去,说:
“‘我在这里迷路已经有两个钟头了,你可以告诉我一条出路
么?’那个女子笑笑回答:‘不瞒你说,我只知道回家的一条路。’
“‘那么我就跟你走好了。但是奇怪,怎么三更半夜你一个单
身的女子会在这里走路?’
“‘有事情呀。我母亲老病复发了,我去求药去,你看这个深
山冷谷中附近又没有亲友,所以不得不跑到七里外的姑母家。’
“‘啊,你手上就是药么?’那个男人这样问她。
“‘是的。’她说。
“‘我可以替你拿么?’男的故意再问她,但是她说:
“‘不,谢谢你。’
“星月皎洁,风萧萧,歇了一回,男的又问:
“‘你难道一点不怕么?’
“‘这条路我很熟。’
“‘但是假如我存点坏心呢?’
“女的没有回答,笑了一笑。又静了一回。这个男人又说:
“‘我忽然感到我们俩实在是有缘的,怎么我无缘无故会迷路
了,怎么我忽然见你了,怎么我忽然想到……’他说了半句不说下
去。
“‘想到什么?’
“‘想到假如你是我的情人,或者妻子,在这里一同走是多么
愉快的事。’
“‘你这人真是奇怪……’
“‘不是我奇怪,是你太美丽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见
了你这样美丽的女子,难道会不同情么?’他说着说着把手挽在她
臂上。
“‘你怎么动手动脚的?’
“‘我迷路两个钟头,山路不熟,脚高脚低的,所以只好请你
带着我,假如你肯的话,陪我休息一下怎么样?’他把她的臂挽得
更紧了。
“‘好的。那么让我采几只柑子来咆吃,我实在有点渴了。’
她想挣开去,但是男的紧拉着她:
“‘那么我同你一同去,我也有点渴,有点饿了。’
“‘不用,不用,你看,这上面不都是柑子么!’她说着说着
人忽然长起来,一只手臂虽然还在男的臂上,另外一只手已经在树
上采柑子,一连采了三只,慢慢又恢复原状,望望男的。
“男的紧挽着她的臂,死也不放的装做一点不知道她的变幻说:
“‘你真好,现在让我们坐下吧。’她一面说着,一面把她拉
在地上坐下,手臂挽着她的手臂,手剥着柑子,剥好了先送到女的
嘴里去。
“‘谢谢你。’女的吃下柑子说,但当男的吃了两口柑子时,
她忽然说:
“‘啊哟,怎么柑子会辣我舌头。你替我看看,我舌头上有
什么?’
“男的回头察看她的舌头时。她舌头忽然由最美的变成最丑的,
慢慢地大起来,长起来,血管慢慢地膨胀起来,一忽儿突然爆烈,
血流满紫青色厚肿的嘴唇。她妩媚的眼睛也忽然突出来,挂满了血
筋,耳朵也尖尖地竖起来;但是这男的还是假装着不知,他说:
“‘一点没有什么?一定是柑子酸一点,你大概不爱吃酸的吧?’
男的一面说,一面还是紧挽着她的臂,眼睛还是望着她,看她慢慢
地恢复了常态,舌头小下来,嘴唇薄下来,眼睛缩进去,露出原来
的妩媚。男的说:
“‘有人说这条路上很难走,常常会碰见可怕的鬼,但是我反
而碰见像你这样的美女。’
“‘你以为我美么?’
“‘自然,你看你的眼睛,发着最柔和的光,脸满像一只玲珑
的柑子,还有嘴唇,像二瓣玫瑰花瓣,还有牙齿,像是一串珍珠,
啊,还有舌头,我怎么说呢,像一只小黄莺,养在那里唱歌,你说
话就比唱歌还好听,啊,还有……’
“‘啊!’女的忽然打断他的说话:‘时候不早,我母亲—定
着急了,我要回去。’
“‘回去么?’男的说,‘我们难得相逢,在这里多谈一回难
道不好么?你看月色多么好,风也不大,还有……’
“‘但是我母亲生着病。’
“‘不要紧,不瞒你说,我正是一个医生,天一亮我就陪你去,
替你母亲去看病。’
“‘那么现在去好了。’
“‘现在么?’男的还是紧挽着她的手臂:‘现在我实在走不
动了,还有我实在怕,前面那个树林里我怕真会碰见鬼。’
“‘但是我就是鬼。’女的严肃地说。
“‘你是鬼!’男的哈哈大笑起来:‘笑话,笑话,像你这样
的美女是鬼!’
“‘你不相信么?’
“‘你说给三岁的孩子都不会相信的。’
“‘你不要装傻。’她说着说着眼睛眉毛以及嘴角都弯了下来,
牙齿长出在嘴角外面有三四寸,鼻子只有两个洞,头发一根根竖了
起来,声音变成尖锐而难听:‘现在你相信了吧?’
“‘哈哈哈哈,’男的还是笑:‘你说给三岁的孩子都不会相
信,说是这样的美女会是鬼!’
“女的又恢复了原状,她说:
“‘我有什么美呢,我的三个妹妹都比我美,假如你愿意,你
到我家里去看看好了。’
“‘那么等天亮了我一定去。’男的紧挽着她的手臂说。
“‘这时候女的发急了,只得央求他说:
“‘我第一次碰见你这样大胆的人,但是你要是不让我回去,
到天亮我就要变成水了,所以请你可怜我,让我回去把。’
“‘你实在太可爱了,好,现在我陪你回家,我希望以后同你
家做个朋友,常常到你地方来玩,你们可不要再骇我了。’
“‘那好极了。’
“这样他们就臂挽臂的在月光下走着,一路上谈谈话,大家也
没有什么隔膜。
“这样一直到她家里,她家里布置很洁净,她有一个母亲同三
个妹妹,母亲并没有病,她们暗地里说了一番话后,招待他非常殷
勤,捧了喜糕同咖啡茶,请他吃,她母亲还谢谢他陪她女儿回来;
并且说他是累了,为他铺床,最后请他去体息。
“她母亲陪他进一间白壁绿窗的房间,房内没有别的布置,只
有—张白色的桌子,两只白色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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