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
“你明白家里的难处就好了。”
水生想安慰她。因为要考虑准备的事情还太多,他只说了两句:
“千斤的担子你先担吧,打走了鬼子,我回来谢你。”
说罢,他就到别人家里去了,他说回来再和父亲谈。
鸡叫的时候,水生才回来。女人还是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等他,她说:
“你有什么话嘱咐我吧!”
没有什么话了,我走了,你要不断进步,识字,生产。”
“嗯。”
“什么事也不要落在别人后面!”
“嗯,还有什么?”
“不要叫敌人汉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拼命。”
那最重要的一句,女人流着眼泪答应了他。
第二天,女人给他打点好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包了一身新单衣,一
条新毛巾,一双新鞋子。那几家也是这些东西,交水生带去。一家人送他
出了门。父亲一手拉着小华,对他说:
“水生,你干的是光荣事情,我不拦你,你放心走吧。大人孩子我给
你照顾,什么也不要惦记。”
全庄的男女老少也送他出来,水生对大家笑一笑,上船走了。
女人们到底有些藕断丝连。过了两天,四个青年妇女集在水生家里来,
大家商量:
“听说他们还在这里没走。我不拖尾巴,可是忘下了一件衣裳。”
“我有句要紧的话得和他说说。”
水生的女人说:
“听他说鬼子要在同口安据点……”
“哪里就碰得那么巧,我们快去快回来。”
“我本来不想去,可是俺婆婆非叫我再去看看他,有什么看头啊!”
于是这几个女人偷偷坐在一只小船上,划到对面马庄去了。
到了马庄,她们不敢到街上去找,来到村头一个亲戚家里。亲戚说:
你们来的不巧,昨天晚上他们还在这里,半夜里走了,谁也不知开到哪里
去。你们不用惦记他们,听说水生一来就当了副排长,大家都是欢天喜地
的……
几个女人羞红着脸告辞出来,摇开靠在岸边上的小船。现在已经快到
晌午了,万里无云,可是因为在水上,还有些凉风。这风从南面吹过来,
从稻秧上苇尖吹过来。水面没有一只船,水像无边的跳荡的水银。
几个女人有点失望,也有些伤心,各人在心里骂着自己的狠心贼。可
是青年人,永远朝着愉快的事情想,女人们尤其容易忘记那些不痛快。不
久,她们就又说笑起来了。
“你看说走就走了。”
“可慌(高兴的意思)哩,比什么也慌,比过新年,娶新——也没见
他这么慌过!”
“拴马桩也不顶事了。”
“不行了,脱了缰了!”
“一到军队里,他一准得忘了家里的人。”
“那是真的,我们家里住过一些年轻的队伍,一天到晚仰着脖子出来
唱,进去唱,我们一辈子也没那么乐过。等他们闲下来没有事了,我就傻
想:该低下头了吧。你猜人家干什么?用白粉子在我家影壁上画上许多圆
圈圈,一个一个蹲在院子里,托着枪瞄那个,又唱起来了!”
她们轻轻划着船,船两边的水哗,哗,哗。顺手从水里捞上一棵菱角
来,菱角还很嫩很小,乳白色。顺手又丢到水里去。那棵菱角就又安安稳
稳浮在水面上生长去了。
“现在你知道他们到了哪里?”
“管他哩,也许跑到天边上去了!”
她们都抬起头往远处看了看。
“唉呀!那边过来一只船。”
“唉呀!日本鬼子,你看那衣裳!”
“快摇!”
小船拼命往前摇。她们心里也许有些后悔,不该这么冒冒失失走来;
也许有些怨恨那些走远了的人。但是立刻就想,什么也别想了,快摇,大
船紧紧追过来了。
大船追的很紧。
幸亏是这些青年妇女,白洋淀长大的,她们摇的小船飞快。小船活像
离开了水皮的一条打跳的梭鱼。她们从小跟这小船打交道,驶起来,就像
织布穿梭,缝衣透针一般快。假如敌人追上了,就跳到水里去死吧!
后面大船来的飞快。那明明白白是鬼子!这几个青年妇女咬紧牙制止
住心跳,摇橹的手并没有慌,水在两旁大声哗哗,哗哗,哗哗哗!
“往荷花淀里摇!那里水浅,大船过不去。”
她们奔着那不知道有几亩大小的荷花淀去,那一望无边际的密密层层
的大荷叶,迎着阳光舒展开,就像铜墙铁壁一样。粉色荷花箭高高地挺出
来,是监视白洋淀的哨兵吧!
她们向荷花淀里摇,最后,努力的一摇,小船窜进了荷花淀。几只野
鸭扑楞楞飞起,尖声惊叫,掠着水面飞走了。就在她们的耳边响起一排枪!
整个荷花淀全震荡起来。她们想,陷在敌人的埋伏里了,一准要死了,
一齐翻身跳到水里去。渐渐听清楚枪声只是向着外面,她们才又扒着船
帮露出头来。她们看见不远的地方,那宽厚肥大的荷叶下面,有一个人的
脸,下半截身子长在水里。荷花变成人了?那不是我们的水生吗?又往左
右看去,不久各人就找到了各人丈夫的脸,啊!原来是他们!
但是那些隐蔽在大荷叶下面的战士们,正在聚精会神瞄着敌人射击,
半眼也没有看她们。枪声清脆,三五排枪过后,他们投出了手榴弹,冲出
了荷花淀。
手榴弹把敌人那只大船击沉,一切都沉下去了。水面上只剩下一团烟
硝火药气味。战士们就在那里大声欢笑着,打捞战利品。他们又开始了沉
到水底捞出大鱼来的拿手戏。他们争着捞出敌人的枪支、子弹带,然后是
一袋子一袋子叫水浸透了的面粉和大米。水生拍打着水去追赶一个在水波
上滚动的东西,是一包用精致纸盒装着的饼干。
妇女们带着浑身水,又坐到她们的小船上去了。
水生追回那个纸盒,一只手高高举起,一只手用力拍打着水,好使自
己不沉下去。对着荷花淀吆喝:
“出来吧,你们!”
好像带着很大的气。
她们只好摇着船出来。忽然从她们的船底下冒出一个人来,只有水生
的女人认的那是区小队的队长。这个人抹一把脸上的水问她们:
“你们干什么去来呀?”
水生的女人说:
“又给他们送了一些衣裳来!”
小队长回头对水生说:
“都是你村的?”
“不是她们是谁,一群落后分子!”说完把纸盒顺手丢在女人们船上,
一泅,又沉到水底下去了,到很远的地方才钻出来。
小队长开了个玩笑,他说:
“你们也没有白来,不是你们,我们的伏击不会这么彻底。可是,任
务已经完成,该回去晒晒衣裳了。情况还紧的很!”战士们已经把打捞出
来的战利品,全装在他们的小船上,
准备转移。一人摘了一片大荷叶顶在头上,抵挡正午的太阳。几个青
年妇女把掉在水里又捞出来的小包裹,丢给了他们,战士们的三只小船就
奔着东南方向,箭一样飞去了。不久就消失在中午水面上的烟波里。
几个青年妇女划着她们的小船赶紧回家,一个个像落水鸡似的。一路
走着,因过于刺激和兴奋,她们又说笑起来,坐在船头脸朝后的一个噘着
嘴说:
“你看他们那个横样子,见了我们爱搭理不搭理的!”
“啊,好像我们给他们丢了什么人似的。”
她们自己也笑了,今天的事情不算光彩,可是:
“我们没枪,有枪就不往荷花淀里跑,在大淀里就和鬼子干起来!”
“我今天也算看见打仗了。打仗有什么出奇,只要你不着慌,谁还不
会趴在那里放枪呀!”
“打沉了,我也会浮水捞东西,我管保比他们水式好,再深点我也不
怕!”
“水生嫂,回去我们也成立队伍,不然以后还能出门吗!”
“刚当上兵就小看我们,过二年,更把我们看得一钱不值了,谁比谁
落后多少呢!”
这一年秋季,她们学会了射击。冬天,打冰夹鱼的时候,她们一个个
登在流星一样的冰船上,来回警戒。敌人围剿那百顷大苇塘的时候,她们
配合子弟兵作战,出入在那芦苇的海里。
1945年于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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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花都
赵琪
初夏的一天,秦干事接到主任的电话。主任说小秦,有个报告你来看一下吧。主任
办公室就在楼上,秦干事放了电话,就去了。她双手交叉着把一具文件夹抱在胸前
,脸上带着些天然的浅笑。轻轻迈上楼梯,缓缓推开门扉,步态轻巧,端庄斯文。
从走廊一路经过时,鞋跟敲击出的那一串节奏均匀不急不躁的音响,叫各个办公室
的军官们好一阵走神。
报告是教导营写来的,说最近首长和机关多次表扬我们营与驻地玛丽镇的军民共建
工作势头很好,要求我们注意总结经验,把活动引向更高层次,争取造成较大影响
。为了切实搞好这项工作,不辜负首长和机关的期望,希望上级派一名同志前来帮
助指导……
秦干事心里一动。
秦干事知道玛丽镇是个美丽的地方,镇里有一座又古老又漂亮的尖顶教堂。玛丽镇
不种庄稼光种花,四周上十里都是花地,一年四季开满了各色鲜花,住家的房屋全
都掩映在花海中。玛丽镇出产的鲜花不但旺销三角洲的各个城市,海外也天天要来
运取。玛丽镇又有拥军的传统,还是战争年代,就在花丛中掩藏过八路军--那次
几个八路军被鬼子一路赶下来,眼见要落如魔爪,危急关头碰到了玛丽镇的花农。
花农们二话不说,就把气喘吁吁的八路军拖进了花海深处的花丛中。
后来收集整理革命故事的人觉得“把八路军掩藏在花丛中”容易叫人产生误会,就
改成了“掩藏在庄稼地里”。因为要是荷花、梅花、木棉花、山菊花等等问题还不
是很大,都是革命的花、英雄的花、穷人的花,前辈们躲在这些花朵下可以接受情
操的熏陶,从而坚定革命斗志,争取更大的光荣。要命的是,据考证,当时地里开
着的,尽是牡丹、芍药、蔷薇、美人蕉这些,样样都是富贵的花,娇气的花。要是
让八路军卧在这类鲜花的怀抱中,未免有损名节,那是宁死也不能卧的。再就是“
花丛中”这种说法在汉语里也还有别的歧义,所以只好改成“庄稼地”。
秦干事没到玛丽镇去过,故事都是王景说给秦干事听的。王景说从前有个男孩子在
课本上读到这个故事后向老师提出了质疑。男孩子说三角洲的庄稼就是水稻了,五
六月份,水稻不过才是半尺长的青苗,八路军是怎么藏得鬼子看不到的呢?老师瞪
眼说你这个小孩子就是喜欢不懂装懂,你难道不知道鬼子都是近视眼吗--电影上
常见的。男孩子一听,抱愧而去。
这个男孩子当然就是后来的王景。王景在教导营当过教导员,一直当到他消失的那
天为止,玛丽镇的故事他知道不少。
这个教导营,要批评。主任说,怎么能把难题往上级这里推呢。
你去一趟怎么样,主任说,你是群联干事,情况比较熟悉。玛丽镇一贯是我们军区
军民共建的先进单位,从王景事件以後,这个先进就光线黯淡,现在加强一下很有
必要。搞好了,老典型重放光芒,意义很大。
下午,秦干事就上路了。
一
玛丽镇在秦干事是一种感觉,一种情绪,一个人和一段往事。那时王景常常向秦干
事发出邀请,春天王景说你快来看看吧,这是玛丽镇一年里最好的时光。秋天王景
又说快快来,秋天的玛丽镇能叫你醉倒。在秦干事最初对于玛丽镇的神游之中,王
景的身影一直是其中的风景之一,是在王景亲近的导行中她才翩翩走过了玛丽镇的
村路与田园的。秦干事曾经在王景的热情召唤下收拾行装了,上路的前一刻终于又
放弃了。后来王景不在了,玛丽镇,该叫她如何的落寞与伤感。她不愿意叫这种感
觉加强与发展。
那个故事过去很久了。秦干事到的当天晚上玛丽镇请吃饭,教导营的徐教导员把秦
干事此行的目的向玛丽镇作了通报。徐教导员向秦干事解释说军民共建工作是军地
双方的工作,玛丽镇请客势在必然。
秦干事这几天胃不好,一路还有点晕车,就问:能不能免了?徐教导员说搞“共建
”,少不了要和地方领导打交道,你是上级来的首长,一到这里马上就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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