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
话∶「树木无根、叶子不旺, 人无历史、理想不深。。。。。。 去!去那找你的历
史、找你的根啊!」然後他发出一声长叹∶「苦难啊!苦难!」
也不知是田医生的叹息太深重惊醒了他,还是晓慧凑巧於那时回来,而他从
她惊异莫名奇妙的表情中揣知她根本不想念他。。。。。。,他所有的自负自信霎那间
瓦解,他痛恨自己,痛恨到一个程度,觉得自己下在经历一场内心被火焚烧的苦
难。
「苦难啊!苦难!」返回北的一路上,他不停的对自己这麽说。
( 第一章 )
1。
夏威夷的海是极其的蓝且清澈,天色好的时侯,可以在湾看见追逐玩的
海豚。四季如夏,几乎不见风,偶而落雨,以观光为主的岛屿,物价虽高,生
活却挺悠闲,白日不见上班的紧张,反倒充满观光客的好兴致,衣著也随便。
听说很多人是以到夏威夷一为此生心愿;躺在沙滩上慵懒的听风声浪声人
声,享受人间仙境的恍惚感。
但夏威夷来来往往的人潮虽多,却不生根只是过客。
哲朗来夏大转眼已三年。
这日他与同宿舍的维中一道赴海湾观赏落日。霞光染透半边天,又薰染了半
个海面,浪花不停在远处的珊瑚礁上起条条白浪。湾内平静无波,人声笑语从
近海一直绵延过来,复遍满沙滩。又是观光的热季。维中甫从湾探亲回来,时
差才调好,整个人慵慵懒懒的,失去一向拥有的健谈开朗。
哲朗只有在来夏大一年後的暑假,回去探视过父亲,便没再回去过。今年暑
假他进论文研究最棘手之处,每天都心烦意乱的; 乡愁更深, 因此待维中时
差调好人一清醒,便拉他出来散心,顺带听他说说湾的近况。
他们坐在满石头的堤岸上。斜日将他俩的身影长长地投进了海,身影又
不断被艇、游泳者的翻扰给冲碎了。
「论文弄得怎样?」维中问∶
「还是老样子,一点进展也没有。」
「湾的人力结构有这麽杂?」
「是我搞杂的,我就想作社会与经济的结合面,不想把题目弄得太专精,
失去全盘的纵览。结果两个指导教授各说各话,根本统合不起来。」
整个论文提纲契领的主轴,社会学指导教授提供哲朗社会学的观点、经济学
指导教授提供哲朗经济学的观点;而论文中的分支,有许多地方所需的指导,经
济学推给社会学,社会学又推给经济学。
「当初我就觉得科技的东西又专又精,实验室的门一关,天下事一概不知;
而且专精的结果,个个是一家之言,趾高气昂,统合极其困难。谁料到从科技转
进人文,还是碰到一样的问题!」
哲朗说的是大学时,两个生化学的教授都在研究细菌培养,却因领域不同与
学术上的竞争,竟闷头各作各的,连讨论互通有无的可能都没有,最後还反目成
仇的事。这事维中知道。
「这是後现代社会的基本特微,各有定位各需专精,对立不统合。」维中说
。维中研究大众传播,也不知怎麽扯上後现代这时髦玩意,动不动就大谈後现代
。
2。
当初哲朗从生化转到社会系,叫全系上的人都大吃一惊,个个教授更是气极
败坏。放下顶尖的课业不说,还得降转读大五,简直莫名其妙。
哲朗无法说明大一那年暑假,他走访田家之後,再回到自己的实验室,已对
「生化悍将」这恭维极度厌恶。
人若没有超越自我的关怀,不管拥有什麽大伟人第二的封号,都是没有意义
的。
他走进一个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境界。
再看看显微镜下的世界,他看见的不是宇宙的浩瀚,而是一个静止、切割成
碎的物质,即或那物质是有生命的,也是残缺不完整,亟待拼凑的东西。
他更厌恶自己受这些物质锁牵绊。每逢实验期间,夜晚必不得好睡,每两
个小时得被闹钟吵醒一次,好记录显微镜或试管的变化。白天昏昏然,除了赶
赴上课,其馀的时间全在昏睡与预备考试间度过。
就算细菌培养出来又怎样?还是得把他们放在垃圾堆中,看他们是否一如所
愿的吞吃垃圾解决人类生态的危机。就算他们真能吞吃垃圾又怎样?还得看他们
是否造另一种生态危机。此时不会,也不表示真的不会,尚待十年百年的验证
。
人类只能在试管中实验室,用分割出来残碎不完整的物质推论宇宙,永不
识得真正的大。
在这种厌恶的心情中,复进了学术的纷争。 因他与 A 教授合作实验,
遭 B 教授百般的排挤刁难,被 B 教授教的课因此差一点被当, 据 A 说,是因
研究题目相类,A B 只能有一人得国科会补助之故。
虽是研究学术的学者,是莘莘学子的教授,是学有所长的专家,是自诩浩瀚
宇宙的发觉者,仍免不了在人性最窄最暗之处最狭之处,陷溺於争。
他要挣脱!在他还年轻,还有韧性改变的时候,他可以选择更宽广,更有人
性,更能拥抱群众的路。他不要终此生攀爬一道爬不完的科技阶梯,他要边做学
问边身奉献。
因此他逃进了社会学完全不同的领域,且一周有两天做义工从事社会工
作。
他那书香门第官宦世家的父亲,素来就是只要读书好,立志作大事就行,不
管其他。
他跟教授,同学从各个不同的角度交代了不同的理由,能被说服的便被说服
了,不能说服的犹在纳闷。
但田家给的刺激,晓慧的跟他难圆感情,因此叫他更发想在晓慧面前证明
什麽的决心。。。。,却是他自个儿埋在心底,坚不吐露的最重要原因。
近日他被论文搞的心情沮丧,往事便历历在目挥之不去了。
是否那时真的太意气用事了?若不转行继续攻生化,现在博士早该拿到了吧
?学业不成,还谈什麽牺牲奋拥抱群众?这时代根本不缺摇旗呐喊半瓶子水的
人啊!
虽然那时候是满脑子理想高贵的情操,也鼓足了勇气,下定了决心,意愿摆
上代价,但也未尝没有些许自负∶凭自己生化之高材生,研人文难道会不成?
而转系的全校轰动,与攻读社会後成绩依然是第一,却也叫自己飘飘然不能
自持。
却依然挽回不了晓慧的心。
3。
现在遭受生平最大的挫折,便懊恼一切了。那时曾被激起来的理想高贵的情
操,现在已一文不值。
「湾现在如何?」哲朗问。
「回去还真得适应一下哩!同样是小岛,湾乱多了!」
「乱些什麽?」
「什麽都乱!回湾才两个月,闷的透不过气来。政治议题被逼的进步了些
,其他还是老样子,立法院打的更。文化方面,唉!简直是没什麽盼望。」
维中对文化方面最是热衷,每次老中聚集,就口沫横飞。他也的确有的盖
,在湾大学时,是兰陵剧坊的成员,对成为一个文化工作者在湾遭逢的难
处,是亲身受。舞几年跑下来,文化界人士多有接触,加以个性开朗健谈,
为人古道热肠不耍心机的赤子之心,知名度颇高的好友不知凡几。
维中继续说∶「倒是赶上一场相声『湾怪谭』,跟『这一夜』、『那一
夜』是同系列的。把湾这两年乱象讽刺的一塌糊,又挺有深度的,老赖这人
,真有两把刷子。」
维中停了一下,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大叫∶「唉啊!我说,下回大夥聚聚,来
听相声怎麽样?我买了两湾怪谭的录音带过来。包你乐透,烦恼全忘光。」
「你那『大夥』指的是谁呢?」
「这是什麽意思?」
「我可不要大陆来的,听讽刺湾的事,还笑得前後仰。」
维中是常拿湾的艺术文化和大陆同学分享的。
「原来是指这个。唉!他们才听不懂呢!」维中说∶「我回湾的时候,文
化界正在吵本土文化吵得不亦乐乎。我听完『湾怪谭』这相声,就在想,这『
湾怪谭』相声,才真叫道地的本土化哩!」
不知不觉的,太阳便接近海平面了。渐有人放弃了逐浪游回岸边。霞光变
换了颜色,从橘黄的亮丽缓慢的转为近似粉彩的透明的桃红。天仍大亮。夏威夷
的夏夜来得晚,像个害羞的姑娘。
维中看看,将放在水的脚丫子提上来∶「我说我怎麽饿得厉害!我全
忘了是纬度不同。在湾天黑正是吃饭时间,在夏威夷,等天黑才吃饭包准饿死
了。」
维中拉哲朗去吃烤肉,硬要请客;哲朗随他。想想论文这副惨状,是该慰劳
慰劳的。幸好有维中这个好友,他心想。
4。
光说请客这事,哲朗便在赴夏大读书的头一年,伤到不少从大陆来的同学。
他第一个认识的大陆学生,名叫白还。
那时候也是黄昏。他坐在甫搬进去的学生宿舍餐厅,遥望阳外的落日馀晖
。住的地方约有十二层楼高,俯览外边,可看得好远好远。那时的心情,其实是
很与奋的,既没有开始课业的压力,又心动神醉於一个全新的生活、全新的环境
。 他在等学长来唤他赴一聚会。
白还便是於那时刻出现的。他穿著T恤短裤,白晰俊俏的脸向他只一望,便
回身打开冰箱找东西,没有一点笑容。 可能是离乡赴异地吧!想找人攀谈的欲
望甚强,尤其又是个中国人。 因此他向白还「嘿」了一声。 白还这才笑起来
∶「您好!」
就这麽两个字,哲朗认出他是大陆过来的。
两岸文化开始在民间偷偷交流起来的时候,哲朗正在当兵。因此退伍下来还
没出国那两个月,他猛看了些大陆过来的片了,诸如什麽红高梁、老井、...
...,大陆口音就在这不知不觉间刻印进内心深处。 白还的声音,好像把心
底的音乐给唱了出来似的。 渲而出的,却不只是音乐,还有近乎激动的感情
。
「唉呀,你是大陆过来的。」他叫道。
父亲从他懂事起一直就告诉他∶「族谱在浙江上虞,等那天回去了,你得代
表你这一代,到祖宗牌位前上一根香。」 哲朗的亲戚全在大陆,伯叔辈的,文
革期间死了不少。父亲常仰天长叹,怨怪都是因为自个儿逃出来害惨了一家人
。
从来不觉得父亲的耳提面命有多大影响。直到听见白还的声音,才觉出自己
的往。
「唉呀!你是大陆过来的。」他再一次道,走近他∶「我是从湾来的。」
「我知道。」白还仍旧用悦耳的声音微笑道。
哲朗与他是靠得如此之近,方才又是这麽热络的走过来,便非得继续些话题
才好。但是哲朗这时才恍然大悟其实他和白还根本就陌生的很,话题实在难续。
白还仍旧礼貌而微笑的看著他。 哲朗很是尴尬。幸好突然想起来∶
「你来多久啦?」
「才两个礼拜。」
「唉啊真好!」哲朗又莫名其妙的兴奋起来∶「跟我一样是新生。你想家吗
?」
「想的!」
白还一直显得很有教养似的,等著回答问题,既不拒绝也不主动。
後来哲朗才意会大多数的大陆留学生都是这般的态度。
「那......你那地方人呢!」
「浙江!」
「哦, 是浙江!我也是啊!」虽说哲朗心头仍旧一震,这回却叫白还给影响
,矜持起来了。
白还听说「我也是啊!」,礼貌的道∶「荣幸!」脸上是一种没有表情的表
情。
那表情哲朗印象深刻很,一直忘不掉,常在脑海中翻出来回味,随著与大陆
来的学生相交日深,是愈来愈明白其含意。
哲朗的学长於此时闯入。「原来你在这,我敲了半天房门呢!」
闻声哲朗与白还均回头。
白还含蓄的点头,又回身翻冰箱。
哲朗忘了那天他们是否有道再会。
其实那天的聚会到底在些什麽,哲朗也忘了,只确知是一群湾来的学生
相聚,打打闹闹的,但人名一个也没记住,连来邀他的那位学长也只记住脸孔而
已。
夜深回宿舍以後,哲朗写了封家书∶
「亲爱的父亲∶
住宿已安顿妥当,只等开课,今天跟一群湾来的学生聚过,很温暖。
认识一个大陆来的学生,名叫白还,也是浙江人,说了几句话,声音跟电影
的一样,好悦耳。
钱很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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