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30-单腿站立





    我忍不住大笑,怕要把缝合线都崩断了。这时,姨妈起身离开了。    
    是的,是啊!一切都能被理解、被纠正、被照顾好的。一切都好,一切都会好的。由于外科上、病理上或这两方面的原因,现在的情况有点复杂。事情的本质对我而言是模糊陌生的,但斯旺医生明早很快会弄清楚的。我知道他是个好人,在整形外科上有多年的经验,对这样的病例看过几百遍了。我想:经过清晰可靠的诊断和预测,他会向我解释清楚的——虽然我不清楚他会说什么,但不管他说什么,一定是对的,一切都会好的。是啊!我应该很放心把自己交给他——我早该这么做了,而不是把自己消耗在无谓的、紧张的苦思冥想中。我真要帮自己的话,根本没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地吓自己。    
    斯旺先生是怎么样的人呢?我知道他是个优秀的外科医生,但我要与他这个人,而不是他医生的身份,或者说我希望是与医生和人的复合体打交道、建立关系。在奥达,我遇到的那个年轻医生是完美的,但只能说在当时的情况下,他是完美的,但我现在的情况更复杂、更模糊,斯旺先生有种沉重的责任。他不可能轻盈地进来,跳着舞,微笑着,然后轻松地离去,他有沉重的负担,有压力,可能要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地医治照顾我。我不该要求他太多,不该让他因为我的困苦而感到紧张,压力过大。他如果是个敏感的人,一定会立刻感受到我的那种困惑,他会用平静而权威的方法消除我的困惑。作为病人,我会深陷其中,无法超脱地考虑问题,所以,可能永远都感到迷惑不解,但对我来说绝顶困难的事,他却能用洞察一切、精湛权威的手术刀一刀病除。他不用解释,他只需行动。我不需要这样精确的陈述,“我们对这样的综合征有六成把握。它归因为X、Y和Z。康复率大致的估计是怎么样怎么样,但需要这样或那样的前提条件,诸如此类,等等等等。”我只要一个声音,简单的、有说服力的、权威的结论:“是的,我理解。既然发生了,不要退缩!这样做!相信我!你很快就能好!”我需要类似这样的话,绝? 缘闹苯雍屯该鳎挥兄崽氯团郧貌嗷鳌?如果他实际上不能用这样的话语来安慰我,我希望他坦诚地告诉我真相。如果他说:“萨克斯,情况真是很糟糕——我不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但我们会尽全力去找出病因。”我也会一样尊重他的诚实和权威。如果他很坦率地表现出害怕,我也会尊重的。只要他坦诚,尊重我并顾及我的尊严,我就应该尊重他说的一切。只要他坦诚直率,我就几乎可以接受他的任何表现。    
    想到斯旺先生明天会来查房,自己将会得到他的理解和安慰,我终于能够安然地憩息了。这是我一生中最离奇、最恐怖的一天——比我在山上的那一天更令人奇怪、更令人惊恐。因为在山上,我虽然害怕,极度的害怕,当时,我甚至想到了死,但那都是很自然、很实在的。然而,现在,我面对的是不自然、不真实的一切,里面是有种很恐怖的迷乱困惑。但斯旺会了解这一点,他以前一定也碰到过类似的情形,我敢肯定他说的一定正确。作为一个医生,我也经常神奇地平息化解病人的忧虑,不是用我的医术或专业技巧和特长,而是通过简单真诚的倾听。我无法让自己平静,因为我不是自己的医生,但别人可以,斯旺可以,明天就可以……    
    这样的一天结束在深深的睡眠中,沉沉而无梦的睡眠,这样睡到了半夜。之后,我连续做了很多梦,都是一些最离奇古怪的梦,是自己从来没有做过的梦,我出现了从来没有过的焦虑、高烧和错乱。那几个小时里,这些梦不断地折磨着我。我会惊恐地从梦中短暂醒来,可一旦睡去,又进入那可怕的梦境。有时感觉这根本不像梦——它们千篇一律,固定不变,完全不像梦——更像是固定不变的生理学现象在反复重现。因为我反复梦到的只是一条腿——一条似是而非的腿,一个硬实的夹板,一条或石膏或塑料或大理石的没有生命的腿。梦中,我或坐在椅子里,或在用餐,或坐在公园长凳上享受阳光——梦的片段简单而平凡,但无论我做什么——都不是站着或走着——有个白色的长圆柱体占据了腿的那个地方,固定不动,像一个雕塑。有时,它不是塑料或大理石的,而是很脆的、不连贯的东西,像沙子或水泥一样——这样的梦更为可怕,因为自己没有物体可以装载这些散沙,我的腿没有内在的结构和凝聚力,只有外在的、没有实质的表面视觉。我不断梦到这个夹板腿是中空的——尽管这种说法不是很确切,它并不是一无所有的空,不只是纯粹的一个空壳或一个虚幻。有时,它是一个由薄雾做的腿,却保持着固定的形状;有时——这是最可怕的——是由一条黑暗和阴影组成的腿或无法想像的空洞的腿。那晚的梦境没有变化或者说只在场景或布置方面有很微小的变化。这些梦的主题都是不变的、非物质的、空白的。没有一个梦揭示任何实质的内容,它们都是固定静止的,像一幅简单的画面或透视图,只是为了展示极其无聊的中心思想,展示无法表达的空白和幻影。


《单腿站立》第一部分第二章 成为病人(十)

    我会短暂地醒来——那夜,我大概这样醒来十多次——喝一口水,开亮灯,面对自己,一切如故,面前依然是空洞的现实或梦境的虚幻。有一次醒来——黎明拂晓的晨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我忽然意识到这是精神的梦,有着弗洛伊德强大的意识流,但以不变的有机体为中心。我突然意识到,尽管自己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但我听病人们说过完全类似的情况:中风病人、截瘫病人、因截肢造成严重神经问题的病人、各种各样病理和受伤的病人都有过身体影像错乱的症状。这些病人一夜接一夜梦见的事物——就像我那样——完全建立在自己残缺的身体形象或产生的假象和幻影上。我自己的梦准确地证实了这一点——我的某一部分身体器官和身体自我冷冷地死了。这样的结论既让自己感到震惊也让自己释然了。我又立刻睡着了——进入一种深层的无梦的睡眠,一直到早晨,我又做了一个最怪异的噩梦,尽管它一开始出现的时候还算是一个“习惯式的”噩梦。我们在战斗——和谁?为什么?这些都不清楚。清楚的或每个人都在谈论的是大家都害怕敌人拥有的终极武器,一种称为虚幻化炸弹的武器。传说它能在现实里吹一个孔。普通的武器只能在特定范围的空间里摧毁物质,但这个武器摧毁的是想像以及想像空间本身。我们没人知道该想什么,该期待什么,因为我们被告知,这类武器的威力大得无法想像。    
    就像梦中的很多人一样,我觉得应该到外面去,和家人一起站在我家花园里。阳光很明媚,一切都很正常——除了我们很奇怪的一动不动。突然,我感觉发生了什么事,并预感有些什么事就要发生了,但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我发现我们的梨树没了。它刚才还在我目光的左面,而现在突然间那里没有梨树了,梨树不在那里了。    
    我没有转头去做进一步调查。不知何故,我确实没有转移目光。梨树没了,连它处的位置也没了,也没有感觉到那个地方空了,只是那个位置不再在那儿了。不再?我能确定它曾经在那儿吗?也许那儿并没少什么。也许那儿从来就没有过一棵梨树。也许我的记忆和想像在和自己变魔术。我问我母亲,但她和我一样困惑:她也看不到那树了,也怀疑那儿到底有没有过树。那是虚幻化炸弹在起作用吗?或是我们的意识在产生一些可笑的幻觉?    
    现在,花园的一部分墙也没了,包括通向埃塞特路的那道门。是少了吗?或许根本就从来没有花园墙。或许根本就没有通向埃塞特路的门。或许从来就没有什么东西靠左面。我的母亲走过来,站到了我前面,莫名其妙地似乎被分为两部分。她停在中间——她没有了左半边。但……但我敢肯定她有过左半边吗?“左半边”这个词或许根本没有意义?一股极端的恐惧和恶心堵住了我的胸口。我感觉自己要呕吐……    
    门突然开了,苏露护士冲了进来,一脸担心。    
    “抱歉,这样冲进来,”她说,“但我从控制板上瞟见你脸色苍白,好像要休克似的,而且胸部起伏,我以为你要呕吐呢。感觉好吗?”    
    我麻木地点点头,盯着她。“干嘛这样盯着我?”她问。    
    “啊……嗯……没什么。”我说,“刚刚做了个梦。”我的反常表现已经让苏露护士震惊过多次,我也不妨告诉她在我的梦里她被一分为二,其中一半没了。刚刚醒来的头几秒钟——或许还在半梦半醒之中——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或许,她还完好无损。我记得她昨天说过自己“只是一半合格”,于是,我把这个和她的外貌联起来了。突然,我意识到了是我的偏头痛犯了,清楚了这一点让我感到极大的欣慰。之前,我的左边完全丧失了视觉,所以,有时会觉得左边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入睡时,偏头痛发作,形成“现实感丧失”的生理事实,便出现了梨树、花园的墙壁、我母亲的左半边突然消失的现象。醒来发现梦境很真实,不只是演出、布景、象征意义,而是实实在在的真实。    
    “但你看上去确实很苍白、很病态的。”苏露护士坚持道。虽说只有半面脸,但她说话正常。    
    “是的。我醒来,觉得偏头痛像光环一样套着我。”我傻笑。偏盲正如我想的一样奇怪滑稽,会很快消失的。“但我很快就会好的。过一会儿,等我的胃口、视力恢复稳定了,或许,我想喝杯茶,吃点面包。”我咯咯地又笑了。    
    苏露护士这才放心地向门口转去,这时,一分为二的她恢复了整体。    
    知道自己产生了偏盲,对盲点一般愈加漫不经心,有意不去改变感知上或神经上的间隙。感觉上只有自己能看见的东西,因此,也不必让自己费力去看、去找所谓的病房的“左”半边。就像在噩梦中,有某种强烈的意志逼着自己一步一步地移动,我硬是把头转向左边。感谢上帝,我看到了病床的另半边、半掩的窗户,那幅昏暗的画(画面上利斯特大师明显在扼住着病人),左边的墙壁,还有——真高兴,我还有——伸在枕头外边的左臂。发现一切如常,我竟荒谬地松了口气,慢慢把头转正,感觉到左边的视觉、左边的房间、左边的世界、任何“左边”的概念又渐渐消失。这种情景实在让人觉得滑稽。    
    现在,我可能觉得这个现象滑稽有趣、甚至让自己增长了见识,因为自己现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而且知道偏盲只是短暂的现象,会很快消失,可当时在梦中以及刚醒来,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之前,我觉得恐怖极了。我回想小时候也有过类似的遭遇,感觉也是不可思议的惊恐。在那些容易受伤的日子里,我对两件事变得特别敏感:第一是感知中的任何细小变化或障碍。第二是不敢冒险把这种变化向任何不恰当的人透露,害怕他们会以为是我捏造或认为我发疯了。    
    偏盲出现时,我脑子里闪过这些念头,随后,突然间产生一个强烈的意识,我洞察到两者的相似。“对啊!我的腿也是这样的!我怎么如此愚蠢?竟没想到我的腿上也有盲点!我视觉上的偏盲与我腿上的问题基本相似。我腿上消失的‘部分’与我视觉上消失的部分完全吻合。”    
    想清楚这个问题,自己感到如释重负,这让我放下了其他一些尚未确定、无法决断的问题——包括我的腿能否恢复这样重要的问题——同时,这也给了我支撑和坚持下去的勇气。    
    此刻,产生盲点的那一半出现了某种变化。当我若有所思地凝望时,出现了一丝丝比最细的蜘蛛网还要精细透明的、轻微的、敏捷的、震颤的、激昂的微妙动静。这种微妙的变动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亮,组成精美的几何图案,我可以看到整个六边形的图案像蜘蛛网一样覆盖着出现偏盲的那一半。房间消失的那一半变得清晰可见,但仍在这张网中,结构上像条格状,六边形的马赛克以鸠尾形状整齐地排列着。没有立体、固态或延伸的感觉,除了几何图形外,没有物体的感觉,没有空间、运动或时间的感觉。    
    正当我带着某种超然的、冷漠的、数学的兴趣品味着这种没有空间感、运动感的马赛克式的视觉景象(以前,我偶尔有过类似的经历)时,苏露护士端来了一杯茶和面包。“你看起来好多了!”她说,“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