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30-单腿站立
丫玫纳鸹ā! ?br /> 我感觉好似处于闪电的风暴中——闪电从一个纤维闪动到另一个纤维,在神经肌肉内轰轰隆隆、劈里啪啦地作响。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富兰克斯坦(迪斯尼动画片的创办人)的那个连接在避雷针的一端、在闪电的劈啪声中获得生命的怪兽。
星期六;我感到自己犹如被电击似的;或者严格地说;我的神经系统的小部分和边缘部分犹如遭到电击般地复生了:不是我;而是它……我在这些局部的、无意识的痉挛和电击中没有起任何作用。它们与我本人及我的意志一点也没有关系,它们不是伴随着我的意图或意愿而产生;也不是伴随着任何有关运动的念头而产生的。它们既没有激发出任何思想或意图;也不是被任何思想或意图而激发出来的。因此;它们没有受到人的意志的控制,不是有意识的活动;算不上身体的功能——只不过是边缘部分的偶发性的电闪,然而,它们却是一种清楚的、至关重要的、最受欢迎的迹象;标志着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现在已经开始显示了一些机能的恢复——一些异常的、电闪似的、阵发的机能恢复。不管怎样,有机能总好过没有任何机能。
在这些最绝望的日子里;我渴望着音乐;但一直没有机会听到音乐,这让我很沮丧。到了这一周的中间;我实在厌倦了那台无可救药的收音机;于是,请求一位朋友给我带来了录音机和音乐。那个星期六(七号)早上,他带来了一台录音机和一盘磁带;并抱歉说这是他惟一能够找到的磁带。它就是门德尔松的小提琴协奏曲。
虽然我一直很欣赏门德尔松音乐的活泼生动和优美轻盈,但自己从来也不是门德尔松的发烧友。我当时(现在依然)感到非常惊奇,这段迷人的、无关紧要的小乐曲竟能带给自己如此深远的、决定性的影响。从磁带一开始播放;从小提琴协奏曲的第一个音符开始响起;某种东西出现了;某种我一直寻找的、渴求的东西;某种我一天天越来越疯狂地追寻着的但却一再躲避着我的东西出现了!突然间;我被音乐不可思议地、深深地震撼了。这段乐曲显示出强烈的、奇妙的、令人颤抖的生命活力,向我传达了一种对生活的甜蜜情感。我感觉到;随着协奏曲的第一个音符;一股希望和意念从心底升起;我的伤腿会好起来的——它一定会被激活、被唤醒;并随着原始的运动;它将聚集或重现已被遗忘的生命旋律。我感到——在表达这些情感时;自己的语言是多么苍白无力!——从那些仙乐般的音节响起开始;似乎整个世界生气勃勃和富有创造力的根源被揭示出来了;即生命本身就是音乐;或者说生命和音乐是一体的。我们有生命的、活动着的血肉之躯本身就是“实体”的音乐——由肉身、实体和物质组成的音乐。在某种极端的、强烈的、几乎神秘的意识里;
我感到音乐实际上可能就是治愈我病症的灵丹妙药——或者说至少是必不可少的关键元素。
我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这盘协奏曲,百听不厌,有了它,我别无所求。每一遍播放都令我心旷神怡;精神振奋。每一遍播放都似乎在我的心中展示了新的前景。我在想:莫非音乐就是生命的核心;莫非音乐就是更新功能和生命的关键和保障?
在星期六和星期日那个充满希望的周末,那种漫长黑暗中的绝望的感觉消失了。我有一种感觉——现在虽还不是黎明;但有了黎明的前兆;现在虽仍然是严冬;但春天就要来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是无法构思、无法猜测或想像的。我所面对的并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谜团——一个关于新生和复活的谜团。或许,在此之前可能还会有漫长的黑暗和沉默。但这就是发源地;黑夜的发源地;这里将创造出新的生命。
那个周末;不仅绝望的感觉开始消失了;而且产生了一种难以置信的精神上的轻松和快乐,我的内心有一种康复的希望;一种新生的感觉。
每一遍播放门德尔松小提琴协奏曲时;无论是在录音机里还是在我的脑海里;每一次我的肌肉发生突然的触电般的痉挛时;这种精神上的希望就会充盈着我。当然;我的希望;在某种意义上来讲;只不过是虚幻的理论——是否自己真有什么值得希望的,我并不清楚。我仍然担心自己的腿;依旧认为它的血肉之躯已经“完了”。如果缺乏生理器官、组织机构及肉体基础;这些音乐、这些美好的感觉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极度渴望看到自己的腿——希望看到它真实的物质基础,希望看到它的血肉、它的实体是完整无损的。好运说来就来;第二天;我就如愿以偿了。
星期一早上;也就是手术后的第十四天;按预期我应该到下面的包扎室去检查伤口的愈合情况,并拆线。在这两个星期内,事实上自从发生意外的那个晚上开始,我就没能够真正地看到自己的腿——它一直被石膏夹板覆盖着并固定在其中。石膏夹板光洁平滑、阴森苍白、毫无特色,它的形状看起来大致像一只令人憎恶的腿的仿制品,这一切更使我的伤腿笼罩在恐怖之中,这种恐怖的情形不断地出现在我的睡梦中。
在我将要被带往楼下包扎室拆除夹板的前一天夜里,这些梦魇达到了可怕的顶点。我不断地做着噩梦,中间有极短暂的惊醒,接着,又重新回到同一个噩梦中——数百遍地梦到自己腿上的石膏夹板要么是空空的,要么是实心的,要么是充满着一堆满是虫蚁的、腐烂的骨头、臭虫和脓块,令人作呕。这会儿,门德尔松音乐带来的欢欣、奇迹和快乐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当星期一灰暗的拂晓最终来临时,我感到极度害怕,软弱无力,病恹恹地吃不下早饭,无法开口说话,也没有任何思想。我躺在床上,像一具僵尸,等待着被抬出去。
“包扎室”这个术语本身就给人一种恐怖的、可怕的感觉,“包扎”这个词也具有令人焦虑的其他含义。我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一些图像——包扎室就是他们铸造和摈弃肢体的地方,在那里,包扎员铸造新的肢体和身躯,而破旧的、无用的肢体和身躯则被抛弃。这些幻觉不断地涌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尽管它们是极其荒诞可笑的。
当护理员们终于走进来,将我移上担架抬出病房时,我感到既是轻松又是害怕。离开房间!这还是十五天来的第一次。在我们等待下楼的时候,我瞥见了一眼蓝天。蓝天!当我躺在自己没有窗户的小病房隔离禁闭时,心绪不宁,思潮起伏,我完全忘记了天空,忘记了外面的世界。担架车的隆隆声听起来显得异常的喧嚣,不禁使我联想到死囚押送车发出的隆隆声。我有一种被抬出去送死的感觉——甚至比死亡更糟糕,去实现一个令人恐惧的噩梦,自己所有离奇的、不实际的、不真实的臆想都将变成现实。
包扎室是一个很小的、白色的、毫无特色的房间,大小在手术室和工作室之间,墙壁上悬挂着大剪刀等其他一些器械,那些都是包扎员奇异的令人恐惧的艺术工具。护理员们把我移到屋中央的一个凸起的木板上——我感觉类似灵柩台和屠杀台之间的某种东西——就出去了,并关上了门。突然间,我被单独留在这间怪异的、寂静的屋子内。
《单腿站立》第二部分第四章 复活(二)
①阿尔布列希特·丢勒(Albrecht Dürer),德国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画家、哲人——译注。紧接着,我意识到屋子内并不是我独自一人。包扎员穿着白色的外衣,站在屋子的一个角落。当我被推进来时,不知怎地,自己竟然没留意到他,或者,也可能是他进来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不知用一种什么离奇的方式,他看起来好似一动没动,却像鬼魂显形一样突然出现在屋子的不同部位。他一会儿出现在这里,一会儿出现在那里,但我却从没能看到他在走动。他长着一张奇怪的、僵硬的、雕刻般的面孔,带着中世纪图画上人物的一些特点,可能就是阿尔布列希特·丢勒①本人的面孔,或者是丢勒画中的那些相貌古怪的人。我鼓起勇气拿出社交礼仪向他打招呼:“你好,伊诺先生!多奇怪的天气。”
他没有回答——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我又胡说八道地乱扯了一通,他依然没有做任何回答,一直动也不动,叉着胳膊站在那个角落里,用眼睛直盯着我,渐渐地,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感到自己慢慢失去勇气——我突然意识到他可能生气了。
接着,突然间,好像没有空间的任何移动,他已不在那个角落上了,而是来到了悬挂剪刀和其他器具的墙边。紧接着,以一种闪电般的速度,他已经把剪刀拿到了手中。在我看来,那把剪刀极为巨大——包扎员本人看起来也像个庞然大物,我觉得只要轻轻一剪,他就可以把我的腿剪下来,或者把我切成两半。
像是轻轻一跳,他就到了我的身边,手中的剪刀张得大大的,准备好开始剪第一刀。我想叫喊:“救命啊!随便是谁,无论是谁,快来啊!有一个疯子要拿剪刀来剪我!”但理智告诉我这些全都是自己的想像,伊诺先生看起来可能有些行为怪异和沉默寡言,但他一定是个有技术、有责任感的能工巧匠。于是,我控制住了自己,并且努力保持微笑,没有喊出一个字。
紧接着,我听到的声音让自己如释重负,疑虑顿消——当石膏夹板被剪开时,我听到一种轻柔的嘎吱嘎吱的响声,自己并没有遭到任何可怕的袭击。伊诺先生静静工作着,他从上到下剪开石膏模,然后轻轻地将它撕开,露出那条腿。他轻巧地将石膏夹板扔到一个角落。他的这一举动让我大吃一惊,因为在我的想像中,夹板应该是非常沉重的,至少有四十到五十磅。我曾要求朋友们抬起过我的两条腿,并告诉我双腿的重量差异。“天哪!打着石膏的这条腿有一吨重——至少比另外一条腿重四十磅。”但从伊诺先生轻松提起夹板并轻巧地就把它掷到墙角的情况来看,显而易见,石膏夹板一点也不重。这条腿死沉沉的重量,那额外的四十磅,一定是因为总体上缺少正常的肌肉弹性造成的——正常的健康状况下,当一个人完全放松或在睡梦中,通常也会发生这种情形。
伊诺先生退了回去,或者不如说是突然间消失了,又突然地出现在他一开始站着的那个角落里,唇边的微笑若隐若现、高深莫测。
接着,护士长和外科主任嘻嘻哈哈、边说边笑地进来了,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事实上,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啊。
护士长告诉我她接着将要为我的伤口拆线;但是外科主任插嘴问我:“难道不想看一看自己的腿吗?别忘了;你已经两个多星期没能看到它了。”
我想看吗?一方面,毫无疑问,我热切地、甚至急不可待地希望看到它;另一方面,我又是担心;又是畏惧;不知道自己将会看到些什么;这两种感觉混合在一起,变成了一种奇异的感觉空白——一种漠不关心或是防御抵触的情绪,以至于我几乎不关心自己到底将会看到些什么。
在主任医师的帮助下,我用一只手慢慢撑起身来,久久地注视着那条腿。
不错;腿还在那里,毫无疑问;勿庸置疑!腿就躺在那里,夹板里不像我担心的那样,或空无一物或塞满硬物,也没有泥土、畜粪或者鸡骨头什么的。夹板里是有一条腿,形状基本正常,虽然和右腿相比明显萎缩了很多,腿上还有一条约一英尺长的清楚的伤疤。这是一条腿——不,又不是一条腿,因为它完全面目全非了。对此,我深信不疑,同时又惊恐万分。因为表面上虽然腿在“那儿”,但事实上它并不真正在那儿了。
表面上,它确确实实、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儿,但本质上,它已不在那儿了,因为它已经没有丝毫的生命力。它不是一条真正意义上的腿,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任何东西,只是一个空壳摆在我的面前。它的精致、迷离和微妙让我困惑,它那绝对的、惊人的虚假外表也让我震撼。它很精致,没有生命,就像解剖博物馆里的一尊很精美的蜡像。
我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触摸和视觉一样离奇和模糊。它不仅看上去像蜡,摸上去也像——造型很好,但没有生机,很诡异,丝毫感觉不到手指的触动。于是,我捏它,抠它,从腿上拔一根汗毛,甚至可以拿一把刀子戳进去,可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就像在捏揉着一块面团。很显然我的腿在解剖上很完美,被很专业地医治过,而且,差不多快痊愈了,但它无论看上去还是摸上去都非常陌生——像一个无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