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30-单腿站立
Solvitur ambulando:解决行走问题的方法只能是——行走!做好一件事的惟一方法就是——做!这里,行动和思想到达了它们的端点和尽头。我经历了一生中最重大的、最具决定性的十分钟。
《单腿站立》第三部分第六章 康复(一)
犹如发生了奇迹,感激之情止不住地奔涌而出。——对于能进入康复期的感激——因为这个康复来得出乎意料……人一下子被希望击中了……沉醉于康复的喜悦之中……经历了漫长的苦难和无助之后,力量又回来了,对明天的信心被再次唤醒,对未来突然有了感觉和期待,期盼着激动人心的事件,大海伸开了双臂,有了目标,并相信一定能达到目标。
尼采
自由了!此刻,突然间,我能迈步行走了,我自由了。此刻,突然间,我是一个完整、健全的人了。至少,我现在能真切地感受到之前自己无法想像、不敢奢望的完整和健康。此刻,突然间,我能行走了,这让我再次体会到身体的或动物性的自由——或许,这种自由是其他一切自由的前奏。此刻,突然间,不知不觉中,一种前所未有的景象在我面前铺开了。整整十八天,无论是躺着还是坐着,自己完全像麻痹了一样,一动不动待在自己的病房里,什么也不能做,哪儿也不能去,只有思想的奔流,没有肉体的自由。然而,现在,完全是一个奇迹,我居然能站起来了。仅仅这一点就足以使自己的观念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在我起身站立行走的瞬间,或者确切地说是在紧接其后的那个时刻,我发现自己完全变化了:不再是那个沮丧的、被动的病人,相反,内心里产生了一种积极的、向上的心态,感觉自己完全可以直面一个新的世界,一个现实的世界,我的世界已不再是那个自己一直呆着不动的、由病痛和监禁产生的、不停变幻的“半个世界”了。我可以站起身来,迈步向前,从监禁和病态迈向现实的世界,迈向真实的自己。令人难以置信、惶恐不安的是,对这个真实的自己,我几乎忘记了。在那些日子里,我把自己封闭在病房里,悲观被动;饱受病痛和绝望的折磨;加上漫漫长夜的黑暗侵蚀着我,使我一度忘记了,甚至不再去想像阳光的感觉。
回到病房,回到床上,我把这条重又回来的腿,或者更准确地说,这个石膏筒紧紧地抱在怀里。腿的生机使得石膏筒也像是有了生命,“嘿,老伙计,可爱的家伙!”我自言自语地说,“你又回来了,你又变得实实在在的了,你真的又回到我身上了!”是的,它回来了,真真切切、完完整整、亲切熟悉!我带着感恩的心情出神地凝视着它,心中充满了极度的身体归属感,这种感觉明亮耀眼,几乎是超自然的。我的腿已不再是不可思议的、没有生气的面团一样的东西,而是“神圣耀眼的肉体”。我感到自己的心头燃烧着惊奇、感激和喜悦之情。
至少十四天了,我一遍遍地让自己努力去想——我的腿恢复生气了,它变得实在了——但任凭自己再费劲,这种努力完全都是无用功。然而,现在,自己无需思考,也无需刻意强求,我的腿就已经真实地在那儿了——无可争辩、堂而皇之地在那儿了。它的存在是显而易见、无懈可击的——这种存在是上天赐予的,不是个人意志所能及的。(它的存在不是被动的,而是积极的,同时,它的存在本身还预示着一种潜在的能力,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它。)
三百个小时,我呆在自己的房间,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动不动,苦思冥想。“停止一切,陷入思考”,自己被思绪紧紧地缠绕着,无法自拔。感知麻木,躯体瘫痪,无法行动,自己只能陷入思考。现在,思考的时间结束了,行动的时间到来了。从现在开始,到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要迅速地行动起来,凭借直觉,义无反顾地行动起来。我将恢复自己的肉体,找回自己的存在,重新回到现实世界,在经历从恢复到再生的种种过程之后,我将获得新生,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态重新感受生命的意义。
在之后的几天里,我能行走得比以前好多了。每一天,我的行走都变得更轻松、更流畅、更有节奏感。尽管由于疲劳有时还会出现以前的幻觉——那种没有内在感觉的、闪动的影像。但一步一步、一天一天,我感觉到自己日渐强壮起来,可以在这种幻觉出现之前,行走更长的距离了。最后一次的幻觉是我在开乌德康复之家的大广场上走了数英里之后出现的,这是手术后大约一个月的时候,之后,幻觉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随着逝去的每一天,伴着每一点进步,我的胆子越来越大——甚至大胆过了头——使得自己不得不限制自己的过激行为,因为如果过度疲劳,即使不出现大脑的幻觉,也会出现腿的肿痛和拉伤。在健康、体力的康复过程中,容易使人沉醉于某种感觉,我经常在什么事情能够做和什么事情应该做的问题上,判断失误。恢复的过程不是一帆风顺的,必须经过各种各样的阶段,不会自然而然地从一个阶段进入下一个阶段。所以,当我偷瞟了一眼自己的病历,看到上面写着“平静的恢复”时,我就想:“医生们的脑子一定出毛病了。恢复当然不可能是平静的,它包含着一连串的预料不到的事件。恢复中,一定会发生许多事件,更确切地说,要面临许多风险,面临许多未曾出现过的、无法想像的风险——在经历了许多事件和冒险后,才能迎来新生或复活。”
不能把恢复过程看成是一个平缓的坡路,它其实是一个个很陡的台阶。你从下面一个台阶无法想像上面一个台阶的情形,你也不敢指望自己就一定能登上这个台阶,因为一个人可以对曾经有过的进步存有期望,但对于自己无法想像的事情根本无法期望(所谓期望,隐含着是自己能够想像的事情)。所以说,在恢复阶段,每上一个台阶都是一个奇迹。而如果没有他人的督促,这个奇迹是不可能发生的。
每攀上一个台阶,你的视野便更加开阔了,你会有一种从狭小的世界向外迈出的感觉,而之前,你从未意识到自己的世界是那么的狭小。但现在,无论从生理学上,还是从实际存在中,从各个角度,我都感觉到了这一点。谈到这,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件特别的事:在自己能迈步行走的第三天,我被转移到另外一间病房,一间新的、宽敞的病房,在这之前的二十天里,我一直住在那间很小的像单身牢房似的房间里。当我在新病房里愉快地安顿下来时,我突然注意到一个奇怪现象。我发现离自己近的东西都有着正常的固态、空间和深度,而稍远处的东西却完全是平面的。我敞开的门的后面,是对面病房的门,那间病房里有一张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位患者,在他的后面,有个窗台,窗台上有一瓶花,在这个的后面,穿过一条马路,是对面房子的带三角墙的窗户——所有这些,大约距离二百英尺的东西,全是平平的,看上去像一幅巨大的柯达彩色反转片一样,漂浮在空中,色彩明亮,精美细致,但完全没有立体感。我本人一直有着非常好的深度感觉,此刻,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深度感和立体感出问题了,像是在自己眼前几英尺内突然消失了。也就是说,我的视觉还被封闭在一个9
×7×6立方英尺的透明盒子里,这正是自己曾经生活了二十天的那间小病房的尺寸。尽管转移到了另外的房间,但是在知觉上还被限制在那个空间里,只具有与那间小房间的大小相称的立体感,一旦超越了那个界限,立体感就完全消失了。这真是一个奇妙的感觉,很吸引我(这回不再是恐惧)。这与腿受伤时的感受不同,没有让我感到惊恐。我可以观察,甚至可以测量作为“深度”的视差变异引起的位置移动。但是,注意到这些,了解这些,并不就能让深度感恢复。深度感和立体感是跳跃式恢复的,如同猝然间打开了视觉的风琴,这个过程需要大约两个小时,但还不是完全的恢复,这段时间,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眼睛注视着窗外,乐不可支。我在没有窗户、看不到远景的小囚室里生活了二十天,现在,我可以看到外边了,就像通过望远镜的反方向看过去一样,我看到了那个好像一块小宝石一样的花园,但花园完全没有立体感,角度也不对,看上去是扭曲变形的不规则的四边形,我知道它实际上是正方形的。我盯着花园,超越我的视觉远点,等待花园的距离、深度及形状回复正常。
这些视觉的体验让我大为惊讶,也让我沉醉着迷,对我而言,这种情况从某种意义上说,与我腿的情形相似。看上去,部分立体感丧失了,与我视觉上的丧失程度完全一样——就像伴随着传感神经和运动细胞的完全丧失,腿的感觉也完全丧失了。对于视觉上的这些变化,我感到着迷,不再恐惧。除了这个以及一些其他的不同以外,视觉丧失和腿的丧失有着非常奇妙的、惊人的相似之处,两者都出现丧失感和功能障碍,并带来奇特的、怪异的(在腿的问题上,还有令人恐惧的)结果。立体感的丧失尽管没有给我带来任何的恐惧,但它所带来的感受也是非常激烈和极端的。在此之前,我从没想到过立体感还会受到限制,继而,我就想在那些终日被关在牢房里的犯人身上会发生怎样的情形呢。我立即买了立体镜送给病房,希望对后来的患者有用,用来防止他们产生“犯人并发症”即:由于长期被关闭而产生视野缩小的症状。
《单腿站立》第三部分第六章 康复(二)
我听说,类似的现象也曾经发生在雨林中居住的侏儒身上,因为雨林过于密集使得这些侏儒的视点不超过六七英尺。如果把他们带出森林,他们就会完全不知所措,对于超出几英尺以外的空间和距离没有感觉,他们甚至企图伸出手臂去触摸远处的山顶。如果把他们留在森林外面,他们的感觉会得到迅速的调整,只用几天的时间,他们就会获得对空间和距离的“正常”感知。
房间,空间,扩展。所谓自由就是对生理机能、对世界连续不断的扩展以及对个人(以及社会)空间的不断扩展——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这是走向康复的本质,因为康复不仅仅是指腿的运动机能的恢复,也不仅仅是指立体感和视觉的恢复,而是指一个人的综合整体恢复了生命,是指一个人从自悲自悯的心态、疾病的痛苦、患者意识及封闭的状态中恢复过来,走向健康完整的自我,走向现实的世界。在过去的三周里,在狭窄的空间中,我几乎把现实的世界遗忘了。
可怕的正是自己没有感觉到它的可怕,因为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多么严重地萎缩在自己的病床上和病房里了——这不仅指表面的、生理学意义上的萎缩,而且包括想像力和情感上的萎缩。我已经变成了一个侏儒,一个囚犯,一个被收容者——一个病人,而自己竟毫无察觉。我们可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随口说出“全控机构”这样的词,可从没想过它会在不知不觉间对患者产生怎样的影响,会使每个被收容者在各个方面(特别是精神上的)产生怎样快速的萎缩。
我经常和自己医治的脑炎后遗症患者谈话,他们在“苏醒”之前,已经在这样的收容机构里生活了数十年,我问他们——他们感到自己被封闭了吗?他们向往外面广阔的世界吗?当他们非常平静地回答“不”的时候,我感到万分惊讶,难以置信。我不能把他们都视为病态,他们这种逆来顺受的心态看起来很普遍,这种心态延迟并阻止了他们重新回到充实完整的现实生活中,虽然通过治疗震颤麻痹的药物左旋多巴使他们身体状态的恢复成为可能。据我所知,这种心理的萎缩是普遍存在的,任何的活动障碍、疾病或封闭都可能产生这种现象。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自然的萎缩,因为患者本身不能直接意识到这一点,所以,这种现象可以忍受,但无法治疗。如果作为参照物的背景自身也萎缩了,那怎么能判定物体本身的萎缩呢?必须让自己唤起对于已经“遗忘”了的大千世界的记忆——这样,也只有这样,患者才能扩展视野,恢复正常的生活。
在那个幸福的星期六,我从那没有窗户,像单身牢房一样的狭窄病房转移到了整形外科的一间宽敞的病房,也就在当天,我恢复了广阔的视野,而且,我行走了半英里,充分体会到了运动的感觉以及正常的空间感。还是在那个幸福的星期六(这一天正好是我发生意外跌落事故后的整整三周,这是我一生中最长的也是最